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福王准许总兵王绍禹入城防守,刘见义、罗泰两个副将仍驻守东关。傍晚时分,李自成从四门一起攻城,二将正愤恨福王不准他们入城,知道打又打不胜,守也守不住,竟投降了李自成。北门军士哗变,献城投降,李自成由此破城而入,福王与世子朱由崧逃到迎恩寺,给人发觉。福王肥胖,急切之间,上不得马,朱由崧独自骑马逃走,福王被五花大绑着押回王府。
仅仅数日,福王府已是面目全非,只剩下一片瓦砾。李自成进城后,打开福王府的仓库和地窑,搜出数万石粮食、数十万两金银,一把火烧了王府,大火三日不绝。四门和城内的大街都贴出了闯王告示,上列福王十大罪款,要在周公庙前审问福王,替天行道。
天色微明,周公庙前的空地开始有了三三两两的人群,将近卯时,已是人山人海,沿途挤满了等候观看的男女老少。卯时刚过,一辆囚车在军士的护送下,缓缓向庙前而來。福王深居简出,洛阳城的百姓平日难得一见,争着挤在两旁观看,议论纷纷。
“啧啧啧……他方面大耳的,果然有些福相。看那身肥肉,洛阳城中找不出第二个來!”
“你若家里有着如山的金银,也会长着一身肥肉的。”
“死到临头了,好说什么福相?他是把一辈子的福都想完了。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若是给守城的将士们分一些,他也未必会走到这一步!真是舍命不舍财呀!”
“自作孽,不可活呀……”
福王神情萎靡,目光呆滞,一缕乱发披散在额头,身上改装的布袍污浊不堪,袍角撕了一个大口子,脚上只剩下一只靴子,模样极为狼狈。不断有人恨声咒骂:“他妈的,这蠢猪似的人,竟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天理何在?”
“说什么天理,还不是他祖宗的阴德?不是出生在帝王家,他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府第、花不完的银子?”
“到头來银子再多有什么用?还不是不得善终……”咒骂声、叹息声、嬉笑声交织在一起……
“闯王來了!”鼓声骤起,人群一阵骚动,伸长脖子四处瞧看。李自成在众位将领的簇拥下,策马而來。五百名士兵手持长枪,挡在四周,围出一块五十丈见方的空地。空地上早已摆好了从王府搬來的桌案、椅子,紫檀描金缕花宝座上依然铺着厚软的黄缎座褥,座前摆设挂着绣缎桌围的长案。东西两边各摆一把花梨木交椅,铺着猩红座垫。鼓声停止,李自成居中坐下,谋士牛金星、大将刘宗敏陪侍左右。
“带人犯!”李自成低沉地呼喝一声。两个身形魁梧的士卒打开囚笼,拉出福王,一左一右架到座前,吆喝道:“跪下!”福王惊恐交加,双膝无力,瘫倒在地。
闯王厉声喝问:“朱常洵,你恶贯满盈,如今天怒人怨,你知罪么?”
“知罪知罪……”福王叩头不止,颤声道:“求、求大王饶,饶命!小王愿舍、舍弃所有家财……”
“福王,真是好封号呀!”李自成略俯一下身子,逼视着福王道:“你老子将宫里一半的金银财宝赐给你,在洛阳营造大片的宫殿屋宇,又赏赐了两万顷膏腴良田,你还嫌不足,又求抄沒张居正的财产以及江都至太平县沿江荻洲杂税并四川榷茶、盐井税银全赏给你,每年还有二十万斤的淮盐盐引,天下人哪个不知道‘帝耗天下以肥王,洛阳富于大内’?你有个好老子,福缘不小呀!”
“小王沒福,小王沒福!情愿不要这些赏赐,恳请大王饶命。”福王叩头出血。
“你沒福?天下谁会信你!你与周王、郑王、崇王、唐王、潞王等人的田庄遍及各地,河南大半田地贵了你们朱家子孙。不用你们动手,天上便掉下來富贵,锦衣玉食,吃喝不尽,还不是福?”
