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了京兆府,元秀登车,杜拂日正要上马,却见马车被于文融赶着稳稳停在了他身旁,车中元秀低笑道:“日头毒辣,既然彼此目的相同,十二郎何不登车同行?”
杜拂日手下一顿,放下了缰绳,隔着车帘微笑道:“贵主这是存心要为难我了。”
元秀今日出宫,因是要到京兆府大牢中探望任秋,珠镜殿的宫女虽然不能说经常在外抛头露面,但有了端午时在朱雀长街上和邓国夫人那次偶遇的例子,再有一个云州公主被弹劾,她可不想因宫女被认出来,所以只带了负责打通关节的霍蔚与赶车的于文融,如今于文融赶着车,霍蔚和他同坐了车辕,此刻跳下来让出地方以便杜拂日登车,车中自然只有元秀一人。
见杜拂日依言上来,元秀便吩咐于文融:“叫霍蔚赶车,你去替十二郎牵了马。”
“骑着无妨。”杜拂日接口。
于文融等了一等,见元秀没有反对,便笑道:“谢郎君。”这才下车去骑那匹神骏的青骢了。
元秀今日虽然没有用公主仪车,但这驾马车也颇为宽阔,杜拂日虽然身材高大,坐在其中倒也不觉得扃牖,车外烈日炎炎,车内因冰盆的缘故竟有凉风习习之感,两人之间横放了一只高及膝处的小几,上面放了一只尺宽的荷叶边贴金箔青瓷扁壶,壶边配了四个小盅,元秀亲自动手翻了两个小盅放到彼此的面前,将腕上玉腕连同衣袖往后拢了拢,正要去提壶,杜拂日已经抬手示意自己来,微笑道:“岂敢劳动贵主?”
马车略有颠簸,然而杜拂日手腕极稳,壶中斟出却见色泽深碧,带着扑鼻芳香,元秀等他将两盅都斟到了八分满处,微笑道:“你却是倒多了。”
杜拂日执盅一哂:“不敢瞒贵主,今日确实甚是炎热,从京兆后宅出来这段路,我确实有些渴了。”
“本宫说你倒多了不是因为这个。”元秀抿嘴笑道,“本宫岂非也是一路走出来的?”她说着却从车座下面翻出了一个包裹——如今正是盛夏时候,这包裹却是裹了一层狐裘,元秀解开狐裘,露出里面革皮,再打开,才看到了一只银罐,外壁已经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原来贵主还备了食冰?”杜拂日这才明白元秀说他倒多了的意思,如今盅里已经八分满,加上马车略有颠簸,恰是正好,再加冰进去,却不免会撒出来了。
元秀悠然道:“原本本宫是不打算加的,毕竟宫里已经因贪凉出了太多的事情,上一回耿静斋也劝本宫莫要太过贪凉,因此这罐冰虽然带着,却是预备本宫若是在外迟留多时,冰盆融化过快准备的。”
杜拂日拱手道:“如此却要多谢贵主厚赐了!”
元秀既然说这冰本是为了冰盆备用,如今是特别拿出来的,杜拂日自然以为是为了招待自己,谁想元秀听了他这么说,羽睫轻颤,却是狡黠一笑,道:“本宫之所以拿出来,倒也不全是为了招待十二郎你!”
被她这样捉弄,杜拂日神色却不见半丝尴尬,反而笑道:“难道贵主已经取了出来,还要再收回去不成?”
他解围解得这样快,元秀也不禁抿了抿嘴,笑道:“只因本宫每次看到十二郎都是气定神闲,俨然诸事在握,总想着能不能看到一回十二郎窘迫失措之状?这才故意为之,不过看来十二郎就算遇见了意外之事,却也是个神色不惊的主儿,倒是本宫小气了。”
杜拂日微笑道:“虽然倒了八分满,但也不是加不进冰去,有何可窘?”
说着,他擎盅凑近唇边,放下时盅内扶芳饮已经浅下了一层,“如此加上些许碎冰岂非正好?”
“本宫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元秀见他举止从容,不由有些不服道,“莫要说郎君,就是女郎,在本宫面前总也有几分拘谨的!”
“贵主已经自请下降于我,我若还要拘束,岂非是羞辱贵主?”杜拂日淡然一笑,虽然说的是驳斥之话,但他语气温和,神态平静。
元秀倒未觉得被冒犯,她拿着银罐,渐觉凉意沁人,顺手递给了杜拂日自己添冰,惊奇道:“此话怎么说?古语说相敬如宾,何况金枝玉叶?又有言谓过近则近狎……”
“敬者,警也,警者,戒也。所谓夫妻本为一体,一体而彼此存有警戒之心……”杜拂日微微笑了一笑,缓缓道,“一室之中存二心,则此室必分,如此又谈什么一体?”
元秀若有所思:“虽然如此,然而既然本就出乎上意而成夫妻,各自心知肚明,又岂能当真亲如一体?若这般又岂能不敬?何况相敬总比相厌要来得好吧?”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须父母做主、经媒妁之言,三礼六聘,惊动五服之眷,方结两姓之好。”杜拂日淡笑着道,“若不经上意,又何谈礼成?”
“父母之意也是上意,皇家旨意更是上意。”元秀索性将话挑明,“只是父母之意或者可违,纵然违背,哪有人会记亲子之过?过后依旧亲密一家,但皇家旨意不可违,可不可违是一件事,但接旨后是否当真心甘情愿,恐怕又是一件事吧?”
