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一侧是荷塘,另一侧则是海棠林子。
这会儿嫣粉的海棠花开得正娇嫩,风一吹过,就有片片花瓣旋舞起来,是这座颐园风光最好的时候。秦愈将沈妱送到花圃后就止步在那里,看假山畔的睡鹤,眼神却不时的往水榭这边飘。
娇艳的海棠花枝里,沈妱一袭茶白色的对襟春衫,腰间宫绦飘然。下半身长裙及踝,料子倒也不算名贵,只是那颜色由茶白色渐渐转为柳黄色,中间绣工精致,到得裙角时,几乎与地上碧嫩的青草同色。
沈妱走路的时候虽算不上婀娜多姿,但挺背而行时,纤细的腰肢曲线却也十分悦目。
秦愈见惯了她穿书院的冠服,想着刚才她在水边回眸,瞧着那道倩影穿行在海棠间,目光就再难收回。
直到沈妱站在端王跟前行礼时秦愈才恍然惊觉。
这头沈妱行礼过了,徐琰便抬手道了声免礼。他身材颀长、英姿威仪,虽然身上没有任何能代表他王爷身份的物件,那隐然的威压却不容忽视。
水边风过撩起沈妱的发丝衣衫,徐琰瞥了一眼,道:“坐吧。”
水榭是为观景而设,一面是落地的门窗,另外三面通透,临水处都有朱色的鹅颈靠椅。景致都是很好的,若这会儿是蒋蓁或者陆玥儿在身边,沈妱当然会毫不客气的做下去,惬意的倚栏观景。
可惜身边是凶名在外的端王殿下。
沈妱没胆子让王爷站着她却舒舒服服的坐下,只好再度行礼道:“不知道王爷召民女过来,是为何事?”
“赏景,不行吗?”徐琰负手而立,并没回头。
……沈妱没回答,偷偷打量他的背影。
肩宽背阔,挺直如松,紫檀色的暗纹长衫平添气度,那双手虽不白皙,却是修长有力。明明是个富贵端稳的王爷,瞧这身板气势,战功赫赫、骁勇善战应是不虚,可怎么看都不像是传说里那个凶神恶煞、冷厉嗜杀的悍将啊。
“坐吧,不必拘束。”徐琰又开口了。
头一回推辞是客气自持,这会儿再不坐下可就是抗命了。沈妱却之不恭,便到旁边坐下了,只是姿势终究不像往常那般随意,她当然也没心情赏景,眼神落在徐琰身上,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琰虽没回头,眼角余光瞥见她的举止,唇角不由上翘。
碧绿的荷叶旁朱栏白衫,小姑娘姿容娇美、清丽灵动,那一袭春衫随风而动,耳边的翡翠滴珠微晃,斯人斯景,看着十分顺眼。
徐琰不由想起那天在庐陵书院看见她的时候,青白交织的冠服衬着娇美的脸庞,怀里的白狐狸温顺灵秀,浓荫之下阖目而睡的姑娘别有韵致。
看她后来和白狐狸说话的样子,应是十分喜爱。
徐琰的贴身侍卫顾安最近正好得了只小小的红狐狸无处安置,如果送给沈妱来养……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徐琰侧身也在鹅颈靠椅上坐下,问道:“郑训那里,沈先生去过没有?”
“书院的事务还没交接清楚,父亲打算过些天再去拜访郑老先生。”沈妱在外面的行走,言行举止有时对沈平影响不小,便客气描补道:“书院事务繁杂耽搁了两天,还请殿下见谅。”
她的客气话被徐琰全然忽视,却是问道:“据说沈先生与郑训相熟?”
“郑老先生于家父有半师之恩,家父十分敬重。”
“交情倒是不浅。”徐琰自言自语了一句,向沈妱道:“去郑家的时候叫我一声。”
“殿下也要去郑老先生那里吗?”沈妱问完了才发觉这话问得多余。不过端王殿下总理征书之事,只需要协调众位官员便好,像这样亲自去藏书之家的,着实叫她意外。
徐琰眉目一挑,问道:“难道沈姑娘觉得本王是个粗人,只会行军打仗,不适合去藏?”
听出他语气中并无不悦,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开玩笑的意思,沈妱轻松了不少,笑道:“民女不敢。殿下战功赫赫、用兵如神,自是对兵法地形熟透,腹中所藏之书定非常人能比。”
徐琰难得的露出个笑容,道:“这事由你转告沈先生,别让他人知晓。”
别让他人知晓?沈妱敏感的绷起了神经。
那日分配给沈平拜访的藏书家并不少,也有比郑训更有名气的,可端王为何偏偏要挑郑训,还特意提醒不让别人知道呢?那个别人是指谁?无非是将他跟得最紧的蒋文英、秦雄、薛万荣等人罢了。
她忽然心思一动,最能和郑训扯上关系的就是薛万荣了,端王这次要亲自造访郑训,难道是知道了薛万荣仗势威逼,要谋夺郑家藏书的事情?
