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徐琰可就没有惠平帝这样闲适的心思了。
华真长公主是惠平帝的亲姐姐,霍宗渊是她心尖尖上的宝贝,这回霍宗渊肋骨被踩断,身上又伤了多处,还不知道是怎样添油加醋的跟华真长公主诉苦的。一想到回到王府后可能就要迎来华真长公主的一通怒火,徐琰便觉得头疼。
他并不后悔当日的举动,却也不想平白的被华真长公主聒噪,便苦笑道:“臣弟这回惹怒了皇姐,皇兄要坐视不理么?”
“你呀!”惠平帝失笑,“那孩子是华真的心头宝贝,性子已经成那样了,只要不过分你也别再计较。都已经是亲王了,回回都让我给你收烂摊子,当自己还是小孩子呢?”
徐琰只是笑着,口中道:“皇兄跟前,自然一直跟从前一样的。”
惠平帝也是无奈,“华真说那孩子只是戏弄了一位姑娘,怎么却惹得你下那般狠手?”
“他碰了臣弟的底线。”徐琰仰头,“若换了旁人,早已挫骨扬灰。“
话语中态度分明,惠平帝又很清楚霍宗渊那性子,自然是信徐琰的,无奈道:“罢了,回头我叫人陪你出宫回府,华真总不能闹得太过,你也收敛些,别总去招惹那孩子。”
这样家常的语气叫徐琰心头微动,仿佛还是孩提时代,他若是调皮惹恼了父皇,或是在外招惹了麻烦,惹恼了哪位姐妹,总是皇兄挡在他的前面,一面训斥他的不懂事,另一面却能帮他善后。
那时候他还是英武的皇子,是初登御座的皇帝,意气风发,仪态高贵。
可是如今呢?徐琰瞧一眼龙座上的人,心里一叹。
惠平帝比他年长二十岁,如今也才四十岁的年纪,他自幼打了很好的底子,周围又有成群的太医伺候着,有天底下最好的补品养着,本该是盛年之姿,如今却渐渐显露出苍老頽态,虽然面貌依旧年轻,那精神气却已大不如前了,行动明显不如以前利落。
惠平帝对此倒是无知无觉,他每日里服食丹药,脸色红润,每每感觉疲累时,便推在政务劳累上头,对那些丹药依旧奉若至宝。
他这回急召徐琰回来,自然是打着《四库大典》征书之事做旗号,说完了家常的话,便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道:“你的奏折我都瞧了,武川、泰宁、真定三省是藏书汇集之地,这回众位藏家踊跃献书,你这里功不可没,回头可得好好犒赏。”
“皇兄过奖了,”徐琰一笑,“皇兄既然派了臣弟过去,臣弟自当尽力,反正臣弟素来都有凶神恶煞的名头,总能有吓唬文人们的法子。”
——让他一介惯于沙场征伐的人去总管征书之事,惠平帝看上的自然不会是他肚子里有限的那点文墨,而是想借着他凶神恶煞之名,软硬兼施、恩威并具,尽可能的让那些藏家们踊跃献书罢了。
惠平帝闻言哈哈大笑,指着徐琰笑骂道:“还是跟以前一样,剑厉害,嘴也不饶人!”继而缓了笑声,“临近年底,京城这里征书的事情也是一团乱,承安毕竟文弱,照顾不过来,你既回来了,且先理理头绪吧。”
他口中的承安便是当今的魏王殿下徐承安。
魏王是惠平帝的长子,侧妃所出,此人比徐琰还要年长三岁,徐琰幼时养在惠平帝府中,没少跟他来往,最是清楚此人两面三刀的面目。在外臣面前礼贤下士,一副贤王模样,其实肚子里全是坏水儿,暗枪陷阱防不胜防,且又出手狠辣,若不是惠平帝无原则的偏疼太子,恐怕那位庸碌的太子早就死了百八十回了。
这回征书,魏王也是主动请缨,多少是想多结交文臣的意思。或者想要借征书的名义从中作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上回诬陷沈平藏有昭明太子的禁.书,不就是个例子么?
以文字构陷冤狱,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端看他如何使手段,会不会怂恿皇帝罢了。
徐琰想到魏王时便皱眉,他这回被急召回来,焉知不是魏王正在谋划什么?
惠平帝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又问道:“五麟教那边,进展如何?”
“当地的地形、教中的内情、人员的分布,这些都打探清楚了。臣弟打算过年时趁其不备,一举剿灭,再请皇兄派兵入驻,也不怕他们东山再起。”
惠平帝赞许道:“五麟教虽是芥癣之患,到底搅扰得朝廷不宁,你刺探敌情的本事无人能及,这事交给你,我也放心。”说着瞧了眼外面昏沉沉的天色,道:“一别数月,太妃怕是念着你了,一起去问安吧。”
徐琰自是应命,兄弟两个出了雍和殿,便往崔太妃所居的永福宫里去。
太阳不知是何时被藏了起来,天上阴沉沉的,铅色的云渐渐堆积,像是在酝酿一场浓雪。前儿京郊才下了场厚雪,如今又是这般天气,今年可真是比往年冷上许多了。
宫廊上扫得虽干净,宫墙边却还有枯枝残叶在,渐渐的起了冷风,萧萧的拂动枝叶,灌进人的脖子里。
徐琰陪伴在惠平帝身侧,便见惠平帝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墨色的大氅,像是畏寒。
徐琰忍不住劝道:“皇兄如今还是服用丹药么?”