杜拂日微笑:“子非鱼。”
元秀一怔,想了一想,忽然直接道:“十二郎这么说,莫非早已心仪本宫?”
“如今心仪还谈不上。”她问的突兀,杜拂日却答得坦然,“只不过贵主这样的女郎,即使不是金枝玉叶,或者是金枝玉叶,从前既然心无所属,见到之后若说全没半点倾慕,却也不太可能。”
“是因为容貌?”元秀有些古怪的看着他,“本宫虽然自恃当得起艳若桃李四个字,不过本宫以为,十二郎似不该如此浅薄。”
杜拂日将瓷盅放在几上,微笑着道:“贵主说错了,一来贵主的容貌虽然可称国色,但艳若桃李却错了,贵主之容若以牡丹相比,应是夜光白、涧仙红一类,恰如月华,皎洁高远,非而御衣黄、火炼金丹这一类的明艳,二来有道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因贵主容貌而生倾慕之心,只不过是发自天性罢了。”
“譬如贵主经过花园中时,见花开艳丽,便发出赞叹,却对衬托花开的枝叶不置一词,若枝叶能言,是否可说贵主浅薄?”
元秀一时间无言以对,半晌才轻哼道:“如此说来十二郎也是因本宫颜色过人,方才才任凭本宫故意为之吗?”
“庄予兄并非多嘴之人,张夫人御下宽厚,其实治家甚严。”杜拂日简短一句,表示蘅厅里元秀故意暗示她与杜拂日关系匪浅的消息未必能够传出去,元秀却不甘心,提醒道:“本宫瞧孟五娘却是极活泼的,想来在长安女郎里面交好之人定然不少。”
杜拂日笑道:“孟家五娘子的确交游不少,只是贵主若指望她将蘅厅中言传扬出去却也要失望了,孟五娘子对庄予兄一向言听计从,我等离开之后,庄予兄叮嘱一声,她是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元秀不信道:“是孟五娘子对张家郎君言听计从,还是张家郎君对孟五娘子言听计从?”
方才在蘅厅里面,张献几回想要提醒或者打断孟五娘子,却都被她挡了回去,最后甚至还被孟五娘子当众训斥了一番。何况从孟五娘子推崇平阳昭公主来看,孟光仪的这位掌上明珠显然不是甘于听从夫命之人。
“孟五娘子性情直爽,十分讲理。”杜拂日不喜多谈他人私事,只是略略提一句,“庄予兄典籍甚是精通。”
这么说来,就是说张献辩才在孟五娘之上,而孟五娘也是个愿赌服输的。
元秀顺着他的话趁机问:“这么说张家郎君在国子监中功课想必也是极好的?”
“不错。”杜拂日点一点头,接着道,“先帝驾崩前两月,我因病退出国子监,此后一直在家中静养,却是不及他的。”
元秀打量着他白皙却气色极好的面庞以及华袍下极为矫健的体魄,抿嘴道:“若是每个人静养都能够如十二郎这样的好气色,本宫想着也该好生静养几日才是。”
杜拂日笑了一笑,正待说话,却听车外霍蔚隔着车帘问道:“阿家,如今已是晌午,车中并没有准备午膳,这会是回宫,还是在外面寻上一处地方?”
元秀被他提醒,才觉得腹中辘辘,想了一想却问杜拂日:“本宫出宫不多,这附近可有什么好些的食处?”
“贵主方才去见任秋,可是贵主在宫中所要查访之事与其有关?”杜拂日不答反问。
元秀奇道:“这倒不是——你问这个做什么?自来前朝之事不涉后宫,而后宫之事,轻易自然也不会涉及前朝。”
杜拂日悠然道:“任秋出事之处,虽然不是有名的食处,然迷神阁里的酒菜,倒也不差。”
他话音刚落,霍蔚已经低叫道:“阿家如何能去那种地方?”
元秀深深望了杜拂日一眼,笑道:“十二郎以为本宫可会答应?”
“迷神阁自任秋案判断下来后,虽然京兆府立刻撤走了人,又将那名姓孟的管事放了回去,但究竟受此案影响,阁主秋十六娘依旧闭门谢客,说要整肃几日,如今大约是好了,所以四处发着帖子——听说贵主身边的薛娘子从前也对秋十六娘的琵琶之技倾佩万分,难道薛娘子不曾接到帖子?”杜拂日笑了一笑。
元秀原本以为杜拂日建议自己去迷神阁是想借此遮掩自己邀他上马车之事,如此以减轻丰淳对他的提防程度,却不想听到了这样一件事,她皱了皱眉道:“大娘如今还在紫阁别院避着暑,她惧夏惧得厉害——迷神阁重新开张是什么时候?莫非玢国公府也接到了帖子?”
“叔父早年也捧过秋十六娘的场。”杜拂日点一点头,道,“时间倒也凑巧,正是齐王妃生辰后一日。”
元秀听他提到齐王妃的生辰,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都说十二郎淡于接物,深居简出,可对长安诸事究竟还是都胸有成竹。”
“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够叫贵主自请下降?”杜拂日温和而坦然的说道,这样类似的话贺夷简也不是没说过,但从贺夷简说来,无不带着锋芒毕露的傲意。
元秀想到那个绯袍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淡笑着道:“说的也是——只是仅仅长安诸事,却还不够吧?”
“够与不够,贵主岂非已经心有偏向?”杜拂日反问。
“……”元秀抿了抿嘴,权当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