心中千百猜测一闪而过,说出口的却只有一个字——“好。”
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徐琰的目光在海棠和荷塘之间游移,沈妱便专心看着荷花。她对颐园这片荷塘的记忆并不好,瞧着那水下欢快游动的红鲤,不由想起四年前“溺亡”的那只红狐狸。
那时候她和秦愈刚刚有些交情,也是在春日里,秦愈邀请书院的学子们来颐园玩,彼时的沈妱跟红狐狸几乎形影不离,来颐园时自然也抱了它出来散心。
那会儿沈妱对秦霏还没有戒心,听秦霏满脸艳羡的说那小狐狸有趣,想抱着玩一玩,自然放心的交给了她。
可是后来呢?
秦霏抱着红狐狸在湖边玩了一阵,等沈妱和秦愈回来时,红狐狸却浑身湿透,没有半点气息。
“它是掉进水里淹死的。”当时秦霏满面泪痕的蹲在红狐狸身边,如是说。
可沈妱心里明白,那只红狐狸会游水,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溺亡?
那时候秦霏也才九岁啊,却能将戏演得那般逼真,天真而可怜的模样叫所有人都信了她。虽说秦霏一向喜怒皆形于色,但精心谋划之下能把戏做到那个程度,由不得沈妱不佩服。
沈妱的手指拨弄着荷叶,无意识的叹了口气。
虽然后来她也曾警戒过秦霏,但那只红狐狸,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心中波澜一起,手上的力道就失了分寸,她握拳之间不慎撕下了一片叶子,微惊之下心思不由回笼,恰好听见徐琰问她,“你喜欢狐狸?”
“嗯?”沈妱显然不在状态。
徐琰见她出神,就打消了念头,又转头看风景去了。
沈妱觉得有点尴尬,扫一眼远处,秦愈还在花圃附近看那睡鹤,便起身道:“殿下的吩咐民女自会转告家父,若没有别的事,民女先告退了?”
“秦愈若问起,就说我们在谈套印书的事。”
“殿下放心,民女明白。”沈妱再行个礼,告辞出了水榭。走出两步忍不住回头想看看端王在做什么,却恰好跟他看过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一跳,连忙加快脚步,匆匆走远了。
目送着她和秦愈离开,徐琰便招了招手,顾安便如同魅影般飘了出来,躬身道:“殿下,是秦霓,秦雄的长女。”
徐琰扫一眼隔水的亭台,道:“站了多久?”
“沈姑娘来了没多久她就过来了,一直躲在里面,直到沈姑娘离开。”
“就她一人?”
“属下已经确认过,连丫鬟都没带。”顾安十分确信,又道:“有人窥探留园,钟四发现后未敢擅动,要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杀。”
顾安有点迟疑,“不用审问来处?”
“不必。还能是谁派来的。”徐琰冷笑一声,随即挥手叫顾安退下,他在水榭里坐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因端王所住的留园和沈府很近,消息传递起来也方便,沈平安顿好了书院的事情,三月廿二那天带着沈妱去郑训那里,经过留园时递了个话,等父女俩到了郑训家的时候,端王殿下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今日显然是要掩藏身份,只穿了件平淡无奇的玄青色长衫,脚下一双黑靴,单论服饰,在这富庶的庐陵地界不算太起眼。不过毕竟是威名赫赫的虎将,那一身勇武还是遮掩不住的,负手往那里一站,自有一股威仪。
今日偏巧飘着细雨,淅淅沥沥的滴个不止,他并没有打伞,站在屋檐下避着雨丝,半边肩膀却已湿了。
沈平心思灵透,在沈妱给他转达了端王的话时就已猜得关窍,这时候也不去行重礼,收了伞交给仆童,走过去只是躬身一揖,徐琰也抱拳还礼。
郑训对沈平有半师之谊,也一向喜欢沈妱,听说他父女要俩过来,早早的就叫小童在门外迎着了。小童见得客至,便引着他们进了古朴的宅院,他并不识得徐琰,便举着伞要给沈平挡雨,被沈平拦下了。
这座园子沈妱父女俩常来,徐琰却还是头一次踏入。
园子并不算宽敞,甚至可说是逼仄,中间花木扶疏,青石甬道直通五间小小的屋子。屋子后头倒是有一座三层的小阁楼,上头的精致雕饰已经有了年头,颇有点年久失修的味道,在这等靡靡细雨中,更有凄清之感。
园子里空寂无人,除了那引路的小童,再无任何下人迎候,甬道两旁青苔杂草丛生,也无人打理。
徐琰皱了皱眉,道:“听说郑训藏书八万卷,想必家资不薄,怎么这里……冷落至此。”
沈平闻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