惠平帝并没有回答。宫里宫外,朝堂上下,多少人都规谏他别再服食丹药,听得多了,耳朵里都起了茧子。
他没有乘坐轿辇,脚步沙沙的,“你在庐陵这么久,藏家也见了不少,可曾见过一本《通玄经》?”
徐琰心中微微一跳,答道:“庐陵地界所藏的多是儒家典籍,倒不曾见过这个。”
“嗯。”惠平帝点了点头,“那边经书也不少,该叫人多去找找。承安那里先前进了一套古简的《南华真经》,就是从庐陵找到的,可见那里藏着宝贝。”
徐琰只得应了声“是”。
那套古简的《南华真经》还是薛万荣从玄诚真人那里夺来的,谋书害命,手段卑劣。魏王不像太子那样拥有惠平帝无原则的偏爱,他想要争宠,也只能投其所好,尽力往道教的事上打主意。
他明知道丹药有损龙体,不但不加以规劝,反而费心巴力的搜罗道士进献入宫,间接的损伤惠平帝,实在不合为子之道。且他为人阴狠毒辣,心思叵测难猜,全无半点宽仁奋发之态。
这样的人,又如何做得明君,如何配得上这锦绣河山、浩荡天下?
到得永福宫中,两人入内请安,就见崔太妃斜靠在美人榻上,旁边有个姑娘正娇声细语的陪她说话。
见得惠平帝和端王进来,那姑娘脸上便现出惶恐之色,连忙跪地行礼。惠平帝和徐琰向太妃问安过了,太妃便叫他们坐下,那姑娘怯怯的抬头道:“既然太妃这里有事,不若柔嘉先告退吧?”
“你难得进宫一趟,何必急着走?”崔太妃一笑,牵了她的手儿,叫她坐在身畔,向惠平帝道:“这是文忠侯家的姑娘,小名柔嘉,上回宴上见了她,甚合我意,就时常召她进宫来陪我说话,是个机灵乖巧的姑娘。”
文忠侯陆禀则惠平帝是知道的,靠着祖上的封荫过日子,给儿子们捐了个四品的官,终日里却只会享福,实则一事无成。不过这位陆柔嘉倒看着机灵,模样也生得好看,如今娇羞生于两靥,低垂着粉颈,确实有一段喜人之处。
惠平帝不由笑着看了徐琰一眼。
年过二十的端王殿下尚未娶亲,这位陆柔嘉容貌算是上品,出身也不错,更妙的是家中虽有侯位却又庸碌无为,让陆家跟徐琰结亲,体面又不必担心生出幺蛾子,实在很合惠平帝的心意。
想来崔太妃为了挑出这个姑娘,也费了不少心思吧。
奈何徐琰全不领情,目光只往陆柔嘉那里一瞥,便向崔太妃道:“儿子离开半年,一向没能来请安,太妃身子都好么?”
“都好,都好。”崔太妃依旧握着陆柔嘉的手,道:“往年你常往北边跑,回来时又黑又粗糙,这回倒是好了,南边儿气候湿润、山川灵秀,你呆了这半年,倒把身上那点粗粝气都磨掉了。”
惠平帝便在旁笑道:“既这么说,明年还叫他去庐陵散心,多养几年。”
徐琰就势说道:“臣弟也想多去庐陵走走,只盼皇兄能成全。”
“哦?”崔太妃觉得意外,“往常只知道往北边跑,不乐意去山温水软的地方,这回怎么倒要凑上前去了?”
“儿子在那边碰见了一位姑娘,”徐琰的唇边不自觉的有了笑意,“想娶她为妻,还请太妃和皇兄能成全。”
他的语气中糅合着甜蜜温柔,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声音落入其余三人耳中,却彷如惊雷炸响,尤其是陆柔嘉,原本一直是温柔娴雅的姿态,举止矜持有度,这会子却猛然抬起头来,两道目光直直落在徐琰身上。
徐琰哪能感受不到,心底里冷笑了一声,继而将目光投向太妃。
最惊讶的莫过于崔太妃。
她虽然有意避嫌,这些年疼爱惠平帝远胜于徐琰,平常对徐琰都是不咸不淡、不温不火的态度,可亲生儿子的婚事,即便再怎么避嫌,她如何能不心焦?以前是徐琰推三阻四,总是瞧不上她找来的姑娘,这回徐琰自己寻了人来,如何能不叫人欣喜?
“是哪家的姑娘?”崔太妃喜形于色。
惠平帝也是大感意外,他隐约听说了徐琰在庐陵城中,对蒋文英偶有照拂,下意识的以为是蒋家的姑娘,不由抬头看向徐琰。
徐琰便道:“这个人太妃想必是没听说过,他姓沈名平,是庐陵城里一位有名的藏书家,只是不曾踏入仕途。”
崔太妃确实没听说过沈平,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既是书香之家,想必也是娴雅淑德的姑娘,皇帝瞧着如何?”
徐琰和崔太妃的目光同时投向惠平帝,却见他满面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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