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略带美国西部风格的酒店,很难想象它就坐落在法国南部的格勒奈尔平原上。酒店顶棚上垂下的煤油灯里燃着昏黄的灯光,大门内侧一边是常年烟熏火燎,木色发黑的柜台,一边是几张摇摇欲坠的沙发椅。留着一副络腮胡子的店老板在柜台后招呼着客人:“喂,先生,您需要点什么吗?”
“当然,在这里住一晚上。”弗朗辛把行李放在地板上,和气地说。
老板探头向伙计喊道:“奥利,把这位先生的行李送到房间去!”然后又向弗朗辛殷勤地问道:“您应该要用晚餐吧?”
弗朗辛点了下头:“随便来些什么都好。”
“那么,面包,牛排,再加一杯葡萄酒?”
弗朗辛表示同意,于是,那位老板又拖长了声音喊道:“面包,牛排,葡萄酒!”
那位伙计已上楼放完了行李,听到老板的吩咐,他就领着弗朗辛走进了餐厅。
餐厅和外面一样破旧,门口到墙边横了三张桌子,桌子两边各有一张长凳,这些东西里没有一样是四条腿的。不过,餐桌上烛台中的烛光还算让这里比大厅明亮了一些。
当弗朗辛走进餐厅时,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位穿着考究的男子。那名男子大约三四十岁,由于他坐在桌后,弗朗辛只能看见他穿着镂金纽扣的黑丝绒上衣,银灰色绣花背心,脚上则是一双深灰色的靴子。他装束中最奇特的,是一张覆住了他上半张脸的银色猫头鹰面具。一只栖在旁边椅背上的猫头鹰与之相映,更添了一分诡秘的色彩。
弗朗辛忍不住低声向伙计问道:“这是什么人?”
“先生看不出来吗?”伙计毫不经意地回答:“他是马戏团里的驯兽师嘛。”
大概是听到有人提到自己,那名男子抬起头,平静地打了个招呼:“您好。”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您好。”弗朗辛只是出于礼貌才回了一句问候。然后他走到另一张长桌边坐下。
伙计走进餐厅前面黑乎乎的厨房里,不一会,就给弗朗辛端来了面包和其它食物。令他吃惊的是,伙计端给那名男子的竟是一大块血淋淋的鲜肉。
男子丝毫没有异议,他拿起盘边的小刀,从容不迫地将鲜肉切成小条,放在一只小碟中。
在他进行这一工作时,有两位从楼上下来的旅客也进入了餐厅,看到这一幕,其中一位不禁低呼了一声。
尽管这两位旅客都努力做出一副男士的打扮,但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她们其实是两位姑娘。弗朗辛知道在上流阶层中流行这样的旅行方式,并没有感到奇怪。
那名男子乌黑的眼睛向他们一瞥,语调柔和地说道:“女士们,不用害怕。”
两位姑娘面面相觑,一个胆量大一些的先问道:“可以请问您是?”
男子的回答与那位名叫奥利的伙计如出一辙:“我是一位驯兽师。”似乎是为了解释,他吹了声口哨,拣起一块肉条递到猫头鹰喙前,猫头鹰立刻准确地叼住肉条,吞咽了下去。
“喔。”两人明显放松了一些。男子坐在中间的桌边,那两位姑娘还是不敢靠近他,于是就和弗朗辛一样坐在了门边的长桌旁。
伙计迎了过来,两位姑娘只点了面包和奶酪。之后,伙计去大厅里的柜台给她们找零钱,两位姑娘等待着,弗朗辛小口地吃着自己的那份食物,那名男子继续慢慢切割着肉条。室内很沉闷,但并不寂静,屋外长长的风声湮没了一切。
坐了一会,也许是为了打破沉默,之前说话的那位姑娘又开口了:“我想,这只猫头鹰一定会表演杂技吧?”
“真不好意思,”男子笑了笑,解释道,“这一只还在驯化期呢。”
弗朗辛已经斟酌了一会语句,这时他也抓住时机问道:“如果问一下您为什么戴面具不算唐突吧?”
