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激起千层浪,何太医话音未落,整个正殿便沸腾了起来。
妃妾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捂嘴惊呼,有的花容失色,还有那往日受惯了贵妃欺凌的,此刻都忍不住朝她投去恶狠狠的目光,心里多是暗道着解气。
“什么银簪有毒!你胡说八道!”梁烟雨怒极,一巴掌拍在案上,随手抄过了茶盏便往何太医身上掷去。
可怜何太医跪在那里不敢闪躲,被泼了一脸茶水不算,额上还被碎裂的瓷片划出了一道口子。
萧逐冷斥道:“放肆!”
他说话间,裴瑶卮皱着眉,给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小宫女连忙上前去帮何太医收拾。
梁烟雨早已顾不上萧逐的怒火,事到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今儿晚上这出儿,多半是皇后冲着自己来的。她这会儿所思所想,尽是如何撇清自己。
“表哥,这何太医定是受了皇后指使来污蔑臣妾的!”她再度跪在萧逐面前,急切辩白道:“表哥您细想想,皇后这话根本就难以自圆其说啊!臣妾送的本就是银簪,又如何在簪上涂毒啊!”
是啊,本就是银簪,又如何能涂毒?萧逐亦不解何太医此言,正要发问,却见身边,裴瑶卮怠怠地一拂衣袖,缓缓问:“贵妃,本宫说什么了?何谈自圆其说?”
闻言,萧逐看向梁烟雨的目光,又多了十分厌恶。
何太医捂着头上的伤口,赶忙道:“陛下、皇后娘娘容禀!并非是微臣信口雌黄,而是这银簪上,事先先被漆了一层极薄的油蜡,而后再涂以砒霜,如此一来,砒霜并不与银簪直接接触,乍然看去,自然发觉不出异常!”
有宫妃听了这话,不由惊叹:“……好歹毒!”
绣星似乎想到什么,忽而面露惊恍之色,“是了陛下!奴婢想起来了!”她急道:“晚膳时,娘娘净过手之后,见这银簪放在小案上没收,便亲自动手将之收在了锦盒里,再交予奴婢去放起来的!想来就是那时候,娘娘手上沾了砒霜,以致后来服食点心时,便也一起将那脏东西送进了口中!”
梁烟雨瞪着眼,气息一阵长一阵短,她一手抓紧了自己的心口,一手指尖颤颤地指着绣星,“你们主仆……你们……你们害我!是你们做局冤枉我!”
“陛下,”忽然,旁观已久的秦瑟淡淡启口,她的目光掠过裴瑶卮,最后定在萧逐身上,与他谏道:“不如让太医查一查皇后娘娘晕厥前所穿的衣衫,还有长秋宫的桌案、那装着银簪的锦盒?”
“淑妃娘娘这话公道。”吕美人也赞同道:“若然只有皇后娘娘指尖沾了砒霜,那说不得,贵妃娘娘这冤枉还真喊得应该,可若是,但凡这银簪所触之处都染了毒——甚至承徽宫内,也有沾了砒霜的痕迹,那……”
悯黛冷眼一瞟梁烟雨,轻声接过吕美人的后话:“那贵妃娘娘,就是辩无可辩了。”
萧逐转头看了裴瑶卮一眼,见她神色淡漠,隐隐含着倦意,却对这个提议丝毫不惧,他便轻轻‘嗯’了一声,着孙持方领着何太医与绣星,在这长秋宫中,将那银簪可能触碰过的地方一一查验个遍。
未几,何太医回来复命,只说,从皇后娘娘换下来的衣衫袖口、到装着银簪的锦盒,再到暖阁里的小案等处,或多或少,都查出了沾染砒霜的痕迹。
“……甚至连绣星姑娘等人的身上,还都有少量的砒霜残留,陛下,想来这长秋宫上下,是亟待一场大洒扫啊!”何太医忧心忡忡地叩禀。
殿中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愈演愈烈,“梁贵妃,”萧逐重重压下一口气,拧眉看着梁烟雨,一字一句问:“你还有何话说?”
