产后的顾锋身子实在虚弱,强撑着一口气没倒下,却也确实走不快了。
当夜他们就被追上了。两人解决了追的最紧的四五个人,且战且退进了一个荒村。
太阳刚刚下山,整个天都像罩了一层黑纱,远山、炊烟还有些影迹,近处的事物反而看不分明。
此刻顾锋正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的两个追兵,仔细听,周围还应该有四五个人。值得松一口气的是六七个人都不是高手,只是普通的军·士。这样算来,还是可能逃出生天的。从这里到永安京,大约只有百十里了。如果铁七把信送到了顾家,或者殿下联系到了皇上,不日就会有救兵来的。
还不待他心里算计完,铁八冷不防一脚把他踹进了一个菜窖。顾锋掉进去,顿时摔得他七荤八素眼前一抹黑,半天缓不过劲儿来,听到铁八压低声音说“锋爷,保重,铁八去了。”
话音未落,顾锋感觉他从上面扔了东西下来。他一摸,才发现是干粮和水囊,还有铁八贴身的金牌和一个铜锁——据说是铁八家代代相传给长子的长命锁。
铁八显然是存了死志。
打那之后就没有任何铁八的消息。
顾锋暗自想,没有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
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稍微一歇下来就出了问题。顾锋感觉自己浑身疼,眼昏花,时冷时热,下腹坠痛,内力也提不起来。干脆在菜窖里不急着上去了。
那半块饼顾锋愣是磨磨蹭蹭吃了一天,那之后就在土里找些草根嚼来吃。水囊里只有一大块冰坨,顾锋内力几乎耗尽,也就没有把它焐热了再喝。所幸窖里还有些积雪,虽然不甚干净,然顾锋并不是那娇贵的人,就那样放到嘴里嚼着当水喝了。白日里挪到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入夜前再挪到吹不到寒风的地方。能活动的时候就用手中的断剑一点点地挖,挖几个落脚的点,让他能踩着爬出去。
每日顾锋都根据日头的方向,向东南虔诚地三拜九叩,再向北念念有词地痛哭一番。
东南方是永安京,那里有他的家人,他的国,他的君,他的殿下。每日三拜,一愿天佑大祐,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二愿殿下平安到京,顺利登基,给大祐一片盛世太平。三愿殿下能找到知心之人,一家和乐,幸福终老。
北方有他的老父亲,还有那个带走他孩子的商队,只愿老天垂怜,保佑这个孩子一生顺遂平安喜乐。至于父亲跟小豆苗,自己是不成了,只盼顾銛能自保,再奉养老的庇护小的。
顾锋向来不信神佛,此时却愿做最虔诚的善男信女。
这一日,外面又传来那些人的声音,顾锋在这个菜窖已经七日了。前两日他们是天天在这附近搜,后来渐渐不过来了。今日阵仗反而大了起来,可见他们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七个……不,十三个人。有远有近,离这个荒村不远了。其中有一两个是高手。若是平日,顾锋自问尚有一战之力,而如今却只能躲了。
“顾公子……顾公子……”
顾锋抱紧怀中的奏章,奏章是殿下亲自起草的。顾锋怀里的只是顾锋的誊抄本,真正的二皇子手书奏章已经让轻功最好的铁七送去京城了。希望此时的铁七已经到了,最好有人能去接应殿下。
“诶?你说什么?”有个人很大声地说。
这时几个人一起喊着回答“他说他捡了个刚出生的娃娃。就在云雾山半山腰的那个破庙不远处,就剩一口气儿了。真可怜。大冷天的。”
有几个人的声音渐远了,有一个却近了:“谁家的孩子扔在破庙……哎呀还是个男孩。冻成这样,怕是不能活了。啧啧啧一只脚都黑了。活下去也是个瘫子。真可怜。”
顾锋听到这话,犹如五雷轰顶。拿着剑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在赌:赌铁八杀了那几个追兵;赌自己藏身的位置没有暴露;赌这些人说的是假话,只是在扰乱自己的心神,那些人根本没有找到他的孩子。
但显然他没那么好命。
外面的叫喊声停了一瞬,紧接着有十七人蹑手蹑脚聚拢的声音。十七个,比刚才数的十三个还要多。这次怕真是凶多吉少了。
顾锋深吸了一口气,猫下腰。轻轻把阴阳双剑放到地上,把冻僵的双手互相搓了一下,再做几次空抓,把手心的冷汗都蹭到大腿上,接着缓缓地把断掉的阳剑握在右手,阴剑握在左手。极为安静地轻轻把气呼出去,调整了一下呼吸,眸子沉了一下,眼睛猛地睁大,只一瞬间就冲了出去。
洞外不止十七个人,顾锋有些错愕,平日里自己耳力向来是很好的,可惜此番生死关头却错的离谱。
