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静物之主 60 北宁梅祭
清晨的北宁城格外寒冷,冰凌挂檐,银装素裹。
生坐在廊下,饮酒至天明。
说来也是奇怪,除了一丝丝尿意以外竟无半点醉意。
生此前鲜有饮酒,记忆最深刻的那次还是在战场上,从死去士兵的酒囊中饮下的那一口烈酒,在寒冷的冬夜那成了他唯一的续命暖炉。
那酒浓烈烧心,辣喉暖身,后来无意中得知这烈酒名为烧刀子。
“奇了,这烧刀子怎么没有一丁点儿烈性,难不成这北宁城也卖假酒?”
生饮酒不醉,每饮一口他便会盯着酒壶楞上一会儿,这酒像水一样没味,他凑鼻嗅了嗅,要不是这股子酒味,他都怀疑这酒壶里装的是不是酒?
生敞怀露乳,背靠廊柱,一脚踩在石阶上,一脚蜷曲,提酒壶的手臂搭在膝盖上,身体一半在廊中,一半露在廊外,饶有兴趣的拨弄积雪。
这院中梅花好似更加娇艳欲滴,花苞盛开。
“小姐……公子,老夫人请您屋内一叙。”
生整理下衣物,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前,等待老夫人的传唤,房内偶有几声咳嗽传出,虽不间断,但较前日已好转不少。
“坐。”老夫人发话,生照做不误,丫鬟提来一个锦盒。
“这是城内最有名的梅花糕,你尝尝。”
生起身作揖。
丫鬟打开锦盒,散着一股淡淡的花香,红梅独枝点心盘子做工精细,精巧绝伦,盘上晶莹剔透亮闪闪的梅花糕摆成了梅花形状,点缀着一层淡淡的糖霜,一盘、一糕、一霜融为一体,形成一幅梅雪相衬的景象。
生眼神放光,这一道小小的点心竟做的如此小巧惊艳,让人不舍下口。
北宁城不亏是北境要塞,生暗暗感叹。
在咬下的瞬间,梅花糕内迸发更加浓郁纯真的香味,自鼻息而出,仿佛整个人浸没在花海之中,浸透着花香。
生从未吃过糕点甜食,他不知道世间会有如此美味甘甜的食物,兴许是饿了,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塞,撑得腮帮子鼓鼓。
“慢点儿,还有还有。”老夫人命人递上茶水。
须臾之间,一盒梅花糕都入了生的肚里,原先还不觉着饿,这梅花糕吃下勾起蠢蠢欲动的馋虫,不争气的咕咕直叫。
“甜而不腻,软糯可口。”生不禁发出赞叹。
丫鬟又端上一盒。
“你喜欢便好。”
老夫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眼神中柔情似水。
此间不曾有人再言语半句,直到生吃完第六盘梅花糕,起身作揖,“多谢老夫人款待!”
“婉儿,再让厨房多准备些送到公子房中。”
“是,老夫人。”
生欲拒,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先前吃的快了些,未曾细细品之,如此人间美味怎可有一无二呢。
抿嘴细品,鼻息间仍有清香残留,若不是肚已饱腹,定能再吃上几盘,生紧盯着站成排的丫鬟们手捧着的梅花糕,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婉儿是我的贴身丫鬟,今后就让她跟着你,有何需求说与她便可。”
“老夫人,这万万使不得……”
“你初来乍到,对城中各处陌生,让婉儿寻你四处转转,熟络城中分布。”
“谢过老夫人。”
“近日恰逢梅祭,城中各处梅花盛开……”
老夫人忽又咳嗽不止,丫鬟拍背捏拿无用,伺候吃上药,传来郎中诊断,生站在门前等候,与丫鬟相对。
生打量着这个叫婉儿的小丫鬟,样貌不过及笄之年,不像那些贪玩的小姑娘,身上散发着一股沉稳之力,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均透露着大家风范。
“公子爱梅可有偏好?”
“偏好?”
生对梅花是一窍不通,只懂看,不懂其他的。
“梅若以垂枝分类,可分为粉花、五宝、残血、白碧、骨红垂;若以直枝分类,可分为品字、绿萼、玉蝶、朱砂……”
“黄香、洒金。”生小声嘟囔,他不知自己从何而知有关梅花的知识,只是在婉儿道出之时,如汩汩清泉喷涌而出。
“若公子无偏爱,奴婢便领公子随便逛逛梅祭。”
梅祭?何为梅祭?祭祀梅花?亦或者是祭祀梅姓之人?可这北宁是梁家的天下,为何要祭祀一个外人?
“老夫人已安息,公子请便。”
生满心疑问好奇,出了大门,大街两侧随处可见的梅花引入眼帘,整齐有序的排列,满大街的梅花香,大雪纷飞,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生回首,门匾上是三个金色大字“城主府”,他微微皱眉,想不通为何城主府会用如此大的阵仗接待他这么一个身份低下的战场拾荒者,难不成只是因为长的有几分相似?