“臣妾冤枉!”梁烟雨涕泪涟涟,一味苦求道:“表哥!表哥您要明察!臣妾没做过!臣妾对这些一无所知啊!皇后——”她双眸发狠,如利剑一般朝裴瑶卮看去,怒道:“表哥,定是她,定是她为我揭发她与楚王私情之事记恨于我,这才联合了这老东西设局陷害我!表哥!您是最了解烟雨的,烟雨从小到大都是最听您的话的,您知道烟雨是不会做这些事的!一定是她,是这个贱人——”
“够了!”
萧逐怒喝一声,将梁烟雨吓得一缩,但见她花容之上泪痕点点,一张脸憋得通红,显然是将许多尚未发难完的话,都生生憋在了嗓子眼里。
“孙持方!”
孙持方闻声上前,便听萧逐冷冷吩咐道:“带人去承徽宫,给朕搜!”
孙持方急急领命,亲自带着几个小太监,匆匆便往承徽宫赶去。
天色已经很晚了。
大概,过会子的早朝也要推迟了罢。裴瑶卮默默地想。
忽然,在梁烟雨的哭诉声外,响起了一丝响动。悯黛蹙了蹙眉,目光细细扫过殿中诸人,最后落在了跟着梁烟雨过来的一个小宫婢身上。
她正想着开口,孙持方回来了。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从承徽宫中搜出来的一个巴掌大小的小纸包。
“启禀陛下,老奴从贵妃娘娘装衣裳的箱子底下,翻出了此物。”
萧逐朝那小纸包扫了一眼,目中依稀可见厌烦,“给何太医看。”
何太医恭敬接过,以银针一试,当即禀道:“禀陛下!此物乃砒霜!”
与他这话一同落地的,还有一先被悯黛盯上的那个小宫女。
小宫女软倒在地,给众人吓了一跳,有人不悦道:“哪个这般莽撞?”
孙持方一使眼色,便有两个机灵的小太监去将那宫女拉扯到了众人面前,悯黛看清了她,便同萧逐道:“陛下,臣妾适才便见这丫头一副神思不属样子,正想问问她呢,可巧孙公公便回来了。”
萧逐一眼看去,便知这是梁烟雨身边的人,他淡淡问:“在宫里当差多久了?可知御前失仪,是什么罪名?”
宫女跪跽在地上,神色惊滞,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半天才喃喃道:“回,回陛下……奴婢,奴婢欢儿,在承徽宫当差,已有三年了,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
三年,嗯,那看来是打从梁烟雨进宫封妃,便一直伺候在她身边的。萧逐暗自想道。
他目光发沉,默了默,正待细问,不想欢儿却忽似醒了梦魇一般,回过神来,猛地扑跪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陛下恕罪啊!皇后娘娘恕罪啊!”
她声嘶力竭:“是贵妃娘娘——是贵妃娘娘吩咐的奴婢,让奴婢在给皇后娘娘的银簪上下了毒,奴婢原本不敢也不愿,禁不住……禁不住贵妃娘娘拿奴婢全家老小的性命要挟,奴婢……奴婢没有办法,奴婢实在没有办法啊!”她一边说,一边绝望至极地不住叩首,“奴婢罪犯滔天,愧对皇后娘娘、愧对陛下!求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啊!”
当孙持方呈上砒霜时,梁烟雨以为,情况不会更糟了。
可显然,她错了。
“你这背主求荣的贱蹄子!你也来诬陷本宫!”她愤而起身,一脚揣在欢儿身上,手里一个劲儿地扭掐捶打她:“好啊!好啊!长秋宫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做下这般无耻下作之事都不带脸红的!”
“娘娘,事到如今,您就实话实说吧……”欢儿承受着她的拳打脚踢,害怕得浑身发抖,嘴里劝道:“皇上仁慈,只要您肯说实话,皇上是不会——啊!”