“那都是父、父皇所赐……小王……”福王仰头看到李自成凌厉凶狠的目光,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哈……”李自成纵声大笑,眉毛一挑,说道:“你的福缘这么大,我也想借一点儿。”
“大王随意取拿,只要是小王有的……”
“你想不借也由不得你。來人,把他的衣裳扒了!”李自成冷笑一声。
数九寒天,福王和曾受过这般苦楚,顷刻之间,一身肥白的细肉冻得又青又紫,忍不住瑟瑟发抖。李自成离了座位,指点道:“杀了你,怕可惜了这一身白肉!只是你的肉又老又肥,想也好不到哪里去!血还算新鲜的,正好做热汤喝。点火!”
几个军卒抬來一口大铁锅,架柴便烧,水刚滚沸,将杀好的两只梅花鹿放入煮炖,不多时,一阵肉香飘出,围观的众人不由得食指大动,有的清早起來赶着看热闹,尚未吃早饭,闻到肉香更觉饥饿难耐。李自成看着缩成一团的福王,笑道:“这肉汤里少了你这一味,可称不得福禄酒了。火候差不多了,放血!”
一个壮汉手持牛耳尖刀,凶神恶煞般地一把抓住福王肥白的胳膊,往大铁锅边上拖拉,福王惊得魂飞天外,嚎叫一声,昏死过去。众人也不知壮汉做什么,无数只眼睛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尖刀。那壮汉将福王的手脚捆了,放在铁锅前的木桌上,尖刀轻挑,在福王的手腕上割出一寸多的口子,鲜血登时喷溅而出,血箭似的洒入滚沸的大铁锅中,倏忽不见,沒留下一丝痕迹。福王大叫一声,在桌上滚翻几下,却给壮汉眼明手快地按牢了,动弹不得。福王哭嚎不止,壮汉将一团破布紧紧塞了他的嘴,又将另一只手腕挑开,那血已流出不少,喷溅之势大减。众人看得无不耸容失色,眼看那血越流越少,福王渐渐停止了挣扎,浑身上下变得雪片似的惨白。
李自成走到铁锅边,舀起大半碗肉汤,用鼻子一嗅,赞叹道:“好鲜美的福禄酒!都來喝啊,人人有份儿!”等那碗里肉汤冒起的热气少了,大口喝下。身后的将士齐声欢呼,刘宗敏等人依次上前品尝,一大锅福禄酒瞬间喝光了。又续水猛烧,福王早已沒了气息,再无鲜血流出。壮汉将他解作数块,扔到锅中,与鹿肉一起炖煮……
“王爷----”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吕维祺跌跌撞撞地闯出人群,不顾持枪兵卒的阻拦,冲到铁锅前大哭。
刘宗敏已连喝了三大碗福禄酒,上前抓起吕维祺道:“你嚎什么丧,他是你亲爹么?”
吕维祺翻着白眼看着刘宗敏,默不作声,忽然扑通跪在他脚下,连连叩头。刘宗敏大笑道:“这就是了,你拜他不如拜老子!”
吕维祺瞋目怒斥道:“我吕维祺身为朝廷大臣,理学名儒,纲常名节至重,岂会向你们这般流贼屈膝?”
刘宗敏颇为诧异,讥讽道:“那你拜我干什么?”
“王爷的血肉安葬在你的肚里,我见了你如见王爷的陵墓,怎能不拜!我不单要拜你,凡是喝过福禄酒的人,我个个要拜。”
刘宗敏恼羞成怒,抓起一只大碗往地上一摔,大骂道:“住嘴!你这老畜牲再说出一个‘贼’字,老子拔掉你的舌头!”
“呸!你拿死來吓唬谁?我自束发受教,读的是圣贤书,遵的是孔孟道。如今活了五十多岁,经历的人和事也算不少,总沒见过你这么无君无父的禽兽!”吕维祺戟指大骂,随后朝北方跪了,叩头痛哭:“皇上,臣沒用呀!只好一死尽忠了。”站起身來,朗声念道:“孔曰成仁,孟日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你动手吧!”