“当然不。”男子的态度十分随和,“事实上,这时马戏行业的常识,即驯兽师应尽量打扮得和动物相像,这样动物才会亲近他。”
这个时候,鲜肉已经全部切割完了,男子又开始饲喂起猫头鹰来。两位姑娘饶有兴味地看着。
然而,这种平静只持续了片刻。片刻之后,大厅中传来了骤然爆发出的一阵尖叫:“杀人啦!杀人啦!”
大厅的柜台边,倒着店老板与那位伙计的尸体,两人身上都有多处刀伤,明显是与人进行过激烈的搏斗,只不过搏斗声被风声掩盖了。两把刀扔在地板上。而刚才发出尖叫的那位姑娘此时正蜷缩在吧台对面的沙发上,双臂环绕着身体,瑟瑟发抖,目光茫然地望着从餐厅冲出来的四人。一位大概是她父亲的老人守在她身边,正尽力安抚着她。
看到这血淋淋的场景,从餐厅过来的那两位姑娘都吓得捂住了眼睛。另两位刚从楼上闻声赶下来的房客也不舒服地扭过了头。戴着猫头鹰面具的男子却无动于衷站在大厅的一隅,左手中端着装肉条的碟子,让猫头鹰站在自己的左前臂上,右手一条一条地拣起肉条喂给猫头鹰。
弗朗辛率先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位父亲失措地看着他,像是没有听懂似的,过了好一会才说:“她有歇斯底里症。”他的声音中有明显的英国口音。
“对不起。”弗朗辛觉得从他们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便不再打扰那位饱受惊吓的女儿,转向鼓起勇气去看那两具尸体。这时,他才发现,柜台里的地板上掉落一张牛皮纸,纸上有用炭笔写下的几个粗粗的黑体字母。
弗朗辛轻轻念了出来,“荒原夜枭。”
这个名字在人群中掠起了一阵更大的惊悸。因为在场的每个人即使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背后的传奇故事,也至少在通缉令上见过这个名字——荒原夜枭。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距这里二百码的荒原上有名的强盗头子。近十年以来,他和他的手下在那片土地上横行,连当局也对他们束手无策。
弗朗辛只是为了说点什么而自言自语着:“这个人为什么要留下他的名字呢?”
“也许……是为了示威?”那两名房客中较年轻的一位接了他的话。
“示威?”弗朗辛吃惊地听着这一想法,“您的意思是,这是冲着我们,或者是我们其中一个人来的啰?”
“我怎么知道……”对方回答,“不过,如果确实如此,我认为大家有必要交待一下自己的身份,以证明自己与那位公民没有关系。”
“我同意。”弗朗辛说,“就由我开始吧,我是弗朗辛?莫里赛特。”
“噢,您是德?莫里赛特伯爵的儿子吧?”那位房客突然问,“据我所知,您是一位勇敢的年轻人。”
弗朗辛含笑接受了对方的赞扬,而房客则继续问道:“那么,您穿过这片荒野想必是为了冒险啰?”
“是的。确切地说,是我与朋友打赌,赌我能不能独自一人——连贴身男仆也不带——穿过这里,”弗朗辛点头,“但是,请允许我问一下,您是如何了解这些的呢?”
“啊,这很简单,因为我是《大公报》的记者,博得?维兰。”那位房客幽默地回答,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下来,“我是去奥特伊追新闻的。”
“伊曼纽尔银行即将宣布破产的新闻?”毕竟是年轻人,在最初的恐惧过后,弗朗辛又有兴趣谈起了时事。
“严格地来讲,这还只是传言。”博得不想冷落其它人,因此他向另一位房客示意了一下,“先生,您呢?”
那位房客是一位四十多岁,戴着单片眼镜,面色阴郁的中年人,他看了记者一眼,不太情愿地简单地说:“我就是银行家穆恩?伊曼纽尔。”
接下来是那两位姑娘,艾诺克公爵的女儿安德丽娅?艾诺克小姐和她的贴身女仆玛格丽特。按女仆的说法,她们是出门旅行的。
那对父女的身份也说出来了,兰德尔?林伯劳和克里斯蒂娜?林伯劳,英国人。他们是来拜访朋友的,但走的比预计的要慢,因此会在傍晚停留在格勒奈尔平原当中。
现在,只剩下那位戴着猫头鹰面具的男子了,他仍然一言不发,低头饲弄着猫头鹰,全然没有在意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半晌,他吹了声口哨,猫头鹰振翅飞上了屋梁。戴猫头鹰面具的男子放下小碟,走到众人面前,微笑着说:“不用证明身份了吧?我就是荒原夜枭。”
刚微微融化的气氛又再次凝固,没有人再说话,人们望着这个站在大厅中央的强盗,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夜枭在胸前交叉起手臂,轻松地说:“放心,诸位,我不打算绑架谁……强盗也需要休息,不是吗?”