话未说完,便见梁烟雨从地上拾起了一方碎瓷片,径直就要朝她颈上扎去——
亏得欢儿警醒,慌乱之下往旁侧一闪,那瓷片擦着她肩头过去,淡色的衣衫瞬时便被鲜血染透了,好在于性命却是无损。
见此一幕,萧逐再也坐不住了,他大步上前,一巴掌扇在梁烟雨脸上,口中怒道:“你这贱妇!朕就在这里,你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那头,裴瑶卮也站了起来,喊了声纺月,纺月会意,连忙去照管欢儿。
梁烟雨瘫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哭声阵阵,“表哥,烟雨是冤枉的……烟雨真的是冤枉的啊……”
萧逐动了大气,负手转身,不欲多看她一眼。
倒是裴瑶卮,在绣星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了梁烟雨面前。
萧逐本不愿她同梁烟雨接近,在她走近时拦了一下,却见她摇了摇头。
她在梁烟雨跟前站了一会儿,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缓缓蹲了下来。
她拿着那帕子,去擦梁烟雨脸上的泪。
梁烟雨又怕又怒,可迎上她那没什么情绪的目光,她又迟迟不敢轻易挪动。
半晌,她见裴瑶卮笑了,那笑容很浅,含着戏谑,也含着似假还真的怜惜。
“唉……”裴瑶卮轻轻一叹,对她说:“人证物证俱在,你这句‘冤枉’,不值钱。”
站在那里的萧逐,闻言蓦然一颤。
她这话是跟谁说的?
梁烟雨么?
恐怕不是。
“裴瑶卮——你,你这个毒妇!你害我至此,你就不怕报应吗!”
面对梁烟雨困兽一般地质问,裴瑶卮仍是淡淡笑着。她动作轻柔地将帕子塞到梁烟雨手里,起身,回头,走回高座上,径自坐下。
萧逐看着她,她也看着萧逐,彼此无声。
不多时,悯黛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陛下爱重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要为皇后娘娘做主。臣妾等都等着看这毒妇的下场呢。”
她很少说这样刻薄的话,可萧逐却无法怪她。
梁烟雨似是终于接受了眼前的状况,喊冤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可架不住,还有许多素日倚仗着贵妃的人,犹不死心。
韦婕妤便第一个扑了出来,扯着萧逐的衣摆求情道:“陛下……陛下!您好歹看着太后娘娘啊!圣母素来疼爱贵妃,贵妃娘娘纵然有错,也只是一时糊涂罢了!请陛下宽宏大量,便恕了娘娘这一回吧!”
一阵取笑声响起,是吕美人在说话:“笑话!适才冤枉贤妃娘娘时,可是贵妃娘娘自己说的,谋害中宫,其罪当诛!不管是什么人、背后有何等家世,但凡做下了,就别怪这宫规家法容不下!”她一下下轻抚着膝上的禁步,朝悯黛看了一眼,轻笑道:“贤妃娘娘还在这里呢,都是世家大族的出身,相氏不抵梁氏么?韦婕妤这般说,岂非是将偏私枉法的罪名扣在了圣母皇太后身上?别说陛下至孝,定然容不得,便是臣妾等人,也断断不敢看着圣母皇太后清誉被污而不发一言!”
她这样一说,大有效用,如今贵妃坐罪已成定局,再没人敢冒着得罪相氏的风险,去为梁烟雨辩白。
不知过了多久,萧逐忽然道:“传朕旨意——”
众人屏息,他与裴瑶卮遥遥对视着,一字一句道:“贵妃梁氏,心性歹毒,谋害中宫,着废为庶人,迁入冷宫——”
他停顿了许久,方才一摆手,垂下目光,随口道:“秋后赐鸩酒。”
梁烟雨的目光,仿佛霎时空洞了下来,她瘫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任凭如何努力,都未能发出一点声响来,于是她发了疯似的,去抓扯自己的喉咙。
萧逐多看她一眼都觉烦躁,挥了挥手,孙持方便立马着人将梁烟雨拉了下去。
“今夜这一番折腾,辛苦诸位爱妃了。”萧逐坐在裴瑶卮身边,好半天,强撑着疲惫道。
潘若徽道:“皇后娘娘受委屈,为娘娘虑,臣妾等做什么都是应当的,不敢说辛苦。”
萧逐点了点头,正要让众人都散了,可裴瑶卮却说话了。
“陛下。”她站到萧逐面前,“趁着这会儿功夫,臣妾有心将另一桩公案一并了了,不知陛下可愿耽搁片刻?”
