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正艳,灿烂的日光照在身上,让人暖暖的却又不觉炙热,袁克定在湖心观月亭中设下美酒佳肴专宴谭啸。
“大哥,小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的厚爱!”谭啸双手举杯敬向袁克定,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唯有铭记于心,大哥但有所需,亮声赴汤蹈火,绝无半点犹豫!”
袁克定开心地笑了,做这么多为的不就是这句话吗?当然,去搜寻谭啸家人的时候也是存了些许验证真身的心思的,一石二鸟的结果让袁克定得意极了。
干脆地饮下杯中来自法兰西国的葡萄酒,袁克定回味地舔了舔嘴角,体贴地说道:“谭忠此人之忠肝义胆真个让为兄佩服,他既是亮声的老仆,年事又高,我看便随着亮声在总统府中颐养天年吧!自然是不能让他再做事的。”
见谭啸露出感激而局促的表情要说话,袁克定不悦地瞪眼斥道:“袁家养几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你若是不在时也有人替你照顾,与为兄还见外?嗯?”从鼻孔里喷出最后一个字时,袁克定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还真被“谭忠”给料中了!谭啸顺水推舟地接受了袁克定的好意,心里对老人的钦佩不禁更甚几分。
酒过三巡,即便是葡萄酒到底也有些酒劲,袁克定酒量不高,这时已经双颊赤红,谭啸也有些微醺——却是装出来的,心中清醒无比。
“亮声啊……”袁克定端着酒杯离座而起,眺望这一片无边碧波,“此地初名太液池,中海辟于金、元,南海成于明初,海在蒙古语中是水的意思,海子也就是花园。这西苑三海经五朝营建,堆土为山,广植林木,山威而海水阔,林秀而宫室幽,直至今日,方才成就这一片人间仙境、洞天福地!”袁克定话中满是慨叹。
谭啸愣住了,也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默不做声。
袁克定叹息一声,扭头朝谭啸笑了笑:“终日忙碌,极难有这般游园观景的清闲时候,倒让亮声见笑了!”
谭啸这时也不能再保持沉默了,清了清喉咙道:“大哥辅佐大总统,心怀天下,操心的都是军国机要……”
“你当我不想过过清闲的日子吗?”袁克定打断谭啸,摇头道,“父亲大人膝下子女拱绕,聪慧机敏者亦不少,偏偏都是疲懒偷闲的性子,就如二弟,整日里东游西逛,使银子入了青帮买了个大字辈的帮份,勾连于青楼戏院间,要是他能为父亲分担些,我这个做兄长的何至于如此辛苦?唉,父亲实在是太过于宠溺他了!”
“这个……”谭啸挠头,“二爷他毕竟年轻,玩心重了些……”
袁克定苦笑,摆了摆手道:“亮声也不必为他开脱,反正我这些年也习惯了。”他含笑虚点谭啸,恍如一位慈祥长者,“你呀!太仁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谭啸逐句推敲袁克定不着边际的话语,他不认为袁克定只是随心闲叙。此时的袁克定很平静,然而从那双眼睛里,谭啸看见了跳动的火焰。
那火焰他绝不陌生,谭啸在太多人的眼睛里见过——野心!
一刹那,谭啸模糊的心头闪过一道光亮,不管袁世凯听到有贺长雄的那句话时是什么样的想法,袁克定的心已经动了!
若是袁世凯登基称帝,作为他的嫡长子,袁克定便是理所当然的太子,他日就是皇帝,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疯狂!
当日假威廉斯亦说过,袁克定野心不小。
这个猜想就像冰面上的裂缝,瞬间扩展开去,谭啸所有的迷惑顷刻便都有了答案,这西苑原本就是皇家的禁地,难怪袁克定生出那么多的感慨。
而袁克定对克文所有的不满,其实重点只在最后那句话,袁世凯对袁克文太宠爱了!
“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谭啸苦苦思索,信任?他想也不想地否定了这种可能,像袁克定这种人能信任谁?