也管不了究竟几个人了,几个人都不重要。顾锋只能是拼着命厮杀,他顾不得疼,却感觉到自己渐渐行动不便。开始他想撕开个口子跑掉,却忽然看到远处有个人怀里看似抱着个襁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那个孩子。只一瞬间的犹豫,就让人追了上来。
来人是追兵中唯一的高手,原先顾锋在菜窖里就听出来,此人功夫跟自己不相上下。可如今顾锋身子正虚弱,又受了伤,这几日饥寒交迫,功夫只能使得出五六成,内力更是只剩一二成。饶是如此,两人还是过了二三十招,顾锋心下一激灵,这人根本未尽全力。
看他的意思并不是要杀掉自己,大约是要活捉。
活捉——他们还没抓到殿下,只怕现在抓到自己要么是想用自己跟殿下谈个交易,要么是要严刑拷打想要得知殿下下落。无论哪一点,自己都不会如他们的意。想到这一层,顾锋便知道自己只怕要交代在这里了。
想通了,也就不怕了。自打成为二皇子贴身侍卫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么一天。如今就只剩最后一个牵挂——顾锋抬头看了眼那个抱着襁褓的人的位置。
顾锋没这个心思与那个高手耗时间。趁着对方露了空门,拼着肩上中了一剑,运气,使出一招“雨打梨花深闭门”,却因为自己的阳剑已经断了,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往前使劲送了剑,却堪堪在对方喉头虚晃了一下。高手过招向来争的就是这一毫厘,对方拔出刺进顾锋肩上的剑,横劈而来。顾锋赶紧回身用阴剑险险挡住,腰侧又吃了一脚。
这一脚踹得顾锋凭空跌出去一丈有余,勉力支起身子,却头晕脑胀,不辨方向,也听不到声音。
耳边似有雷鸣,眼前似有血雾。
知道此时生机渺茫,顾锋不再与之缠斗,提起最后一丝内力,向那个襁褓飞奔而去。背上被划了一剑,丝帛同皮肉一起被破开的声音,带着一种闷,割断了顾锋的念想。
拄着残剑站起来向前走去,视线模糊,脚步踉跄,一步一弥陀。
然而他终究还是倒下了。
顾銛带着铁七跟秦钟,外加几个旧部,星夜兼程往云雾山方向赶,怎奈人困马乏走不快,走了一日两夜,直到第三日夜半才走到云雾山脚下。
一弯残月挂天上,三两颗星不明亮。黑黢黢的云雾山在夜色中更是幽冥莫测,诡谲难辨。除了一行人的马蹄声,根本没有其他声音。
刚上大道,很快铁七就有发现。
那是铁八留下的一点线索,他们顺着铁八留下的痕迹追了约摸两个时辰,赶上了一个商队。
顾銛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自己追上去套近乎。不多时只见顾銛给了商队中一个人一张银票,然后就抱了个娃娃过来。秦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铁七看着那个襁褓,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没说出话,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顾銛接过孩子,信马由缰,仔细检查了一下孩子。孩子很好,是个男孩子,虽然很小,还一直在猫叫似的哭着,看起来却很健康。孩子右边腰上有个青色的胎记,右边肩胛骨上有个记号,刚结疤。看到记号,顾銛的心放下一半。这应该就是顾锋的孩子了。顾銛仰头,感谢苍天。
车队里有人大声喊他,顾銛又折返回去,对方给他看了一个闲章。不大的一方随形章,章体上刻着千仞人常用的花纹。这样的章顾锋有一大盒子,都是二皇子给他刻的。有什么“偶得佳句共剪窗”,“晓看天色暮看云”之类正常的,也有“轻惜轻怜转唧口留”,“欲掩香帏论缱绻”之类一听就有黄暴之气扑面而来的。这些都不重要。看到这枚章,顾銛更确定这个孩子是顾锋的了。
这个车队的人可真是会做生意,顾銛身上带的银票不多,只有两块散碎银子。对方却絮絮叨叨说起这方印是什么质地,怎样怎样,顾銛不耐烦跟他扯皮,招手叫来了秦钟,拿钱了事。
临走,顾銛多了个心眼,问了一句还有什么顾锋留下的东西没有,任何东西都算。这时一个半老徐娘拿腔拿调地开始长篇大论地做铺垫,顾銛强按下性子,催了几遍,对方才拿出一个血迹斑斑的破布。
“这就是当初,小公子被送到奴家身边之时身上所着之物。奴家与小公子缘分浅,本以为是一世母子的,谁知道小公子竟然跟公子这般有缘。”
顾銛嗯嗯啊啊地应和了两句,给了张十两的银票,对方坐地起价说起码得五百两,还说什么,这块布料一看就不寻常,寻常穷苦人家用不起这样的料子,而穿的起这样料子的人家怎么会给孩子不准备襁褓呢?除非……
“我去你……”顾銛一下子就火了,抽出短剑架在对方脖子上“妈的,拿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