“这梅祭祭奠哪位重要人物?”
婉儿停顿不言,她转身对着生,楞神儿的盯着生,“公子可曾听言北宁城的宁国公主。”
宁国公主四个字在生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模糊的身形隐约可见,隔着一层薄纱。
“公主身前尤爱梅花,自公主和亲之后便有了这梅祭。”
这梅祭是为了祭祀她,难不成说她已经……
天空依旧飘着鹅毛大雪,寂静无声的城主府大街上无人言语,寂静悲凉。
辘辘的马车伴随着马儿厚重的鼻息声停在了城主府前,红梅点缀的精美丝绸严实的包裹着车身,珠帘流苏的窗牗被一层绉纱遮挡,隐约可见车内坐着个人影。
一只白嫩修长的玉手拨开绉纱珠帘,“许久不见,近日可好。”
生稍稍一愣,“是你。”
“拜见少城主。”婉儿跪地行礼。
少城主?她是北宁城的少城主?
“若不嫌弃,可否与我同行,赏赏这满城的红梅。”
宁话语轻盈,不急不缓,可却散发着一股强者独有的威压之力,与先前判若两人。
生一言不发的上了车,老妪随即下了车,车内只剩生和宁二人,下人站在马车两侧,“不必跟着。”
马车缓缓行进。
生与宁面对而坐,宁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几日不见这气色判若两人,“像,像,真像,这天下第一蛊果真名不虚传。”
天下第一蛊?生脑海中闪过北门峡谷发生的那一切,面露惊色,“北门峡谷是你……”
“是我派人引你过去的。”
“你……”
“你可知这北宁城的梅祭祭祀的是何人?”
生面带疑色,他同样有这样的疑问,只是这话从北宁城的少城主嘴里说出来更加勾起他的好奇。
那只纤纤玉手掀开珠帘,目不转睛的看向窗牗之外,“你瞧这景多美,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景非景,人非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宁眼含泪花,目之所及皆有话说。
“不知这北宁之景于天下,能排第几?”
“第一。”
“天下人尽知帝国京都乃是天下第一城,北宁何以与之匹敌?”
“京都虽好,可铜臭味太重,权利熏心,乌烟瘴气。”生顿了顿,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些变了味儿,他可是视财如命的主儿。
宁放下珠帘,抹去热泪,口中直道有趣有趣,“你既如此说来,那我也就不再隐瞒,这北宁梅祭祭祀的是你我二人。”
寂静的车厢内只有车轴滚过积雪的声音,生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鼻息声,“若是少城主想寻我逗乐,少城主知会一声便可,不必以这梅祭的幌子……”话到一半,生突然止声,他看着宁的神情,她并不像是在逗他。
“少城主何出此言,还请少城主直言。”
无声的大街变得嘈杂,生拂起珠帘,大街小巷人来人往,两侧商贩叫卖,时不时有异族人穿梭其中。
无论是商贩还是行人,步伐轻盈,身手矫健,都是练家子。
“塞北之城果真名不虚传。”生不禁感慨,只是有些奇怪,距北宁城试剑大会还有月余,为何这城中会有如此多的异族人,若是说来参加梅祭的,那为何守城将领不放他和杀入城,难不成这北宁一直有异族存在?
“这些异族人是近日刚入的城。”宁看出了生的疑惑。
生目光扫视人群,在一处稍有停顿,面露惊色。
“天字榜的杀手也是我请来的。”
生瞧见的不是别人,正是天字杀手榜第二位的刀,尤其是那个终不离手的酒葫芦更加证实了他的身份。
不仅如此,除了刀还有杀手榜上有名的杀手,几个熟悉面孔生在潼关小酒馆就曾见过。
北宁城同时出现如此多的高手绝非偶然,若不是北宁城主点头是绝不可能放他们进来的,可这北宁城主不是进京述职吗?这城主刚离开北宁城,一下子就聚集了大量的高手,难道她是想……
“北宁绝不易主。”宁再次看穿了生的想法。
生打了个寒颤,顿觉在这个女人面前没有一丝保留,她那双锐目似能穿透一切。
“那为何……”
“你可知先帝在位之时为何要将北宁城的宁国公主养于宫中,而后又赐婚于宁国公主,远嫁须卜……”
生的记忆伴随着她的问题再次闪过,他曾梦到的那一切似乎在告诉他,那些梦是真实存在,真实经历过的。
“囚禁宁国公主是为了牵制北镇侯,远嫁须卜是为了两国交好,北镇侯梁氏一族为帝国开疆扩土,镇守一方,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可却遭小人挑拨,陛下起疑,我们梁氏一族若不先下手恐成第二个须卜。”
宁一字一句份量极重,那满腔热情抱负暴风骤雨般倾泻而出。
“等等,如此重要的大事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也是梁氏一族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