袁克定老僧入定似的怔立了良久,干咳了一声,拍了拍谭啸的手臂:“我们坐下说。”
风起,轻涛拍岸。
“亮声,今后作何打算?”袁克定和蔼地问道。
谭啸迟疑了一下,苦笑道:“家破人亡,小弟如今已是孑然一身,原想一展抱负,有朝一日衣锦还乡,现下却已是心如死灰了,得过且过吧。”
袁克定正色道:“亮声仪表堂堂,年轻有为,又是留洋归来,怎能就此荒废大好前程?令尊在天有灵,必定希望你能重振谭家的声威!”
闻弦歌而知雅意,谭啸此时哪还听不出袁克定有拉拢自己的意思,他的计划本就是获得袁克定的信任,进而探寻机密,沉吟了片刻后做出迷惘之色:“小弟心中委实矛盾,不知该何去何从。”
袁克定呵呵一笑:“亮声留洋多年,对于洋务所知必定深刻,又懂洋文,实乃不可多得之人才。若不嫌弃,为兄愿为亮声举荐,等过几日父亲大人稍有闲暇时,我带你拜见一下他老人家。”
话说到这份上,要是再犹豫不决那可就是不识抬举了,谭啸既然想得到袁克定的信任,当然不能拒绝他的示好了,于是装作惊喜若狂,站起身朝袁克定深深地鞠躬,感恩戴德:“亮声不才,承蒙袁大哥厚爱,无以为报,但有所命,无不效劳!”
袁克定满意地笑了起来,拉住谭啸的手腕:“亮声再不许这般见外!”
谭啸在袁克定亲密的抚摸下抖落一地鸡皮疙瘩,他早听说过此人亦好男色,心底不禁直冒寒气。
幸而袁克定很快就松开了他的手,神色渐渐严肃,皱眉思忖了一阵,说道:“奸细一事我会仔细调查,秦自成这个人面似忠厚,实则势利无情,二弟天性豪爽,那秦自成虽与他是总角之交,可多少年未见过了?恰逢此时却突然进京,也太过巧合了吧?”
谭啸听他的意思,仿佛认定了秦自成就是日本人的奸细。
袁克定面沉似水,皱眉思忖了一阵,郑重嘱咐谭啸不可泄露今日两人谈话之事,看似随意地对谭啸道:“二弟行事不拘小节,现下正是多事之秋,一不小心便会惹出事端,亮声你多留意他的动向,他对你还是很欣赏的。再说二弟他总这么厮混也不是长久之计,你有机会便了解一下他的想法,总要干点正经事吧。二弟少时虽然顽劣,却志向高远,谁知长大了以后却反而沉湎于嬉戏了呢,也不知道是真天真还是假糊涂!”
谭啸心中一凛,袁克定说得光明正大,说白了就是让他暗中监视克文,试探这个深受袁世凯喜爱的弟弟有否夺嫡野心!
四下静谧,唯有声似风过林梢一般的轻潮涌动,微微含笑的袁克定凝目注视着谭啸,目光和善亲切,便如同一位宽厚仁慈的兄长。谭啸的心跳越来越快,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
沉默了一会儿,袁克定似乎觉得说得太过露骨,有些不自然地自嘲笑道:“其实我何尝不羡慕二弟自由自在的生活?唉,我这个人,注定一生劳碌。”
谭啸轻咳了一声,说道:“当日小弟初见大哥之时,便看出来您骨相贵不可言,而这两天弟观大哥精足气盛,如旭日东升,面色黄亮光艳,隐透紫气,乃万事如意、大喜临门之相。”
常言道,行行有门,门门有道,骗行中真正的高手对于三教九流、世间百业虽然不能全都精通,但几乎是无所不知的。
祁门弟子之所以能百年间傲立骗门,除去资质天赋出众外,最关键之处在于祁门弟子自小便要苦学各行的本领,最重要的几样称为“祁门十六艺”。
谭啸虽不信命理,可跟着老骗子学的却是最正宗的麻衣相术,这麻衣相术相传乃是宋时神相陈博的老师麻衣仙翁所著,因此得名。
他话一出口,袁克定眼睛陡地亮了起来,甚至有些激动地大声问道:“亮声竟然懂得相面之法?你的话竟与郭阴阳一模一样!”
