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瑶卮与他对视了须臾,蓦然笑开了。
她拂开萧逐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根本就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萧逐啊,在你问我之前,你不妨先想一想——”
“我给你什么样的答案,对你而言有区别吗?”
“我若承认食言,你就有了发泄怒火的理由,可以将你我之间的一切问题都归咎在我身上,而我若说自己从未对你食言过呢?”她笑中带着浅浅的苦,更多的,却是释然,“你也只会认为我是死不悔改罢了。”
浅淡的话音,却字字都戳在他心上。向来,萧逐最不喜欢的,就是她的平铺直叙。
平静的力量,最难抗衡,就好像无论他如何努力、从何处下手,她都满不在乎。
他低头闭了会儿眼,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一般,稍待冷静之后,方才再度看向她,问道:“你这样说,又何尝不是认定了错全在我?”
不是啊,她想说,当然不是了。
她想说,这些年我早已明白了,你我之间,第一个犯错的人,是我。
是我,当年不该被仇恨左右,与你合作对付萧邃;是我,不该牵涉到朝堂争斗中,不该做秦王妃、不该做你的皇后。
但这之后呢?
听信潘整的谗言,害死萧还的是你;任由我在妃妾的冤害中自生自灭的是你;亲手戕害着自己的孩子,却要我来背这个悍妒不容之名的,还是你。
然而对这些,你从来都说,你是迫不得已的。
这些话,她自己都忘了,究竟有没有对萧逐说过,可她清楚,无论说多少次,无用,就是无用。
所以她终究只是笑了笑,转而问道:“你我之间,起始于利益,成婚之前我便曾说过,我会尽一个妻子的责任,除了情爱,我什么都能给你,当初你对此也并无异议,不是吗?”
萧逐眼色一沉,平添诸多执拗:“是,当时我是说过,你可以不爱我。”他道,“可是我后悔了。”
“是啊,你后悔了。”裴瑶卮浅笑问:“那你还能说,你从未对我食言过吗?”
萧逐一愣。
“可是我爱我的妻子,我想要她也一样爱我,我错了吗?”
裴瑶卮低眉,不欲多言。
片刻,萧逐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孙持方过来提醒早朝的声音打断了。
他一走,寝殿中才真正清静了下来。
裴瑶卮由纺月侍奉着,就着隐隐见亮的天光,足足的睡了一觉,直至午后方才转醒。
只是这一觉虽长,却并不轻松。
才刚梳洗完毕,绣星便来回道:“主子,贤妃娘娘过来了。”
裴瑶卮点了点头,想着,悯黛确实该来,昨夜那一番大动荡,她心里指不定多少不安不解呢,能拖到这时候才来,已是为难她了。
“请去暖阁里稍候,我这就过去。”
绣星应了一声,便自退去。
“主子,头午敬慈宫传来消息,梁太后亲自去了趟冷宫,呆了好一会儿才回去。”纺月说着,声音放轻了些,“说是回去时,双目发红,一副哭过的样子呢。”
哭了么?
裴瑶卮心头颇觉复杂。说起来,梁太后一向为己,对梁烟雨……倒也算是格外的疼爱了。
“去敬慈宫传个话,说本宫晚上过去请安,正好陪圣母一道用晚膳。”
纺月闻言,没忍住笑,“看来,得先让太医院备上一副利消化的汤药了!”
裴瑶卮笑睨了她一眼,未几,便动身往暖阁去。
如她所想一般,悯黛心里确实急得很。裴瑶卮一进来,她便急着起身,近前抓着她双手,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
“放心吧,我没事。”裴瑶卮握了握她的手,与她一同落座,将左右屏退后,与她安慰道:“那砒霜我自己把握着量吃的,何太医也说无甚大碍,仔细服上几副药,过两天便会彻底无事了!”
悯黛一听,脸色一紧,不自觉内外觑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那砒霜果真是你自己……?可梁烟雨那银簪,却又是怎么回事?”
裴瑶卮叹了口气,道了句说来话长。
“昭业寺之事一出,我便知道,害我的人,这回抓准了萧逐的要害动手,定是打着彻底除掉我的意思来的。”
“可她多半也没想到,表姐会派公孙夫人过来。”
悯黛浅浅一笑,颔首道:“可不是,荣宣长公主从先帝朝起便受尽宠爱,陛下顾及着沈氏在南境的地位,对长公主也是一向敬畏,公孙夫人这一来,指不定要将她们的如意算盘毁成什么样呢!”
裴瑶卮一叹,接着道:“也正是为着这一点,我料定她会心急,是以……早在生辰之前,我便有意命宫里人疏忽了试毒之事——”她一摊手,看了悯黛一眼,“你知道的,但凡居心不良之人,总是见缝就钻,想让她们上钩,再容易不过了。”
悯黛就着她的话想了想,渐渐捋出些头绪,“也就是说,确实有人趁着千秋节献礼时,在进献之物中动了手脚?”
