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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江南 李自成智献诈降计 陈奇瑜贪贿纵残敌(二)

崇祯皇帝 胡长青 8390 2022-11-03 17:53

  张献忠一拍大腿道:“冲出去!不然窝在这狭谷中,早晚是死路一条。”

  高迎祥摇头道:“突围不是好法子,咱们在谷底,官军在高处,据险而守,可谓一夫挡关,万夫莫开,连飞鸟怕也难逃!咱们一味冲杀,无异是拿性命往刀口上撞。如今士气不振,再败只会自乱阵脚,一旦军心思变,就约束不住了。”

  众人一阵缄默,李自成陡然感到洞中的潮气加重了几分。高迎祥见大伙神色有异,起身朝众人一揖道:“我高迎祥誓与众弟兄同生死,断不会见利忘义,卖身求荣!事情危急,切不可自相猜忌,只要咱们上下一心,此处并非绝境。”

  张妙手不以为然,反问道:“不是绝境是什么?还是给自家宽心呗!依我看,拼了算啦!等到饿得拿不动刀枪的时候,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蝎子块说道:“不如就此散伙,化整为零,各人顾各人,装成樵夫山民,先躲过这一关再说。”

  张献忠取笑道:“老兄的相貌早就画影图形多日了,陈奇瑜的营中不认识你的兵卒怕是不多,若沒有上佳的易容术绝难蒙混过去。”说得蝎子块半晌无言。众人吵嚷了一阵,一时想不出万全之策,面面相觑,各自沉默。

  “我有一计,不知众位头领愿不愿听?”顾君恩跨步上前,深深一揖。他一直站在阴影处,以致众人未曾发觉。

  高迎祥招呼道:“原來是君恩呀!快过來坐,有话直说,只顾躲在暗处做什么?”

  顾君恩四下作了揖,说道:“惟今之计,只有诈降一条路可走。”

  “诈降?我还以为什么惊人的妙计,却原來不过是拾人牙慧,这一套哄鬼的把戏,神一魁、王嘉胤他们早就用腻了,官军吃尽苦头,岂会再信咱们?”张献忠拊掌冷笑,众人也觉问到要紧之处,都等顾君恩解答。

  “八大王,你说的也属实情。但自古兵不厌诈,才有诸多妙计屡试不爽。对杨鹤使得,对陈奇瑜自然也使得。”

  “怎见得?”张献忠听他说得颇有些自负,如何肯信?

  “当年神一魁、王嘉胤是受杨鹤招抚,咱们却要主动请降,更显心诚。此其一。其二,咱们身陷绝境,兵卒无力再战,官军对咱们就少了旋抚旋叛的戒备之心。其三,官军贪利好功,咱们动之以利,将所得珠宝尽献给陈奇瑜,他自然乐得名利双收。其四,他若再有什么顾虑,可晓之以理。”顾君恩环视众头领一眼,见他们微微点头,接着说道:“这最为紧要,洪承畴剿杀过滥,上干天怒,皇上有些疏远他,陈奇瑜当不愿学洪承畴。再说,咱们可以出关平辽东为诱饵,若是既可消弭内乱,又能攘除外患,陈奇瑜不是傻子,他也想着青史留名,岂肯将这等不世之功拱手让人?”

  “谁能担此重任?”高迎祥目光闪烁不定,“我身上有伤……”

  李自成道:“闯王前去反会教人小看了咱们,大伙儿要赞成此计,我去见陈奇瑜!”

  高迎祥思忖道:“自成啊,当心陈奇瑜拿你做人质。”

  “他若拿我做人质,才是诚心受降招抚,不然他必是将计就计,诱咱们出谷捕杀,可要千万提防。”李自成神色凝重。

  “那怎么办,还不是死路一条?”蝎子块、张妙手二人大惊失色。高迎祥微微一笑道:“那时就由不得他了。咱们置之死地而后生,弟兄们哪个不出力死战?”

  张献忠厉声叫道:“我老张先砍下了陈奇瑜的人头做酒碗!”

  “不用你砍,崇祯想必饶不了他。”高迎祥起身道:“拿酒來,给自成壮壮行色!”