她目光平静,对她口中的另一桩公案,萧逐隐隐已有猜测。
半晌,他点了点头。
裴瑶卮唤来了孙持方,“那日崇天宫中,梁氏找来,指证本宫的三个姑子,是你在看管吧?”
孙持方一惊,忙朝萧逐看去,见后者允准,方才轻轻应了声是。
“很好。”裴瑶卮颔首,淡淡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孙持方领命而去,紧赶慢赶,将那三个一直收押在暴室的姑子带了上来。
三人衣衫脏乱,面容不堪,哪怕是大半夜的,被带到这繁华庄重的长秋宫来,也不敢丝毫含糊,一个个要多清醒有多清醒,跪在地上,尽皆惴惴。
裴瑶卮淡淡看了她们一眼,并不急着与她们三人说话,反而与孙持方道:“孙大总管——”
孙持方不期被点了名,连忙上前,“老奴在!”
“适才陛下传了道圣旨,本宫记不大清内容了。”她道,“你是这帝宫的大总管、天子的近侍,你来说——”
“你来将陛下圣旨的内容,高声给本宫重复一遍。”
一旁,悯黛第一个意会她此举的目的,不由垂眸一笑。
孙持方不敢怠慢,当即依她所言,将废贵妃的圣旨,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语毕,那三个姑子纷纷白了脸色,一个个如见了豺狼虎豹般,吓破了胆。
“贵妃——”裴瑶卮啧了一声,“不对,现在该称梁氏了!”
她道:“梁氏坐罪,已将她自己做的恶事都招了,你们几个怎么说?”她漫不经心地问:“是自己坦白,还是……”
皇后娘娘的话尚且来不及说完,一阵哭天喊地的声音,便在这宫中传开了。
裴瑶卮蹙了蹙眉,不自觉地朝清檀所居的偏殿方向看了一眼,想着,也不知这等大的动静,会不会扰了那孩子休息。
“陛下、娘娘在上!贫尼有罪!”
一个人开了口,另两个便也争先恐后,生怕落下自己似的,噼里啪啦地抢着认罪。
“……是贵妃……不不!是梁氏!是梁氏指使的贫尼,是梁氏让贫尼等指证皇后娘娘与人私通,是梁氏命贫尼说,曾在夜半之时见过有男子出入皇后娘娘行在!她还说等事成之后,她定然不会亏待我们,是贫尼等瞎了心烂了肺,这才犯下了这等滔天大罪啊!求陛下宽恕!求娘娘饶命!”
“……陛下、皇后娘娘明鉴!那梁氏过去乃是贵妃,贫尼生怕稍有不从,便会遭了灭口,是以不敢不答应啊!”
悯黛目光愤恨,长长呼出一口气,肃声缓缓问:“那你们究竟看没看到男子私入娘娘行在啊?”
“没有没有!”一个姑子连忙摆手道:“皇后娘娘在寺中时,行在周围安静得紧,确实并无外人出入!”
“岂有此理!”萧逐大怒,“将这几个恶妇统统给朕拉下去!天一亮,即刻杖毙,让六宫都去观刑!看谁还敢胡乱攀诬!”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
无尽的哭喊声被拉离了殿外,裴瑶卮却清楚得很,萧逐心里,昭业寺之事,远远没有过去。
“你真要赐死梁烟雨吗?”
待六宫散尽,萧逐亲自扶她回到寝殿、躺到床上时,她这样问道。
“我说过会为你做主。”萧逐给她盖好了被,抬首看着她道:“我不会对你食言的。”
裴瑶卮不想去计较他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只侧过头淡淡一笑。忽然间,脸上一温,她微怔看去,却是萧逐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他目光深沉含情,问她:“我不会对你食言,那你呢,瑶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