弗朗辛看了看这位强盗,又看了看手中的牛皮纸,他一抬头,正好碰上了夜枭那冰冷的目光,他不由自主的一抖。
“何况,你们也看到了,我没有杀人的机会。”夜枭的话本来是对着之前同在餐厅里的三个人说的,但弗朗辛却总以为他在盯着自己一个人说话。
“但是,”弗朗辛勉强挤出了这一个词,举了举那张牛皮纸。
夜枭伸长手指,从弗朗辛手中拿走了这张纸。由于面具的原因,看不出他是否在皱眉。但很快,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有趣的笑容:“唉,多么熟悉的格式啊。这是一张关于我的通缉令,只不过还没有抄写完罢了。大概是打斗时从柜台上掉下来的吧。“
随后,夜枭语调一变,转向众人:“不要再看着我了,难倒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我没有杀人的机会。现在,我希望你们中有罪的那一个自己站出来。”他那两道寒冷的目光透过面具,牢牢的逼视着众人。片刻后,他的表情倏然放松下来,语调无比温柔地说:“林伯劳先生,您该承认了吧?”
兰德尔?林伯劳的脸色变了,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反驳。但他最终说出的却是:“不错,是我。”
“是您!”维兰看着这位老人,“您一个人杀了他们两个人吗?您不会在为其它人开脱吧?”
兰德尔的声音中甚至显出一种自豪来:“你们看他们是两个人,手中都有刀,可我呢,我在退役前也是步军少校,我的臂膀还是有力量杀死他们的。”
夜枭毫不在乎别人的反应,继续柔和地问道:“那么,理由呢?”
兰德尔突然怒吼起来:“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啊,难道在法庭上您也要这样回答吗?”夜枭十分流利地说,“得了,我可以教您一句更好的证词:那两个家伙对您的女儿克里斯蒂娜·林伯劳小姐图谋不轨。”
林伯劳像是骤然间被击垮了一样,坐倒在沙发上,喃喃自语道:“够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认识这位老板,卡特尔。”夜枭用脚碰了碰地板上的尸体,“他可不是什么正派人,类似的勾当他只怕已经做了几年了。”
“您说什么?”弗朗辛打断了他的话,“您早就知道这种卑劣的行径,却没有向这些无辜的旅客作出任何警告?”
面对莫里赛特咄咄逼人的质问,夜枭只是耸了耸肩:“我为什么要管这些事呢?各人有各人的生意,何必妨碍别人。况且,难道我来投宿时,这位卡特尔猜不出我是一名强盗吗?可他也没有报告警察局长,以维护您所谓的正义嘛。”
说完,夜枭不再理会莫里赛特,又转向了林伯劳:“我自然会优先考虑这三位女士。那两位女士之前也在餐厅,退一步来说,就算她们不在,因为她们身边没有男伴,她们也做不出什么事来,至于您,林伯劳先生,这种天气在室内穿大衣好像有些不合时宜吧?”
