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第五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都还要早到。
今年蓝家摆了很多席宴,虽说看得出大家还是很受不了这家伙,可这人好歹也是武林盟主,自然还是要好好抱大腿拉拢一下的。所以这一年整个蓝府里时常会看到各派大侠来回走动,有时候一言不合上演全武行的破事也是很常发生的。而此时我的武功比较需要自行精进修练,现在若要我跟严刚打架,大抵上都能打上平手,除非我真的想当天下第一,才需要学着蓝天穹老往深山中闭关。
说实在我大约明白他频繁去闭关的原因,谁叫他每次一练完功回蓝家,一窝蜂的武林中人都会拉着自家闺女说是要找他闲聊吃饭,看是要一起弹弹琴啦、还是下下棋,诗书画艺样样来,只差没来个当牌友的,反正只要能让闺女们在少主跟前晃晃最好,指不定这晃着晃着以后便能永远住在蓝家……
不过以上其实都不关我的事了,回首五年韶光,我只觉得,能真正习会武功实在是令人非常高兴的一件事。
想到这里,我不免庆幸自己当初便把开场话给说绝了,如今练功有成,也是该好好去寻找这一世的神器,得挥挥衣袖向蓝家告别了。
几天前,有次在树下练完剑后,我便问过蓝天穹是否有看过和我这耳环相仿的玉器,记得那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就这样走近我身侧,弯下腰手抚上我耳间的吊坠,凝视了一会儿后即缓缓地摇了摇头,唇角勾起温柔的淡笑,他语气轻然道:“你只有一个,耳坠却有一对,若这世上再多了一副,恐怕也是没人能配戴得起了。”
一语落下,猝不及防地,他的唇已是吻上我一边耳梢,细碎的鼻息如同春雨润物,恰巧又碰上了徐风抚来,微醺的热气一下就缠绕上来,漫天桃花缤纷,几乎迷惑了人们目光。
那时的我才深深明白,纵然再怎么木讷有礼的谦谦君子,长期被黄色老爹调教之下,是真的会变成很会花言巧语的风流郎。
不觉然又回忆起了那么多,我摇头喟叹,此时仍旧手提着两桶半把水,肩扛着几捆木柴,沿着斜坡岗走回蓝家,却又在夕阳余晖下,瞧见远方处那熟悉的身影,再一次步步朝我走近。
蓝天穹如往常般自然而然地把我肩膀上的木柴往他自己肩头上揽去,也不再多说什么地走在我前头,他明明从不曾回过头,却仍旧能明白我在后头干了些什么蠢事,且总能精准掌握到我和他相对距离有多远。
如今看来,这距离真的非常遥远。
我提起步子,是凑近他身侧去看他,眼瞧他面色透着几番疲惫,想必又是被闺女团给疲劳轰炸的缘故,暂且吞回我想离开的说词,我只想着要说些什么好让他高兴一些,他却在这时突然开口道了:“……敏敏,我要成亲了。”
我被这话一时滞住脚步,却又很快回神追了上去,回一声:“……喔。”
蓝天穹继续边走边说道:“其实对方是谁我还真不知道,而且我也觉得这时间有点太早了,我明明还不急的,可我也明白女儿家是拖不得的,毕竟是婚姻大事……”
我正闷头盯着脚下沙砾听他说话,是足足迟了半刻才发现他已打住脚步,我只觉奇怪地回头看他,蓝天穹亦定定地凝视着我。
他朝我缓缓走近,五指轻柔地抚上我脑袋,喃喃低语道:“……如果是真心喜欢一个姑娘,我这辈子就只会娶她一个人,我会给她最高的名份,永远保护着她,只让她为我生儿育女,一颗心也只会送给她一人,直到她不要了为止。”
他的笑容好看地让人窒息,使人轻而易举便深深陷了进去:“……敏敏啊敏敏,你可愿意嫁给我?”
胸口一震,瞪大着眼,本拎着的水桶不觉然松脱,那与记忆中相似的情节就这样完全吻合地重叠在了一块,这情境让我浑身不由打颤了起来。胸口中经年累积的丝丝异样感仿佛终于找到了理由一般,老掉牙的前因后果,命中注定。讲实在话这一世我几乎没怎么想起月老,可却偏偏在这时想起他口中雷人的前世故事起来,同样的敏敏与蓝天穹,我在这一世不知不觉又当了一回敏敏,就跟那个前世的敏敏一模一样……
人被紧紧带入那温暖怀抱之中,悸动的同时,心底却忽地泛起一阵空洞茫然,那钕渚呢?等碰到了钕渚之后,这一切的一切又会变得如何呢?
