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魏州蝉鸣连绵,午时的节度使府主人们大抵在小憩,下人都将动作与脚步放得轻而缓慢,整座府邸因寂静与蝉声显得格外幽静,贺夷简背负双手站在窗前,隔着窗棂望着外面的骄骄烈阳,缓缓道:“我自小但有所欲,大人无不应从,但有所学,无不深得诸师称赞,是以,我一直都认为,即使是金枝玉叶的贵主,我也未必配不上。”
他身材高大,站在窗前挡住了许多天光,纵然是正午时分,室中仍旧因此显得有些昏暗,客榻上端坐着的是师如意,脸色被贺夷简拖下的影子所笼,看不分明,只听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漠然道:“今上不及宪宗皇帝甚多,你若尚主,前途忧矣,连带性命亦如此,到那时候别说自己,恐怕还会连累到贵主!”
“如意也以为我不靠姻亲无以执掌魏博?”贺夷简悠悠反问。
师如意淡然道:“六郎,你可知道你与今上,其实在犯一个错误?”
贺夷简似对他这个说法有些意外,哦了一声:“我倒不知我与丰淳有什么相同之处,你且说上一说?”
“杜青棠之才天下咸知,即使宪宗皇帝被誉为英主,也对其极为倚重,可以这么说,若无杜丹棘,则宪宗皇帝未必能够顺利继位,若无杜青棠,宪宗皇帝也难脱王太清、曲平之等宦官之手。”师如意并非世家望族出身,他的父亲虽然是贺之方旧部,却早已过世,之所以能够与贺夷简一起长大,正因为贺之方看中了他足智多谋,遇事冷静,特特栽培,以便将来为贺夷简所用。
对于贺夷简迷恋元秀公主之事,他早已想了不知道多少套说辞,只是在长安时,贺夷简整日惦记着如何与元秀见面,压根就不给他时间听,如今到了魏州,他才找到这个机会,一字字道,“想必节帅也告诉过六郎,当初宪宗传诏讨伐淄青葛氏对长安不以礼之过,节帅原本无意参与,毕竟河北与淄青相近,而魏博与淄青犹如邻舍,从前德宗皇帝欲弱河北,三镇起兵时若非联合了淄青,也未必能够迫得长安兵败,使德宗下罪己诏,这才有我河北三镇迥异其余诸镇、使长安不敢小觑!”
“然而节帅虽然以一己之力,得魏博五州之权,但与杜青棠一会,却从此对此人忌惮万分!”在师如意看来,贺之方最大的长处,就是果断与有自知之明,当初贺之方的叔父为节度使时,因自己膝下无嗣,最后选择了贺之方的兄长为嗣,结果贺之方知道这个消息后,毫不手软的将自己兄弟侄儿屠戮一空!迫得他叔父不得不立他为嗣。
后来察觉到自己叔父对自己不满,贺之方又极为果断的让那位老节度使“病故”。
贺之方夺嗣之事,且不去论其狠毒,然从他这般弑兄杀弟、谋害叔父、不恤子侄,如今却牢牢掌着魏博可见,贺之方在动手前,理应自忖能够在做下这些事后,还能够压制与收服自己叔父并兄弟的部属,以及魏博五州那些骄横的兵将——否则,即使其叔父将节度使之位传给了他的兄长,贺之方至少也能继续锦衣玉食,若不然,一旦事败,他就是身败名裂、妻子难全之局。
同样的,当他与杜青棠一会后,察觉到后者的手腕与可怕,贺之方立刻态度大变,不但对杜青棠恭敬万分,使快马向长安进表以示忠心,甚至不惜贺家与葛氏从前颇有渊源,亲自带兵为唐军先锋——也正因为他这些举止,让宪宗皇帝打消了解决淄青后立刻收拾他的念头,转而将矛头对准了别处。
“杜青棠之能,这些日子大人与你,都已经说了许多遍。”贺夷简淡淡的道。
师如意道:“六郎曾去过长安,虽然未见过杜青棠,不过以六郎如今的年纪与城府,恐怕即使与杜青棠当面相谈,也未必会觉得此人可怕。”
贺夷简没有在意师如意这明显贬低之语,只是微哂道:“老狐狸耳。”
“六郎可知,杜青棠如今年岁几何?”师如意忽然问了一句似无关的话。
贺夷简也愣了愣,方道:“听说此人面目苍老,想来与大人年纪仿佛?”