郭阴阳?谭啸怔了一下,这个名号他可是如雷贯耳,江湖上论堪舆之术、相命之法,素有“南龙手北阴阳”一说,南龙手指的是江南寻龙大家柳天星;而北阴阳指的就是袁克定口中能断生审死的郭阴阳。
这个郭阴阳居无定所,向来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少达官贵人欲求其一语指点而不可得,谭啸的惊诧并不是装出来的:“大哥果然是福深缘厚,竟能得郭阴阳指点!”
袁克定脸上闪过一抹自得,转瞬化为浓浓的失望,重重叹了口气:“亮声有所不知,那郭阴阳脾气古怪,我苦苦求了他几个时辰,结果便只云山雾罩地说了那么一句……”
“呵呵,”谭啸笑了一声,“大哥不要灰心,郭阴阳非寻常人,用强只怕不能令其开口,不若以虔诚之心求之。老话说得好,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嘛!”
袁大爷苦笑着睨了眼谭啸,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十分明白:还用你说吗,你当我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
苦涩地砸吧几下嘴,袁克定耸肩叹息道:“他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嘿,我还想知道哪!”袁克定被谭啸给气乐了,心说这个谭亮声还真是憨直得可爱,转而兴致勃勃地问道,“亮声,你的相术自何处习得?”
郭阴阳既已离去,袁克定与之基本已经是再会无期,也不怕他拆穿自己的谎言,谭啸眼珠一转,含笑道:“小弟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学了些皮毛而已……”
谭啸越这么说,袁克定就益发觉得谭啸是在自谦,他这么多年来不知道拜访过多少相师卜者,对于命理一说深信不疑,而他当日上午巧遇郭阴阳后,得了一句高深莫测的赐教,下午连访三位京城著名的相师,结果个个说的都不相同,与郭阴阳批的更加不符,惹得他生了半晚的闷气,又被郭阴阳给勾起了心念,只觉得心里钻进去了无数只猫一般,抓肝挠肺的,好不难过。
“绝非巧合!”袁克定脸色一沉,佯装恼怒地瞪向谭啸,“你我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还这般不尽不实!”
其实谭啸随口奉承的那段说辞的确出于麻衣相术,只是这话有个讲究,麻衣相术讲究的是“面相有缘人,无缘闭口笑”。
这话怎么讲呢?遇到那无缘之人想求命理玄机的时候,相师就会用这句话打发他,这人一开心就容易犯晕,若是冷静地想一想,其实话里面一点有用的实在东西也没有,若是这人继续追问“有什么大喜啊”,相师便会说上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甚至笑而不语。
所以当谭啸听到郭阴阳送给袁克定这句话,就清楚那郭阴阳存的根本就是敷衍的心思。
谭啸惶恐于色,慌忙解释道:“大哥莫要生气,只是当年小弟偶得此术,传授小弟的那位高人曾一再警训:道可道,非常道,尽信命者与无命无异,相术偶一用之,辅佐之法,却不可假术为道,否则便是饮鸩止渴……”
偷眼瞧见袁克定听得聚精会神,谭啸便知他对于风水命理十分笃信,为难地沉吟了一阵儿,猛一咬牙。“罢了!”那神态像极了刺秦的荆轲,大有一去不还的决然,“为了大哥,小弟便泄一回天机又有何惧!”