手被蓝天穹一路牵着,从他走路的节奏之中我可以轻易查觉出他心情极为愉快,整个人神采飞扬的,他回头看我一眼即笑道:“……反正是我要娶的女子,我想娶谁便娶谁,父亲铁定是不会阻拦我的!”
无视沿途侍女一脸惊愕,我俩绕过几簇不明花丛,提步走过曲桥,踏上通往蓝莫廉书房的甬道,红黄的阳光从树缝间落下,与两道黑灰背影错落,随着蓝天穹加快的步伐,是越发迅速地迭动。
对比起我的恍惚惶惑,我想此时的蓝天穹应该是挺开心的。仔细想想,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的。说也奇怪,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追随起他。和他说话时,总是想多看看他翘起唇角的样子,就连耳朵也变得比平常灵敏了一些,容易注意到那几欲压抑不住的低低笑声,除此之外,更是难以忘怀被他紧紧拥抱的感觉,有时候仅回想着,也能失神个老半天。
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喜欢了吧。
而我前世的那个敏敏,大抵上也是这样子喜欢他的吧?
脑袋正胡思乱想着,手掌间紧贴的热度却突然松脱,不明白蓝天穹怎会突然撤手,狐疑地探过头去,怎料一眼撞见的却是他死白的面色,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震惊。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亦睁大眼睛,是怎样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蓝莫廉死了。
被人以一掌震断心脉,不治而亡。
没人知晓是谁杀了他的,只能从他手里紧攥的一张小纸中勉强找出线索。
纸上笔迹凌乱仓促,写的是:天下第一、流云山庄、紫阳门主、金盆洗手宴,以及……
钕渚。蓝莫廉之死撼动了整个武林界,正派人士想当然尔是把矛头纷纷指向西南邪派,认为这代表魔教的一种宣战,且大家都知晓蓝莫廉那段狗血情史的,所以背后隐藏的瓜葛一定比外表看似的还要纠结、阴谋更为劲爆……可众人闲来无事八卦来八卦去却是怎么也想不通那小纸上头怎会写着紫阳门主这四个字。
昆仑山上灵枢派紫阳门主,手持绝顶医术,遽闻是天下第一美女,浑身香气宜人,凡见过者必为之倾心,摄魂夺魄,本是隐居幽山,不问世事,怎料却在一日向蓝家要求自请下嫁,与武林盟主之子共结连理。
其实当时消息一出,整个武林就跟炸锅似地,无数少侠梦醒,大把掌门心碎,不论正邪两派皆垂墙壁,砸酒坛,砍茶馆桌子,又或者跑去月下胡乱舞剑,最后发现根本没人搭理也只好自个儿窝在角落画圈圈痛哭。我想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好歹干大侠干了那么久了,也大约明白这天下第一头衔是到死都不会落在他们小配角头上,如此一想,这行走江湖的职涯里,至少最起码地也要完成抱得美人归这项,总不能让什么好处都给人生胜利组独得。
结果证明,人生胜利组之所以会成为人生胜利组,还是有其主要原因的。
其实,起初看到那张小纸条时我就有偷偷把严刚拉过来问:这紫阳门主的闺名可叫钕渚?
