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了丹凤门大街,于文融低声请示:“阿家要去什么地方?”
“先去西市。”元秀低声道。
西市与东市一般,照例由纵横如井字的街道划为九块,因是长安最繁华的所在,也被称为金市,相比连城珍宝次第出的东市,西市的胡风更重,如波斯邸、珠宝店、货栈、酒肆等地方,不时可见当垆的少女深目高鼻、肌肤如雪,与中土人士大相径庭,甚至有些行人或车马之畔,还有肤黑如炭、身材矮小的昆仑奴亦步亦趋的跟随。
于文融将车停在了市口:“阿家想要买什么?”
“你带两个侍卫去寻中人,买一间独门独户的小院,价钱高些无所谓,但必须快,回宫之前要把事情做好。”元秀吩咐采蓝取出几片金叶子递了出去,“就记在你名下!”
于文融心头嘀咕,莫非元秀当真看中了同车的穆望子?但他嘴上可不敢多说什么,领了命径自去了。
西市果然不愧繁华之地,于文融去了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带着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回来:“娘子,这位就是中人,他说在旁边的居德坊就有一处符合娘子要求的房屋,若娘子有兴趣,可以现在就去看。”
于文融说完,他身后跟着的男子便上前一步,一手按胸对着车帘深深一躬,行得却是胡礼,声如洪钟道:“苏律儿在这西市做了二十多年中人,一向诚信可靠,西市附近几坊的房屋租赁,向来都是由苏律儿经手,苏律儿那里还有另外几处符合要求的宅子……”
“我的要求不高,也不用太大,居德坊的宅子是什么样子?”元秀问道。
“那是一处两进带一个小小花园的院落,原本住着一对大食来的父子,已经住了足足十多年,因为他们的生意即将转移到泉州去,所以才打算出售。”苏律儿笑着说道,“我建议娘子如果方便的话,就买下它,因为那对大食父子将房屋保养得极好,就在年前,还刚刚重新上过漆,并且他们走得很急,在价格上要求不高,甚至比如今的市价还要低一点。”
元秀隔着车帘道:“那就去看看吧。”
居德坊就在西市旁,苏律儿跳上车辕,指点着于文融路线,不多时就停在了一条幽静的巷子里。从车帘里看出去,只见两扇院门紧闭,墙头却露出了一丛桂树的枝叶,软风拂过,带来院内草木发生的清气。
采蓝在车里拿出帷帽为元秀戴上,这才扶着她下车,穆望子施施然跟在后面,苏律儿上前叩开院门,却是一个老仆来开的,听说是苏律儿带来看宅子,也不必问过主家,忙不迭的把他们迎了进去。
一行人走进中庭,里面已经有人大步出来,却是一个年轻的胡人,深目高鼻,眸子湛蓝,发色棕黑,身材极为魁梧,身上却穿着魏晋时风的广袖宽袍,见到苏律儿,眼睛一亮,飞快的张开双臂,说了几句大食语,苏律儿哈哈大笑,迎上去和他拥抱了一下,也以大食语回了数句,这才为对方介绍元秀一行。
那胡人听说元秀要购买他的宅子,显得极为热情,将众人请入正堂,亲自沏了茶水,元秀略略沾唇便放下,那胡人滔滔不绝的将宅子介绍了一通,与苏律儿所言并无什么出入,他也不掩饰自己急于出手的事实,元秀看了眼于文融,于文融识趣的上前接话。
这时候胡人在唐,虽然名义上被视同梦唐子民,除了容貌外许多胡人其实举止言谈已与唐人无二,但实际上仍旧有许多人将他们看为蛮夷,耻于与之交往。
见元秀身为主人却不开口,只打发仆人出来交谈,那胡人微微一怔,露出一丝怒色,苏律儿察言观色,连忙小声安抚几句。那胡人大约是见元秀虽然带了帷帽,兀自能够看出是个年纪不大的女郎,到底没和她计较,只是对于文融也不冷不热起来。
元秀无心去理会,只是低声问穆望子:“这地方你看如何?”
“甚好,离西市近,平日里也方便。”穆望子看起来并不挑剔,元秀见他同意,便对于文融道:“就这里了。”
于文融闻言,忙请那胡人拿出房契来交割,那胡人本打算敷衍几句就请他们离开,却没想到元秀只看了中庭与正堂就定下这笔买卖,惊讶了片刻,忍不住道:“这位小娘子,我们父子这间宅子虽然不大,但因为经营用心,其中许多花木都十分名贵,有些甚至是万里迢迢从故乡带来,好容易才让它们适应了梦唐的环境生长至今,所以现在因为急于出手的缘故,愿意以较低于市价的价格出让,不过我们也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新接手的人也必须爱护这座宅子,至少不能让庭中的花木无缘无故的死去!”
“足下不知,这座宅子并非我家小娘子居住,而是另外住人,只因我家主人管束严格,小娘子平素都被拘在家中,今日借着这个理由出门透透气而已。”于文融连忙圆场,笑嘻嘻的道,“所以小娘子方才才不发一言,购买宅子之事,本就是我负责的,这宅子到时候必然会配上奴仆,庭中花草自然不可能放任它们枯死。”
于文融平时常出宫跑腿,自然明白这胡人分明是觉得受到了元秀的藐视心下不快,故意出言,听他这么一说,那胡人虽然知道他多半是借口,但也不好意思太过计较,两边谈妥了价格,胡人立刻取来房契,由苏律儿做为见证,双方签了契约,不日再去官府记录一下,此房便就算于文融的了。
这中间因为于文融表示即刻就要房子,与那胡人争执了几句,最后到底补偿了对方一片金叶子,对方答应留下家具,收拾细软当场离开。
苏律儿难得遇见如此爽快的买主,收了佣金后,特别告诉了于文融自己在西市的落脚处,以后若有类似的买卖只管来找自己,才给元秀行礼告辞。
两进的房屋收拾起来很快,到了未时二刻,原主便携了几名胡仆离开,院中只剩了元秀一行。
“本宫留四名侍卫在此保护你。”元秀等得颇为不耐,看了看狼狈的四周,嘴角抽了下,“采蓝采绿帮着把卧房和前厅收拾下吧,明日再使人去购买奴婢。”
穆望子有点好笑的看着元秀:“阿家问了我话又把我好好的安置在这里,还不如照样送我回掖庭宫,若不然消息传了出去,说阿家亲自替我购买宅邸,又将身边侍卫留下保护我,还让贴身宫女为我收拾住处……只怕人人都以为,阿家是瞧中我了,阿家七月才及笄,这么做似乎对阿家的婚事不太好吧?”
“本宫正是要他们这么想。”元秀淡淡道,“你在蓬莱殿里说的话,最好记住。”
穆望子茫然道:“哪一句?”
“蝼蚁尚且贪生!”
“阿家放心。”穆望子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悠悠道,“我记得很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