兰德尔没有说什么,他极慢地抬起右手,解开大衣扣子,脱下了大衣。人们这才看到,他左臂有两道深深的割伤,右臂上也有一道,血已经浸透了衬衫的袖子。兰德尔无力地闭上眼睛,大量的失血让他感到一阵晕眩,方才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克里斯蒂娜下楼向柜台要一瓶墨水时,是一种怎样的不安使自己连大衣也没有挂好就从房间冲下来。当看见那个店老板拉扯着自己的女儿时,自己是怎样不顾一切地冲上去,那伙计也冲过来帮着店老板,自己又是怎样与他们搏斗。最后,他将在惊恐中昏迷的克里斯蒂娜抱到沙发上,捡起一开始扔在地板上的大衣遮住自己身上的血迹和伤口。这时,醒过来的克里斯蒂娜却歇斯底里症发作,失控地发出叫喊,引来了其它旅客……
这些都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后,弗朗辛的声音使他回过神来:“先生,您还好吧?”年轻人热心的天性使弗朗辛第一个上前施以帮助,那位年轻的记者也跟了上去。两人给林伯劳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止血和包扎。
在此期间,克里斯蒂娜渐渐恢复了过来,她也连忙扑过去照料她的父亲。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艾诺克小姐和玛格丽特远远地躲在角落里,但又不敢回房间去。艾诺克小姐似乎随时都会昏过去。伊曼纽尔先生什么也没有做,银行家那种小心谨慎的天性使他尽力避免自己被卷入其中。而夜枭此时正悠然地倚在柜台上,全然无视脚下的尸体,从一旁的酒橱中拿出一瓶杜松子酒,给自己斟了一杯。
兰德尔用低沉的声音向两位年轻人道了谢,然后,他看着夜枭,清晰地一字字地说道:“夜枭先生,既然您都知道了,您现在想把我怎么样呢?”
“放心,我和这位卡特尔不熟,我不会替他报仇的。而且,您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夜枭拈起酒杯,微笑着加了一句,“我是不会到法庭上去指证您的。”
弗朗辛大胆的问道:“夜枭先生,您就不担心这杯酒里会有毒吗?”
夜枭嘴里牵起一丝嘲讽的笑容:“谢谢您,莫里赛特先生。不过如果您希望您自己的酒杯里不被人下毒,下次就请少管一些别人的事吧。”
碰上这么一个钉子,弗朗辛不再说话了。确切地说,在他想好如何回击之前,他决定闭口不言。
夜枭也默不做声地独自喝着杯子里的酒。放下酒杯后,他轻轻招呼了一声,那只猫头鹰就飞落在他的手臂上。夜枭抬头向众人说道:“各位,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吗?”
人们对视着,没有说话。弗朗辛觉得自己抓住了机会,于是他挑衅似地说:“您确实能够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休息,但我们总有离开的自由吧。”
“当然,各位像空气一样自由。”夜枭的语调依然柔和,“只是,作为同行者,我还是给各位一点忠告吧。虽然格勒奈尔平原不是我的地方,可我知道,这一带也有强盗出没。即使是警察局长带着整整一队宪兵也不愿意在夜晚经过这里。”
这番话立刻收到了效果,伊曼纽尔先生紧张地握住了钱夹,向楼梯口退去。艾诺克小姐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女仆连忙取出嗅盐瓶让她闻了闻。维兰也颤抖了一下,不安地四下张望着。只有弗朗辛仍满不在乎地站在那里,从礼服下襟拿出一把精致的象牙柄手枪,在手中摆弄着。
夜枭看着他的行为,只是冷笑了一声,随后,他转身向楼梯走去,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给他让开了路。夜枭踏上第一级台阶,又转身过来,优雅地向众人微微鞠躬:“祝各位晚安。”
也许是因为他的态度还算友好的缘故,博得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问道:“夜枭先生,冒昧的问一下,您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夜枭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他以极快的速度摘下了那张遮住他上半张脸的面具。
博得屏住了呼吸,克里斯蒂娜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一道丑陋的疤痕横在夜枭的双眼之间,从右侧眉梢一直到左侧颧骨,使这张脸显得十分可怖。
夜枭反而十分自然地说:“当我不得不去一趟其它城镇,或者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怀疑,我得想个办法遮掩一下,不对吗?这次我编了个驯兽师的故事,当然,我承认这不太高明。”
银行家尽量委婉地开口说道:“先生,您没有必要告诉我们这些的。其实您愿意把面具戴回去吧?”
“反正你们已经知道我了,我还何必戴着这玩意呢?”夜枭毫不在意地回答,随手面具扔到了一边,“晚安。”然后,他径自走上了楼,将恐惧留给了大厅中的众人。
又过了片刻,人们终于也陆陆续续地向楼上走去。银行家第一个迈出了脚步。女仆搀扶着艾诺克小姐紧随其后。记者也走了上去。弗朗辛则好心地陪伴着那位父亲和女儿一起走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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