在此之前,我必须先承认我这人实在是非常鸵鸟心态,所以在蓝天穹跟前,钕渚两个字是从来提都不敢提。
而且有时候我还会很小人地,在心里头向菩提老祖虔诚祈祷钕渚最好永远都不要出现。
绝对不要在蓝天穹面前出现。
紧接着在祈祷完后,我又会再度深深鄙视自己一番,连带感慨自己人格怎生变得如此纠结矛盾,陌生地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得。
所幸严刚一听完我问题后是摇摇头,说他记得紫阳门主名叫水什么的,那名字着实有些拗口难记,不过再怎么想也绝对不会是钕渚这两个字。
更何况,在这江湖的大门大派里所有待字闺中的姑娘里头,根本没有一个是叫钕渚的。
而另一方面,关于流云山庄,那就是个很有趣的地方了,从史载以来,此处便是个专门协调和谈的地方。老实说,讲协调和谈倒有点太雅,与其说是协调和谈,倒不如说是给你个好场合让你专心一路开骂到爽。其中谈的内容从‘我老伴晚上又在被窝放臭屁所以我要和离’、‘隔壁小王给我戴绿帽子之跟他睡的竟然是我相公’又或者是‘没杀父没杀母却杀我养得小狼狗’等奇葩怪事,种种森罗万象,教人叹为观止。反正只要是吵架吵个没完没了却又想赶快完了的,皆欢迎来到流云山庄继续吵,庄里除了备置点心茶酒水之外,还有小厮丫鬟贴身按摩伺候,供你仰精蓄锐休息片刻,待一觉醒来,再让你继续吵个够。
不过那流云山庄也并非闲杂人等都可以进去的,若想在里头吵架,须先缴纳一千两黄金、一千株草木、一千轴美女俊男图,才可入内观看吵架或者参加吵架。
当然,还有一种进去方法是无须缴纳任何宝物的,那便是手持天下宝刀。
一讲到宝刀,说也奇怪,蓝莫廉死归死了,可那凤鸣剑却仍旧纹风不动地摆在他书房剑架里头,照常理言,凤鸣剑乃天下名剑,凡武林中人皆争而取之,岂有杀主而不夺的道理?
眼瞧这怪异,又有长者言道,能打败蓝莫廉的人,其武功实力必定高强,可既不拿凤鸣剑,又不在正式场合亮名说是自个儿打败了武林盟主,这其中一定是私人情爱恩怨的缘故,并不与正邪两派单纯的对立有所相关。
毕竟传闻中,那教主之女的武功可是与武林盟主不相上下的。
这样的说法一提出,颇获爱恨纠结派的武林人士支持,甚而有能者开始在街坊巷头撰写起小说,相爱相杀的虐恋戏码一推出立时轰动,成为诸多怀春少女闺房里头的压箱宝,有时候只要一想起剧情还会忍不住感同身受,潸然泪下,为那对怨偶疼也为他们的孩子疼,乃是入戏极深,只能以抚素琴慰藉悲伤……
其实以上乱糟糟的八卦全都是我闲着没事从旁人那头听来的,此时的蓝天穹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是没有闲暇搭理这孰是孰非的,待处理完蓝莫廉后事后,他当夜便整装待发,准备一大早率领亲信前往流云山庄。
我真心认为这行程有点太赶了,流云山庄靠南,蓝家在北,一去少说也要好几个月,如此舟车劳顿的,未免也太辛苦。
而且眼瞧蓝天穹一脸倦容,为打理蓝家后头的事操烦那么多天,根本没睡足几个时辰,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却又没法歇息,不说下巴青青一片的胡渣,那眼睛都还充着血丝呢,教人看了都替他感到难过。
于是我几乎鬼斧神差地开口问了:“……天穹,你一定得去吗?”
人站在蓝天穹书房,他本在细心擦拭着他惯用地一把长剑,闻言是打住动作,扬起眸光静静地看我。
我眨眨眼,被他看得不明就理,他也不知怎地突然又勾唇笑了,他这几天在众人面前几乎都没怎么笑的,而且依我对他的了解,我强烈怀疑他有偷偷哭过。
他没急着回答我,是放下长剑后才开口轻声问道:“……你担心我?”