袁克定眼底浮起一抹感动,由这一刻他才真正对谭啸生出几分信任,暗觉此人仁厚朴实又能知恩图报,虽不是巧思善辩、圆滑自如的伶俐人,倒也可以培养一番,或可用上一用。
谭啸看不透袁克定的心思,但是至少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表态是满意的,警惕地四下观瞧了一番,房门紧闭,正是夜深人静之时,房内静谧得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更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氛。
“当年小弟离家出走后先去了江南游荡,一日突降大雨,四周荒无人烟,小弟慌不择路跑入深山之中的一座废庙。夜半时,一老者飘然而至,以半卷古籍换了小弟一壶美酒,而后又对小弟讲述了半宿玄言妙语,天亮之时大雨骤息,老人顷刻隐去无踪,令小弟几疑遇到的是个狐仙鬼灵之流……”谭啸的话音压得极低,刻意地变化音量和语调,听起来让人有种飘忽不定的感觉,袁克定全神贯注地倾听内容,丝毫没有注意到谭啸的小手段,不知不觉间情绪已被谭啸牵引。
谭啸说到此处停下,啜了一口已凉透的茶汁。袁克定啧啧称奇:“真可谓旷世奇遇!境遇之奇简直可与圯上受书之张良媲美!”
袁克定兴奋得双颊透出一股令人惊心的病态晕红,放在膝上的手不停地抖动,被谭啸不动声色地看得清楚。
静默片刻后谭啸发出一声长叹,全无半点奇遇之人该有的喜悦。袁克定不禁大为奇怪,他心中对谭啸亲近了许多,又被他挑起了满心好奇,说话便直白了许多:“以为兄猜想,亮声得到的那半卷古籍所记载的,应该就是功参造化的奇术,为何亮声非但不喜,反露悲色呢?”
哪知道他不问还好,话音刚落就见谭啸忽地牙关紧咬,神情悲恸。袁克定大惊,急问:“莫非发生了变故?”
谭啸惨然一笑,仰头透过窗望向天边那一抹如钩残月,深吸一口气,颤声道:“大哥说得不错,那老者传予小弟的正是那可窥天机的玄妙之法……此书名为阴书,讲述的全是寻龙望穴、观形理气之法。”
“堪舆之术?”袁克定一头雾水,两人方才明明说的是相命之术,怎的他得来的奇书讲的却是堪舆风水?
谭啸不像前一刻那般激烈,情绪镇定了许多,平静中透着一缕哀苦:“大哥有所不知,这部阴书另有个名字,叫做‘下策’!”
“下策?”袁克定满脸疑惑地喃喃重复一遍,倏地跳了起来,惊骇欲绝地盯着谭啸张大了嘴巴,仿佛坐在面前的是令人恐惧的鬼怪一般,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的……可是传说中的那个能算今生来世的《上下策》里的《下策》?”
《上下策》流传于民间传闻之中,成书年代、著书之人都是众说纷纭,却是从没听说过有人学过此书,更加没人亲眼见过此书。关于《上下策》的神妙则被传得匪夷所思,学通《上策》可以相凡人生死运程,习《上策》之人可保一生富贵,然而注定无后;《下策》所讲的就是堪舆风水,习之者终身凄苦,却能福荫子孙后世。
然则两部奇书只可习其一,若是学全两者,此人必将遭受天谴,全家死于非命!
怔了半晌,袁克定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指着谭啸用一种古怪却仿佛有些狂喜的声音大声问道:“你……你难道也学了《上策》?”
此时的袁克定心底的确惊喜若狂,《上下策》被传论得神乎其神,只是这种奇书实在是损己利人至极,若是有人学全上下两策,那人更加可以算得上是这世间最悲惨的人,然而对于其他人可是完全不同的,假若能纳此人为己用……
袁克定几乎忍不住仰天狂笑,居然让自己碰上了!
再一想谭家的悲凉遭遇,可不正应了暴死一说吗?