牛金星悄声劝李自成道:“吕维祺在海内尚有人望,他正要借此成就气节,不可……”“轻杀”两个字尚未出口,刘宗敏血红着两眼,拔刀一挥,吕维祺的人头滚落在地,鲜血溅出一丈多远,心底暗自叹息一声……
李自成有些心动,命道:“将福王的头悬挂三天,然后准许迎恩寺道济方丈來收殓尸首。”
洛阳城破后的十四天,正是崇祯十四年二月初四,黄昏时分,一队飞骑驰至襄阳城南门。洛阳失陷的消息虽未传到襄阳,但杨嗣昌临行入川前反复叮嘱兵备道张克俭、知府王承曾,襄阳城禁依然森严,除非持有紧急公文,验明无误,闲杂人等一概不许入城。骑兵立马在吊桥外边,为首的那个身穿把总衣甲的大汉朝城上呼喊道:“放下吊桥,督师有令!”随即晃一晃手中加盖了火漆的公文。隔着五十多丈的护城河,又是暮色微茫的时候,城上的守军看不真切,但见來人不多,将吊桥放下,大汉带人直奔城下,将公文递进瓮城城洞,守城把总见是一封火漆密封的火急文书,注明递交襄阳兵备道张大人,右上角写着“急密”二字,背面中缝写明发文的年月日,上盖督师辅臣行辕关防。他不敢怠慢,客气道:“老兄请稍候,待小弟禀明,即便回來。”
大汉不悦道:“难道公文有假么?”
那把总赔笑道:“公文自然是真的,只是还需禀准黎大人后,才能开门。职责所在,不敢造次,老兄莫怪!”
“公文紧急,误了督师大事,小心要掉脑袋的!”
“老兄宽心,决不会误事。黎大人就在南城楼上,來去用不了多大工夫。”
襄阳总有六座城门,东门阳春,南门文昌,西门西成,大北门拱宸,小北门临汉,东长门震华。杨嗣昌驻节襄阳时,每座城门都有一位挂副将衔的将军司职门禁,昼夜在城门楼上或靠近城门里边的宅院中当值办公。杨嗣昌入川后,门禁松弛一些,也沒有了那么多的副将遣用,除文昌门由游击将军黎民安守卫外,其余五座城门都改为千总驻守。黎民安将公文仔细看了,沒有可疑之处,但放心不下,到瓮城门洞里查问道:“你是专來下这封公文么?”
大汉恭敬地答道:“是,大人。”
“督师行辕的人我都曾谋过面,你怎么这般眼生?”
“四川到襄阳上千的路途,日夜飞奔,睡不得一个囫囵觉。卑职刚到行辕当差,资历最浅,这等苦差卑职不來教谁來?”大汉话中似有些不平之气。
黎民安查不出什么破绽,点头道:“你们來了多少人?”
“回大人,二十八个。”
“就在南关找家客栈休息等候。我立刻派人将公文送进道台衙门。一有回文,即便交你带回。”
大汉见黎民安转身要走,急忙说道:“大人,督师十万火急的文书,明令张道台、王知府守住襄阳,严防奸细混入城内。必要将兵符呈缴张道台,不能在城外延搁。”
“有兵符?拿來我看。”
大汉从怀中取出一半兵符呈上,黎民安看兵符是黄铜铸制,闪着乌金般的光亮,用手掂了两下,神色缓和道:“你们在吊桥外饭铺中稍候片刻,我亲自将公文、兵符送进道台衙门……”不等他说完话,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不必了。”
黎民安一怔,转身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从城楼上下來,衣甲鲜明,急忙躬身施礼道:“道台大人怎么赶來了?”
兵备道张克俭道:“大军辎重粮草都囤积城中,督师临走时反复叮嘱严守,大意不得呀!”说罢,接过兵符,又从怀中取出另一半兵符,两下勘合,丝毫不误,命道:“放他们进城,安置住在承天寺。”黎民安答应着,命人领他们往承天寺而去。
已到亥时,襄阳城中一片寂静,只有城头上的兵卒燃着火把,來回巡弋。襄阳府大牢依然灯火通明,僻静的单间牢房里摆着一桌酒宴,围桌坐着一男二女,那男子三十岁出头,面色白净,下颏稀稀留着几缕髭须,头戴乌角方巾,身穿宝蓝色直裰,外罩皮袍,大冷的天,手中兀自捏着一柄折扇。那两个女子生得美艳不凡,略微年长些的在二十五岁上下。那男子已有了几分醉态,摇摇手中的锡壶,朝外喊道:“快烫酒來!”
牢头于公慌忙进來,端着一个硕大的炭火盆,满脸堆笑道:“府台老爷,容小的先换过了这火盆。这房里可有些冷,不如到前面厅堂里,小的也好伺候周全。”
王承曾道:“前面人多眼杂的,给那些闲杂人等看见,又乱嚼舌头了。”
“他们哪个敢?谁不知道老爷是探问张献忠那狗贼的内情,狱卒们谁敢乱说,小的打断他们的狗腿!”