裴瑶卮点了点头,看着她道:“是动了手脚,不过,不是在她们自己进献之物上,而是在那一盘寿桃上。”
悯黛顿时大惊。
“各宫献礼一到,纺月她们便背着人,挨个细查了一番,最后只在显粹宫送来的寿桃中发现了砒霜。这幕后黑手很聪明,懂得借刀杀人,也懂得一箭双雕。她知道,只有你送来的东西我不会疑心,她也知道,一旦我因你所送之物而丧命,她在除掉我之外,便也可轻而易举的除掉你。”
“……是梁烟雨做的?”
裴瑶卮没立刻回答她这个问题,忖了忖,她问悯黛:“你还记得那个站出来告发梁烟雨的小宫女么?那个叫欢儿的?”
悯黛点头,便听裴瑶卮继续道:“她其实是我前两年安排在梁烟雨身边的一个眼线,起初在外殿洒扫,不甚起眼儿,年初才进了内殿侍奉的。正巧这回,梁烟雨派了她来长秋宫献礼,她私下里告诫绣星,要小心寿桃。”
“她这话一说,我便知道,那寿桃里的砒霜,定是梁烟雨派人所为。”说着,她轻拂袖摆,“我呢,生怕辜负了贵妃的这份盛情,于是便让纺月换了干净寿桃,另外又在承徽宫送来银簪上动了手脚、涂了砒霜。”
“你也真是的……”悯黛蹙着眉责备道:“何苦伤了自己的身子呢?便是要让梁烟雨自作自受,你只消将那涂了毒的银簪送到陛下面前一看不就成了?”
裴瑶卮失笑摇头,“不成。你还不了解咱们的这位皇上么?若我当真如此,梁烟雨只要拿出撒娇撒痴的本事哭诉一番,她那皇帝表哥跟着和一和稀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她告诉悯黛:“我可不乐意不了了之。这回,我就没打算放过梁烟雨。”
所以,她宁愿舍了自己的安康,服食砒霜,以苦肉计,让萧逐动怒,让萧逐不再纵容梁烟雨。
所以,她在一开始才拼着让悯黛成为众矢之的,逼着萧逐与梁烟雨各自都将话说绝了,最后让他们自己的那些话,将梁烟雨送上绝路。
想到这里,她面露歉意,看向悯黛:“只是一开始委屈着你了,悯黛,实在是抱歉。”
悯黛白了她一眼,低低啐了一声‘傻子’。
片刻,裴瑶卮缓了口气,接着道:“夜里萧逐发落了梁烟雨后,我说要自己处置欢儿,便将她留了下来。纺月已经问过她了,她说,事前,是梁烟雨身边的大丫鬟芳柳向她进言了这一条‘妙计’,劝她在显粹宫进献之物上动手脚。并且也是芳柳自荐,说在显粹宫小厨房有交好的宫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下此事。”
听到这里,悯黛才刚以为这芳柳便是梁烟雨身后的‘军师’,谁知裴瑶卮紧接着又淡淡说了一句:“纺月听了欢儿的话,本想派人去提芳柳过来,可芳柳却在梁烟雨被打入冷宫之后,触柱而死了。”
悯黛听得身上发冷,皱紧了双眉,低声忖道:“她主子还活着呢,她就这么急着死?”她哼笑一声,心里迷雾散开,“多半是,她背后真正的那只手,急着灭她的口吧?”
就是这个意思。
从梁烟雨构陷她与萧邃私会昭业寺时,裴瑶卮心中便有疑虑。这几年,她自觉还是颇为了解梁烟雨其人的。她骄纵、脾气大,心肠不怎么好,但却没那么聪明。
尤其是,没那么细心。
裴瑶卮轻轻一叹,“梁烟雨也是可怜,说到底,不过也是做了别人的杀人刀。至于如今落到这个下场,只怕她还当害她的只有我一个呢。”
话说到这里,悯黛不由急着问:“那芳柳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如今她这一死,岂非断了线索,没得查了?”
那倒也未必,裴瑶卮暗自想道。
过了须臾,悯黛想起什么来,不禁感叹:“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陛下这回竟会直接下赐死的旨,可见是真气着了……”说着,她转头去看裴瑶卮,温声道:“也是真心疼你。”
是么,裴瑶卮却不以为然。
悯黛见她不为所动,内心一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敬慈宫那头,从晚上到现在,竟一直没什么动静,这还真是稀罕了!”
闻言,裴瑶卮微微一笑。
“不稀罕。”她端过茶盏,稳稳饮了一口,“一尊泥菩萨,总是先要保全了自己,方才能分神给旁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