  七八只大海碗斟满了,山洞里登时弥漫着酒香,将潮气冲淡了许多,“保重!”众人一齐咕嘟嘟喝下,摔碎在地上。

  大雨浇去不少暑热,天气凉爽了许多。五省总督行辕内,陈奇瑜悠然地坐着吃茶,一旁的幕僚、中军、亲随正在品评他刚刚正书的字幅,上面写的是宋人辛弃疾《破阵子》,曹师爷细捻着胡须,啧啧有声地赞道:“辛稼轩的这首词写得端的是豪气万丈,大帅这手真书大字,楷法严正,不减颜柳,端的绝配,书词双绝!”

  王师爷自是不甘后人,接话道:“此首词副題《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起句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继之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全是呓语痴话!他一介文儒,平生沒多少功业,何來什么壮语?至于‘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更是妄想了。这等话不是不可说,但要看谁來说。若是落在大帅头上,自属写实之辞,最契合不过。有了这等功业胸襟,再以颜筋柳骨写出,自是另一番气象。此词不过一假借之语,大帅信手拈來,其实与稼轩无涉!”

  “这安邦定国的盖世奇功不下于开国的徐达、刘伯温。”

  “那时自然了,创业难守成更难么!辅佐社稷他俩是比不得大帅的!”

  “诸葛武侯也是望尘莫及,他功败垂成,星落五丈原,比不得大帅扫荡中原,澄清玉宇。”众人一片谀声。

  陈奇瑜道:“先收起來,等回了京师,再找人好生裱糊。”

  门外的兵卒进來,禀报道:“恭喜大帅,流寇闯将李自成自缚出谷,前來请降。”众人闻言,登时喜笑颜开。

  陈奇瑜不露声色,轻轻放下茶盏,取手巾擦了额头的细汗,命中军道:“传我将令,车厢峡所有将士严防固守,当心流寇突围。”看着中军匆匆出去,才又命道:“带他进來!”

  大堂上,先前的衙役换成了赫赫威仪的带刀侍卫,李自成进來跪拜:“小民李自成,受高迎祥及各路人马所托,向大帅请降。愿意归顺朝廷,永不为寇。”

  陈奇瑜见來人三十來岁的年纪,方脸宽额,面孔微黑,高颧削颊,鸱目鹰鼻,举止从容不迫,隐含一股凛凛神威,心下竟有些赏识之意,想到他四处攻掠,才放下念头,怒喝道:“來人,将李自成拖出去,斩喽!”门外进來两个刀斧手,朝外拖扯。

  李自成挣扎着问道:“诚心來降,为何杀我?”

  “满嘴胡言!本部堂自幼读书,兵书战策了然于胸,岂会给你几句白话哄骗了?你分明是來诈降,还要狡辩!”陈奇瑜两眼灼灼,向下逼视。

  李自成神色坦然道:“小民知道大帅身经百战,连剿截山虎、柳盗跖、一条龙、金刚钻、开山鹞、黑煞神、人中虎、五阎王、马上飞、王登槐、马红狼、满天飞、满鹅禽、黄参耀、隔沟飞、张聪、樊登科、樊计荣、一块铁、青背狼、穿山甲、老将军、二将军、满天星、上山虎、扫地虎、扒地虎、阔天飞、跳山虎、新來将、就地滚、小黄莺、房日兔、贾总管、逼上天、小红旗、草上飞、一只虎、一翅飞、云里手、四天王、薛红旗、独尾狼、钻天哨、开山斧、金翅鹏、一座城等七十七家大小头领,威震关陕,有什么伎俩能瞒得了大帅?我等身陷绝境,都是引颈待死之人,实是真心请降。大帅设身处地而想,只有归顺朝廷才可保全性命,此外还有什么生路?”

  陈奇瑜沉吟道:“你们如何招抚?本部堂的粮饷都是朝廷定额拨发,可沒有多余的供你们安插之需。再说似杨修龄那般安插,本部堂也不安心。”

  “小民愿到辽东军前效力,不费大帅分毫粮饷。”

  “哦,果真有此忠心?容本部堂上奏朝廷,如蒙圣上恩旨下來,你们便可为国效力了。”陈奇瑜说道:“如皇上不准,本部堂只好遣散你们。为此,要先派人入谷清点人马,再做打算。”

  李自成又禀道:“小民还有几句私密的话与大帅说。”

  “你们下去吧!”陈奇瑜扫了左右一眼,众人悄然退走,他看着跪在地上双臂反绑的李自成,抬手道:“你且起來说话。”

  李自成朝前走了两步,低声道:“车厢峡成就大帅千古威名,天下做臣子的无不艳羡,小民实在敬佩得五体投地,可也替大帅担心。”

  “哦,你有什么可担心的?”陈奇瑜拈着胡须,惊讶之中颇有些不屑。

  “斗胆问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大帅今后有什么打算?”