“六郎在长安时,想必心神都放在了贵主身上,对旁的事,却是半点儿也不曾上心。”师如意淡然一笑,“杜青棠乃是杜丹棘之弟,比杜丹棘足足小了一岁,而杜丹棘留有一遗腹子由杜青棠抚养长大,虽然杜丹棘得子极晚——然而杜丹棘去世时不过二十七岁,杜青棠的这个唯一的侄儿,六郎是见过的,他如今才十七岁,尚未及冠!”
“也就是说,杜青棠方四十三岁,未知天命!”师如意微笑着道。
贺夷简一怔——他在长安时确实没有与杜青棠当面接触过,即使他到过玢国公府,但也只是杜拂日出来招呼,只是杜青棠名气极大,贺夷简自然也打探过他的形貌。
“节帅曾经说过,若无杜青棠,当初他别说自请为先锋讨伐淄青,就是那封表书都懒得动笔!长安积弱已久,如今咱们虽然依旧称其为帝都,但皇室威信也只在关中最盛,越到边镇越是衰微,诸藩惶恐的,与其说是宪宗皇帝,倒不如说更怕杜青棠!他与杜丹棘固然都是惊才绝艳之人,但长年劳心,岂有不加倍衰老之理?”师如意冷笑道,“可笑如此能臣忠臣,今上却囿于私愤,不但不能如宪宗皇帝时一样倚重信赖,反而一再打压、意图置其于死地!”
“如今若是梦唐鼎盛之时,人才辈出、四方来效,倒也罢了,盛世之时臣下无需太过聪慧,反而以稳重为上。”
“但自安史之乱起,梦唐逐渐衰微,尤其玄宗、德宗二帝都宠信宦官,致使堂堂皇室,性命安危竟全交与阉人之手!对于长安来说,太宗皇帝时所定的十五道三百六十州如今小半已不存,这还是如我等河北这样名义上臣服与之、实际上却各行其是的地方也算进去的情况下,实际上,依旧奉长安之令的,如今十五道所存不过半者罢了!”
“当此之时,出了杜家兄弟,这本该是梦唐气数未绝之兆——先前宪宗皇帝从未驳斥过杜青棠任何政见,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与忠诚!今上登基之后,竟妄图以韦造取代之——”
他抬头看向背对着自己的贺夷简,慢条斯理道:“六郎你所犯之错也是如此!今上所面对的局面是梦唐太弱了,必须有一位强臣辅佐,才能够扭转大局!可今上却对这位强臣心有怨愤与忌惮,不敢也不愿用他!而你面对的魏博,却太强了,强到即使你是节帅唯一的亲子,即使整个天下都知道节帅定然是心心念念要将魏博传给你的,但你却未必能够拿到它,在这种情况下,你也需要借助他人之力,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
“杜青棠何等手段?当初他前来魏州,随行只带了三五从人,轻车简装,听孙先生与花婆言,当时杜青棠始终谈笑风生,未有一句疾言厉色,却使得魏州上下,不知不觉便冷汗津津而下,甚至有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然今上逼其退位时,杜青棠却无任何反对之意,甚至杜氏子弟受到牵累,他也听之任之,绝不与今上之意相违!”
师如意深深看了一眼贺夷简:“即使此刻,只要今上一道诏书,哪怕不复其位,只是听其议,恐怕杜青棠也不会拒绝为今上献策!只是今上却偏偏一意置杜青棠于死地!”
贺夷简笑出了声:“我也如此,娶李家十七娘,前路早有大人与尔等为我铺好,魏博五州定然可以顺利交入我之手。”
他转过身,烈阳返照之下,面目煌煌,年轻的眼睛闪烁着骄傲的光彩:“但我偏偏选择了阿煌,长安衰弱,不能也未必肯为我掌握魏博提供帮助……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今上不用杜青棠,便治不好这天下,我不娶李十七娘,却未必掌不了区区五州之地!”
师如意默然片刻,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方才也说了,你自小到大,节帅从来没有逆过你半分意思,难道这一回就回害了你不成?”
“大人可以为我计一次,两次,难道还能为我计一生?既然他没有旁的亲生儿子,又不愿意将基业交给长兄,那便只能相信我。”贺夷简淡淡的说道,“当初他对我宠爱万分千依百顺之时早该想到,自幼如此,我岂是肯委屈自己之人?”
师如意默然,他知道已劝无可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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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那个剧,这章刚才和皇家的番外贴错了。
还好发现的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