谭啸心知火候到此时已经足够,再吹下去可就不能自圆其说了。
“《上下策》另有个名号叫做《生死天书》,那老者传予小弟的是《下策》,而当晚讲解的却是《上策》。小弟向来对命理运数之说半点也不相信的,全只当他胡言乱语罢了。那老者离去之前曾对小弟说,他算出我与这《生死天书》有缘,故而雨夜传业,然而按理是不该两书同传的,只是天下大乱将至,为苍生而苦一人实乃天命,也是我的命,他亦不得已而为之。”谭啸头颅低垂,沉默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望向袁克定,凄然笑道,“当时我虽不信那老人,却对他所讲的稀奇古怪的各种法门极为好奇,完全将他的再三警告抛于脑后,照那相命之法为自己量了一次命……”
袁克定极力阻止心底的狂喜流于表面,“算出了什么?”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紧张得十指紧攥,甚至掐入了掌心都没感觉到疼痛。
谭啸嘴角渐渐地翘了起来,勾起一抹怪异的笑容:“我竟然是一世克妻的孤苦命格。”
袁克定虽然早已隐隐猜到了答案,这时双手仍忍不住再次用力,倏地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从掌心扩散开来,疼得他身体一抖,摊开手掌,赫然发现了几滴殷红血珠,竟因太过用力指甲生生地将掌心刺破!
“时也,命也!”袁克定陪着叹息一声,“难怪亮声你至今未曾婚娶……”
“我当时自然认为荒诞不经,可心里不知道为何总有些惶惶,索性东渡日本,远离故土,这几年从未刻意而为,谁知却是没有遇上个情投意合之人。”谭啸面色又是一变,眼中射出惊恐的目光,“令小弟真正惊而生恐,开始相信那老人所言非虚的却是另一件事!在远洋轮船上,小弟与一位同船的兄台相识,无聊之时我玩笑地为他相了一回平安,结果算出他二日内必有一劫,且有死无生。小弟当时一笑置之,那位兄台健康得很,而且两天后轮船还未抵达日本,哪里会有什么劫难呢?”
仿佛仍难释那一幕带来的恐惧,谭啸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甚至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动,脸上是死人一样的铁青色:“第二日午时暴雨骤至,那位兄台竟被狂风卷入海中……殒命!”
编故事的本领谭啸自认第二,天底下怕是没几个人敢自称第一,加之袁克定对风水命理之说一向笃信不疑,更主要谭啸一张口就把他镇住了:与郭阴阳的话一字不差!
郭阴阳是什么人啊?那可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
“而小弟却也因为那一场风暴撞伤,在病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谭啸摸了摸自己的左臂,看在袁克定的眼中,自然明白了当时受伤的部位便是这条胳膊。
谭啸苦笑着叹了口气,接口道:“小弟后来回想,怕是真如那老人警告的一般,为无缘之人偷窥天机得了报应!而谭家的横祸……”谭啸表情悲戚说不出话来,好似疲惫至极地以双手抚额,遮住了半边脸,其实却偷偷地透过指缝观察着袁克定神情的变化。见他张口欲言,谭啸却抢在前头说道:“自那之后,小弟才渐觉那老者所言未必全是无稽之谈,是以不敢再将他的告诫当做耳旁风,从那时起,只当自己从没学过这《生死天书》。”
“其实小弟离家这么多年不曾回去,也是因为内心恐惧会果如传言那般祸及家眷……”谭啸苦叹一声。
袁克定百爪挠心,恨不得立时就逼着谭啸施展那传说有鬼神莫测之功的神术为自己占卜一番,假意陪着谭啸叹息几声,又劝解了一番,见谭啸神色平复,这才试探。“亮声啊……”袁克定端着杯坐到了谭啸身旁,“为兄受家父影响,对于堪舆命理之说向来十分之信服,更曾亲眼目睹这玄妙之术的神奇……”