  “今后如何打算?本部堂还沒想过。”

  “常言说月满则亏、盛极则衰,自古至今,功成而身退的都是世间聪明人,远的就说范蠡、张良,二人得以善终,可文种、韩信的下场不免令人心寒。再说近的,太祖爷杀了多少功臣,大帅自然比小民更清楚。”李自成见陈奇瑜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听得极为专注,猜测着他有些动心,接着说道:“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可谓棋高一招,既顾全了君臣之情,又可高枕无忧。如今大帅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兼理粮饷,天下一半兵马掌握在手中,又有这等盖世奇功,皇上能睡得着嘛?”

  “你这厮胡说!本部堂自幼读圣贤书,忠孝二字看得比性命还重,有一丝一毫的异心,天诛地灭!”本是申斥之言,说到后來竟成了赌咒发誓。

  李自成耸耸肩头,活动了几下麻木的双臂,点头道:“小民沒有半句扳诬大帅之意,兵法上说:未思进先思退,凡事留条后路总不会有什么大错。小民做了几年草寇,有了不少积蓄,足够回乡安居乐业。银子多了,哪个还想提着脑袋拼命!可大帅未必有小民这般自在吧?”

  “你是劝本部堂归隐?”

  “小民沒有这样说,只是想大帅若是终日遭人猜忌,日子怕也不好过。”

  “嗯,急流勇退,也是自然之理。老子说: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本部堂也深有体味。”

  “那是自然。”李自成暗忖:依他年纪,他老子必是七十开外了,老人家说话总归是对的。他说道:“大帅的仙乡保德州地贫灾重,是个兔子不拉屎……嗯,嗯,是个秃岭荒丘的地方,听说大帅在延绥抚台任上,拿出三千两银子赈济家乡灾荒,又代交了一年的赋税,共花费了三千六百多两……”

  “你怎么知道的?”陈奇瑜脸色大变,那些银子大半是或借贷或挪用的,才一年多的工夫,那些亏空尚未來得及还上,一旦给人告发,只有领罪了。

  “大帅泽被乡里,早就传为美谈,山陕两省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再说,大帅若是归隐故里,修园筑楼也少不了用银子,总不能张着手向皇上讨要吧!小民知道大帅的手头不宽裕,特地备下了一点儿薄礼,就装在马背上的口袋里,请大帅笑纳。”

  陈奇瑜目光倏的一炽,命人抬入大堂,亲手解开,除了黄白之物,还杂有许多的珠宝,熠熠放光,想必装得匆忙,不及细择。李自成见他看得有些贪婪,将口袋死死扎牢,拖到帅案后面,笑道:“似这等的物件,营中尚多,不用说不费大帅分毫的银子安插回乡,就是招抚一人纳银五十两,剩下的银子小民们建房置地也不用发愁呢!”

  陈奇瑜听得暗自挢舌,他在陕西做过左右布政使,每年纳入藩库的银子不过百万两,竟不及流寇攻掠所得。他暗自叹息了片刻,又恢复了矜持的模样,缓声说道:“这也算劫富济贫吧!本部堂就替众乡亲收下,分毫不会动用。”然后坐回帅案后,朝外命道:“來人,给他去了绑绳!”

  两个侍卫进來,给李自成解开绳索,退在陈奇瑜左右按刀护卫。陈奇瑜自然还少不了晓谕一番,说道:“你们既有意洗心革面,回乡安居,本部堂就成全你们,发你们免死牌。但须每百人一队,陆续出谷,每队之中还要有安抚官监押,经由汉阴、石泉、西乡、汉中,北出栈道,从凤翔、陇州、平凉、环县、庆阳一线,遣送回乡,路上所需餱粮由沿途州县给发。”

  “大帅再生之德,沒齿难忘!”李自成又跪倒在地,磕了响头。

  人数清点极是容易,半天的工夫就点清了,共有三万六千人马。次日一早,开始百人一队出谷,谷中军卒衣甲褴褛,无精打采地出來,甚是狼狈,行走缓慢。陈奇瑜檄令守在南边的郧阳巡抚卢象升,依法放人。卢象升大惊,严令固守,匹马赶到兴安城,劝阻道:“大帅,贼人刀锈弩坏,正是一举扑灭之机,怎么却要放他们出來?”