我愣了一会儿,仔细想想我的确挺担心他的,索性用力地点点头,正想开口说句人如果睡眠不足肝黑了可是很容易短命的时候,蓝天穹已是大步跨了过来,用力把我拉入他怀中。
不同于以往的温柔,此时他的力道重得几乎失控,长期压抑已久的悲伤正呢喃似地在我耳边回荡:
“……幸好还有你……敏敏……幸好我还有你……蓝家只剩我一人了……没有你我要怎么办?能怎么办?……”
我好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笨拙地用手一下一下地拍拍他背脊。
感觉环抱住地力道渐渐放松,蓝天穹突然勾起我放在他背后的指头,紧紧握进他自个儿的掌心之中,只见他低着头,以一副无比虔诚的姿态道:
“……敏敏,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你,我想要只守着你一人生生世世。”
一语落罢,他这便俯下身来,眷恋般地在我脸颊处轻轻落下一吻。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心里头有股奇异感蓦然腾起,那滋味有点微甜又有点微酸,依稀夹带着一种难以言拟的哀愁。
蓝天穹最终还是决定出发了,我没能拦住他。其实我本想着跟他一起去的,奈何他却是觉得不安全,执意要我帮着他守着蓝家。
走出蓝家大门前,我很尽本分地挤在蓝家女眷及看热闹的武林大侠之中,勉强挥着小小手绢送他一程。
晨曦的光芒之下,蓝天穹一身雪白长衫被照得发亮,跟不染尘埃似地,越发衬地他俊逸非凡。
只见他一个俐落纵身飞跃上马,缰绳一拉,临走之前,眼底含笑地朝我这头望了过来。
他冲着我张着唇,用着气音无声道:“……等我。”
我硬是挤出抹大大微笑,朝着他奋力挥摆着手绢,示意小的我收到公子您的交代了!您就放心去吧!去吧!
依稀听见他笑出声来,只见马蹄齐奔,眼前黄沙滚滚旋起,我一时被那飞扬尘土呛着嗓子,费力狂咳到眼眶都犯起泪来。摀着嘴难受地抬头望去,白色的身影离我是越发地模糊遥远,就这样渐渐地融进了晨光之中,再也不会回眸。
其实我早就明白的,那样的蓝天穹是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是注定要跟钕渚相遇的。
可明明是老早就知道的事情了,为什么如今想起来还是会那么难过?
“你妈我简直在搞自虐啊……”仰着头,我拿着手绢用力擤着鼻涕,两边袖子轮流擦着眼睛,可泪水却还是跟不用钱似地一直狂掉,想了一想我干脆就不擦了,自个儿默默走回房后就直接躺到床上,人果然还是先睡一觉养养精神比较实际。
怎料这一闭上眼就是悲从中来,随着过往的回忆奔涌,俨然辗转难眠,我掀起眼皮,死死瞪着天花板一会儿,仍旧发现有晶莹液体正缓缓排队夺眶而出,索性坐起身子,决定去外头吸吸新鲜空气醒神。
本想着去砍柴提水的斜坡岗看美景的,奈何触景生情,我是立即悲剧主角上身,只差没来个跪地葬花或者对着山口哭喊一句:亲爱的你回来啊啊啊
我被我这脑海画面给恶寒到了,是猛然惊觉自己实在病得不轻,更觉悲凉悽惨。思量了一会儿,我决定去外头大街看看,好歹人多热闹。
我是沿路以回避的目光对待蓝天穹买给我过的糖葫芦串摊、麦芽糖饼摊、糖炒栗子摊、豆沙包摊、酸梅干摊等等吃食摊位,看着各个老板一脸莫名的神情,想想我还真是让蓝天穹破了许多费……长长喟叹一声,这一幕一幕画面我实在不忍细看,揉着脑门,最后是不知不觉晃到了一家茶酒楼馆门口。
我瞇着哭得有些酸涩的眼,盯着牌坊上头那酒字一会儿,没有多加思考便决定执行我的买醉计画。
走进楼馆,今日生意貌似挺好的,第一层已经没了位置,我也只好沿着阶梯上到第二层,才刚晃进去,就见第二层比第一层更人满为患,许多人都是站着的,团团围在一角,应是在听他们正中心地那人说话。
仔细想想,没有位子其实对我来说也没差嘛,反正我是来喝酒不是来品茶聊天的,站着喝也是喝,于是这就招来店小二请他给我来坛最烈的。
手捧着酒坛大饮一口,我随意朝那满满人群瞄了一眼,,赫然想到这画面俨然是在听说书呢。
好奇心一时腾起,我左右移摆了下位置,却是怎样也瞧不清那人是谁,往前挤了一挤,才隐约听见那人说话的声音。
“……你我正邪两派势不两立!道不同不相为谋!何须多言?格杀无论!”他这话一出,语调万分凶狠,怎想这情境却又在下一刻陡变,是掐尖了嗓音喊:“段郎!段郎!你怎能如此忍心待我!你难道不知道我肚子里头已经有了你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