谭啸心头一震,自己苦苦期盼的机会来了!又怕自己答应得太过痛快反惹袁克定的怀疑,遂沉吟少顷,做出决然之色道:“大哥待我仁至义尽,亮声若只为独善己身而罔顾大哥的恩情,岂非禽兽之为?”见袁克定眼中升起满意的神情,谭啸不动声色又道:“不瞒大哥,这《上策》中批运程命数的法门十分玄妙,正所谓命由天定、相自心生,小弟观大哥气色乃是其中最浅薄的手段,是以虽能知大哥身罩华光、面蕴紫气,乃是心想事成、喜事临门之兆,但也只得三分表象,就如那雾里看花、琵琶半遮。”
袁克定跟在袁世凯的身边见识过的大师神相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各个说起话来都是云山雾罩、高深莫测,却没有哪一个像谭啸这样诚实地承认自己只勉强得了表象尚未见真髓的,不由更认为谭啸仁厚质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那高深的法门又是如何?”袁克定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谭啸神色肃然。“那便要讲究天时、地利、缘法,缺一不可!”春风中,谭啸含胸拔背侃侃而谈。
问过袁克定生辰八字之后,又以筷箸为笔,谭啸运笔如飞在那石桌之上涂抹勾画了好半晌,随手放下筷子,双眼微合,嘴里念念有词。袁克定在一旁直看得瞠目结舌,震惊无比,且不说谭啸在桌上写的是字是符他看不明白,就连谭啸嘴里念叨的亦如鸭子听雷一般。
人心古怪便在此处,谭啸这番作态若是看在一个对风水命理之说毫不信服的人眼中,那就是装神弄鬼,必然嗤之以鼻;但是在袁克定看来却是截然不同,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地等待着谭啸的推算结果。
对于金字门的手段技巧谭啸太拿手了,不久之前在沪时,他便是凭着这套手段令得奸猾似鬼的黑道大枭黄金荣都对他敬若神明,若是他肯开馆张幡,只怕这世间便会再多出位神算来。
“大哥,可真是巧极了!后日夜半子时便是您的小吉时,乃是一年之间除了大吉时之外最佳的好时辰,天人交感,可推十年运程!”谭啸睁开眼,喜出望外地说道。
袁克定大喜过望,握住谭啸手腕:“那就烦请亮声……”
谭啸肃容颔首道:“那是自然,小弟责无旁贷!”
顿了顿,谭啸为难地道:“只是这地利恐怕有些问题。”
“此话怎讲?”袁克定忐忑地问,“难道这北京城的风水不好?”
谭啸眉头微皱,摇头道:“天下四大龙脉,北京城位居其一,风水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只是这龙脉汇集的正位却是紫禁城中的太和大殿……”谭啸苦笑望向袁克定,“那岂是谁人都能去得的地方?偏偏若不能在太和殿方圆百丈之内引借龙脉之气通贯天地,推算的结果极可能会出现误差。”
这种查探太和殿异象的大好机会他怎能错过?对普通人而言,紫禁城是铜墙铁壁,但是对袁克定来说,应该并非难事。
谭啸担心的是后天晚上的天气。
“这个……”袁克定意外地露出为难之色,“本来进宫是没什么问题的,只不过自从太和殿顶每逢晴夜便出现奇异天象之后,家父为免心怀叵测之人违于天意,派重兵增加了防卫,入夜之后,皇城十里内执行宵禁,便是内宫里的人都严禁靠近前三殿,这件事确实不太好办。”
袁克定眉头紧皱苦思良久,抬手将大半杯红酒尽数倒进了口中,一抹猩红的酒汁顺着嘴角溢出,眼中射出决然的神色,“此事我来想办法,你等我的消息!”
时间紧迫,袁克定连敷衍的心思都没了,匆匆离去安排此事。谭啸靠着栏杆欣赏这昔日的皇家园林美不胜收的景色,沐浴在春日暖阳中,小口地啜着葡萄酒。
谭啸现在想的全都是鸠占鹊巢的“谭忠”,这个神秘莫测的老头儿救了他,同时又捏住了随时能让他粉身碎骨的命门,然而他连此人是敌是友都不知道。
这世上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那么谭忠的目的是什么?