“好啦!老爷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今后少不了你的好处。方才听两位妹妹说你平日襄得周到,将她俩的刑具都去了。是呀,她们两个原本都是良家女子,都是受张献忠的挟裹,不得已从贼。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们又愿意说出贼情,襄助老爷……”
那两个女子是张献忠的两个小妾敖氏、高氏,玛瑙山一战给左良玉捉了,押在襄阳大狱。王承曾暗自垂涎她俩的美貌,但杨嗣昌军令森严,又刚刚保举他升作知府,他不敢造次,只是借口巡查常到狱中探看,來的次数多了,敖氏、高氏二人渐渐明白了他的心意,每逢他到來,便娇呼哀号,王承曾看她们楚楚可怜的模样,命牢头换成小号刑具,等杨嗣昌离开襄阳,竟将她俩的刑具去了,转到一间僻静的单间。敖氏听他说得虚假,忍不住噗哧一笑,露出一口细碎的银牙,娇声道:“老爷,你还真是巧嘴,说什么探问贼情。每日与我们两个贼婆娘在一起,哪里说得清?”
高氏乜斜着眼说:“可不是么,上次大白天的你就來了,拉着敖姐姐的手又摸又捏的,半晌舍不得放开……”
“你还说!当着于头的面,竟敢接老爷的短处,看我不扯烂了你的嘴!”王承曾乘着酒兴,嬉笑着伸手摸了高氏的脸一把,高氏咯咯笑着,连连告饶。
于公尴尬万分,急忙说声去烫酒,躲了出去。敖氏端了杯子,笑道:“老爷既然沒有喝足,贱妾这里还有半杯残酒,替我吃了吧!”不容王承曾推辞,便要给他灌下。
王承曾将她搂住,淫笑道:“你若喂我,我便吃了。”趁势在她脸上乱啃,敖氏略挣扎几下,故作惊骇地叫道:“妹妹,快來救我!”
高氏见他两个缠绕在一起,弯腰笑了片刻,才上前拉着王承曾的胳膊道:“府台老爷你好不正经,倘若给杨督师知道了,可吃罪不起了。”
“咳!你怕什么?督师远在四川,怎么会知道我在襄阳的所作所为?再说光一个张献忠就够他劳烦的了,他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小事。”
高氏伸出尖尖的手指,拧住王承曾的耳朵,提醒道:“敖姐姐可是八大王……不、不,是张献忠的心肝宝贝儿,他知道姐姐受了欺负,肯定不会放过老爷,必要到襄阳來寻仇。”
“你是吓唬我么?”王承曾放了敖氏,起身捉住高氏,宽慰道:“都说张献忠杀人不眨眼,凶戾之极,可你们不用担惊,他远在四川,正给督师的大军紧紧围着,料想也不会从天上飞來!就是逃出重围,襄阳铁打的一座坚城,三面环水,一面依山,他要进城也是妄想,你们不必过虑。”
“我们想什么?有府台老爷照看我们姐妹,不是胜过跟着张献忠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
“哈哈哈……你俩果然聪颖……”王承曾笑声未绝,只听外面一声炮响,惊天动地。敖氏、高氏惊得花容失色,王承曾故作镇静道:“不要惊慌,想是什么地方走火了。”
于公提着酒壶跑进來,有些慌张地禀道:“老爷,承天寺失火了。”
”必是混进了奸细!”王承曾霍地起身,來到院子里,却见起火的不止一处。正在惊愕,衙役们飞奔來报:“文选台起火!”
“文昌门起火!”
“襄阳王府端礼门起火……”
王承曾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夜色深浓,往日寂静的街巷人声鼎沸,有人惊呼:“张献忠进城了----”他刚到端礼门外,就见火光之中一队兵卒从襄阳王府出來,推搡着一个须发尽白的高个儿老者。“那不是襄阳王么?”他几乎惊叫出声,慌忙隐身在黑影中。一阵马蹄声响,张献忠带着亲兵卫队到了,用马鞭一指那老者道:“可是狗王朱翊铭?”
“捉到了。王府已派兵严密看守,不许闲杂人出进。”
“好,好!杨嗣昌不是要我的人头么,我就借襄阳王的人头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