  “建斗,你不必多虑,本部堂逐一招抚,不费一刀一箭即成大功。”

  卢象升一时情急,伸手抓住陈奇瑜的臂膊,提醒道:“大帅,你要再蹈杨鹤覆辙么?”

  卢象升虽是文进士出身,可自幼习武,膂力过人,一抓之下,不觉用了真力,陈奇瑜负痛,甩脱了厉声喝道:“好生无礼,竟要你來教训本部堂!”

  “这般轻轻放过数万贼寇,他们就感念大帅的恩德么?一日为贼,终生难改。大帅准他们出谷,无异鱼入大海,再想捕杀,万万不能了!”卢象升拉住他的袍袖,争辩不休。

  陈奇瑜变脸道:“放手!你也是两榜出身,竟如此举止失措?來人,哄他出去!”

  卢象升拉住门环,放声大哭。陈奇瑜冷笑道:“本部堂处分神速,数万凶徒,一朝解散,天下从此无匪寇之患,你是替他们哭么?”

  卢象升高声道:“卑职是为三秦百万人口哭,为大明江山哭,担忧此后三秦再无宁日了!”掩面上马而去。

  一连十几天,终于将三万六千多流寇分遣完毕,各由五十多位安抚官护送回乡,偌大的车厢峡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寂静无人。每日都有信报从各处传回,分遣的各路乱民到了何地,都是一成不变的顺利消息,陈奇瑜听得都有些麻木了,想着那些流寇各自回乡安居,变成了荷锄挑担的良民,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是一场莫大的功德。他心里打着腹稿,想着招抚有了结局,如何给皇上上个折子,不露声色地将这场功德说得震古烁今。左右斟酌不定,正要去请曹、王两位师爷过來商议,辕门外传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辕门内走马可是杀头的死罪,他阴沉着脸,正要发怒,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兵卒,喘喘地报道:“大、大帅,出……出大事了。”

  陈奇瑜总以儒将自许,最看不惯遇事惊慌的人。他一翻两眼,冷冷地喝道:“慌什么?慢慢说!”

  那兵卒略一喘息,禀道:“七月初七,参将柳国铭带着五十多人遣送一路流寇到了宝鸡,想入城逗留几日,不料当地的乡绅孙鹏等人鼓噪起來,拒不接纳,宝鸡知县李嘉彦只得下令关闭四门,又将登上城头的三十六个贼人斩首示众。城外的流寇见了,竟一哄而起,将柳参将等人杀了造反。”

  “是李嘉彦自作主张?”陈奇瑜听得有些气急败坏,两眼恶狠狠地盯着兵卒。

  那兵卒给他吓得有些呆了,嗫嚅道:“他仗着有总镇杨麟率一千兵马驻守宝鸡,所以不惧。”

  陈奇瑜咬牙道:“好个李嘉彦,竟敢坏我的大事,想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心里恨不得立时将李嘉彦抓來责问,依照皇上给自己的圣谕,文官四品、武官参将以下可指名参奏,及时拿问,可陕西毕竟是洪承畴的地盘,不能不有所忌惮。想到杨麟到了宝鸡,自己并不知晓,心头火起,追问道:“杨麟受何人差遣?”

  “陕西抚台练大人。”

  “好哇!原來是练国事在背后给他们撑腰,与本部堂作对!”他阴森地朝外挥了挥手,兵卒如蒙大赦一般地推了出去。陈奇瑜气得來回在屋内踱步,取笔写了弹劾练国事、李嘉彦的折子,连夜拜发了,心头的怒气才觉消歇得差不多,可却接到了一个更坏的消息:“李自成一出汉中栈道,也杀掉监察的安抚官,接连攻掠了麟游、永寿等七座县城……”

  陈奇瑜惊得沒有一丝睡意,先是忐忑不安,继而不由得担心起來,忧虑道:上天与之,弃之不祥,我当真不该放高迎祥他们出來么?他们果真复叛,抚事大坏,局面就不好收拾了。想到这里,他登时感到了一阵阵凉意,酷暑仿佛变成了隆冬季节,禁不住披衣坐起,拧着眉头,怔怔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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