谭啸终于还是没有等来红豆,心情便有些失落,总统府内甲第连天,轮焉奂焉,也不知红豆身在何处,被困在总统府中这么多天,又一直未见到自己,想必难以心安。
午后,谭啸索性怀着试探的心理朝总统府外行去,结果非但没人拦他,那位袁府的管家看出他要外出,甚至问需不需要为他备车。谭啸询问下才知道,前日袁克文赴津前特意交代过,务必招待好他。
谭啸忽地想起两天来一直没见到秦自成,随意地问了一句,那管家呵呵一笑道:“秦先生毕竟是有差事的人,这两天或是衙门里公务繁忙吧,小人也一直没见他那小院儿的灯亮过。”
倒省了见面尴尬,谭啸婉言谢绝了管家为他备车的好意,一路走出总统府,沿路哨位纷纷行礼问好,让谭啸慨叹难怪无数人热衷于追求权势,这种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感觉确实让人飘飘然。
谭啸这时才有机会仔细地欣赏总统府的正门,新华门是袁世凯定总统府于中南海后才开辟的,传言取“新中华民国”之意,坐北朝南,原本是一座二层明楼,名曰“宝月楼”,传说是当年的乾隆爷为香妃所建。登楼北望能见海中仙山,南望即可见长安大道繁华的市景。楼外原有皇城圈禁,改楼为门时将皇城扒掉了一段,砌起了两堵八字墙将宝月楼与皇城连成一片,又在楼北濒湖修建了一座大影壁,从外望去,却是看不见门里竟是一片汪洋碧波的湖泊,从风水上讲,这叫做“藏风聚气”的格局。
他也不坐车,两手插在裤袋之中,如同走马观园一般,围着新华门转了个大圈。周边的情形比起他当年离京时已然模样大变,门外的清真寺已被拆除,长安南街一溜儿原本是破旧的民宅,现今被一道青砖花墙给遮住了,谭啸不禁暗觉好笑,这条别致的围墙更像是块遮羞布。
谭啸散步似的行至总统府西侧街头,这条街原名叫做“灰厂”,如今也改为了府右街,想来是袁世凯嫌这名字不雅,房屋比谭啸印象中多了许多,旧日的菜园、井窝子上都盖上了民宅。
优哉游哉地转悠了好半晌,谭啸招了辆洋车往北京饭店行去,到了饭店楼下,他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不经意地回了下头,就看到十几丈外一辆撑开了顶棚的洋车,速度不快不慢,刚好与他所乘的车保持着一段距离吊在后面。
袁克定?洪门?还是隐藏在暗处的其他势力?谭啸此时岂能瞧不出来自己被人盯上了?
车夫四十多岁,一脸风霜朴实,双手布满老趼,车子拉得十分平稳,谭啸闲聊中有意无意地询问了几处颇为偏僻所在,老实巴交的车夫都想也不想地给出了答案,以谭啸的目力观察试探了良久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便放下了心,让车夫拉着他到处转转,他则靠着椅背假寐养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谭啸骤然被一阵尖锐刺耳的哨声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幕混乱至极的场面。十几丈外,黑压压的人群四散冲逃,哭喊声、求救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打到袁世凯”、“反对二十一条”的口号。人群中绝大多数都是年轻男女,看穿着应该以学生居多,外围有大量荷枪实弹的军警挥舞着手中的警棍,狼入羊群一般肆虐逞凶,整条街一片狼藉。
那车夫吓得呆立在街心,双手抓着扶手不知所措,两条腿打摆子似的颤抖不已,眼看无数人朝这边狂奔而来,洋车就好像一片小小的树叶,顷刻便将被凶猛的人潮吞没。谭啸腾地从车上站了起来,朝那被吓呆的车夫嘶声吼道:“回头!回头啊!”
然而不等车夫反应过来,他已经知道回不了头了,大街另一头也有大量的人群被军警驱逐着朝这边奔来,看样子是想把人群给堵在长街中段。
整个天地都震动起来,人潮转瞬而至,前面零散的人流顷刻冲了过来,谭啸猛地打了个激灵,再耽搁片刻只怕就是被无数人踩死的下场!
谭啸方想下车就觉得车身陡地剧烈一震,将他刚刚站起来的身体又甩回座椅里,那车夫在生死关头突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拉着洋车撞开先头奔来的人群朝左侧一条小巷冲去。也不知是他舍不得自己的车还是不忍心抛弃谭啸,甚或是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拖着一辆洋车,竟然始终没有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