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风起始终没看萧月一眼,坐于水潭中央,闭上眼睛,平静地打起坐来。
水潭冰凉,可以缓解他因走火入魔而感受到的灼热感。那样的灼热感就好像那日他冲进火海救月明,围绕在他身边的火海的热气,只是前者是他自己的魔障,后者却是曾经发生过的。
萧月觉得他今日的状态很好,眼中的杀气也淡了很多,至少他不再埋头喝酒,倒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但她到底还是小看了走火入魔中的人,一旦有了这种征兆,哪是自己想克制便能克制得住的。若他的内息完全紊乱,真就没救了。唯有自己能够运功稳定内力,才算成功摆脱魔障,但他现在只要一运功,脑海中便会浮现月明死去的那幕,想多错多,噗地一声,他吐出一口鲜血。
血落在水中,慢慢化开,似一朵朵鲜艳的红花。
萧月紧张地一下子站起,道:“别运功了,不如吹笛吧!”
他抬头看了萧月一眼,吹笛?他如今还能吹笛吗?当看见月明的尸体,她的身边便是那根他亲手为她做的竹笛,她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在那里,可他还来不及教她吹一首曲子,若可以,他只愿将那些笛音都吹到地底下去。
他早已不会吹笛了,再也不会将那美好的笛声留在这个他活着的世界上,那些美好的音乐已经随着她的死消失了。
赵风起没有说话,萧月走进水潭中。水很浅,只漫过她的大腿。她走到他身边,刚将手放于他的腰间。赵风起却一把按住她的手,冷冷道:“你做什么?”
“我看你这里有两根笛子,所以我想拿一根。既然你不吹,我给你吹一曲罢!”
赵风起甩开她的手:“不必。”
萧月不屈不挠道:“我没打算拿走,我就吹一曲。”
“你会吹?”
萧月摇头又点头,认真道:“我曾经听一个人吹过这世间最动听最美妙的音乐,可他后来吹不了了,我看我是否能将他以前的音乐吹出来,我想这样,他可能会回到我的身边。”
“这人对你很重要?”
“曾经我怨恨过他,可他一直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月明也是他最重要的人,她离开了,心里怎么会不难受?他多么想她能够回来,但这可能吗?
她的竹笛虽然已被大火烧坏,但一直是他最宝贝的,不管是谁,都不能动一下。他带在身上,就好像她还在身边一样。
这时,听了萧月的话,他的手竟微微松了松,将自己的玉笛给了她。
萧月想该吹什么曲子好,最终选了赵风起曾经最爱的《梅花三弄》。可她吹得不好,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吹得分外难听。
赵风起大概听出了她想要吹的曲子,漫不经心道:“你跟我曾经认识的那人一样,都吹得不大好。”
萧月多想告诉他,她便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可她不能,她答应过爹爹,赵月明已是个死人,从此这世间只有萧月,再没有月明了。
“我吹得难听,你能不能教我?”
赵风起摇头:“我已经不会吹笛了。”
“你骗人,学会的怎会忘记,明显是你不想吹。”
“对,是我不想吹。”赵风起冷漠地将她手中的玉笛夺回,又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她,似乎面对一个陌生人。
萧月擦了擦将要落泪的眼睛,问:“你是不是不想我留在这里?”
“没错。”
萧月不笨,想必他是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想逼走她,她太了解他,但凡有事,他都喜欢一人承担。她道:“你想让我走,我偏要赖在这里。”
“你……”赵风起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话来激她,可她若继续待着,很可能会有危险,他起身,执剑向潭边走去。
萧月急道:“你去哪里?”
“随我来。”
萧月想,他既是让她跟着,没让她离开,那便是好的。赵风起带她到了他的房间,她以为他是打算让她看什么东西,便向屋子里走了几步,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什么,一看赵风起竟不在了,转身才发现大门和窗子都被他锁了。
她猛踹房门,怒道:“赵风起,你这个大骗子,快放我出去。”
门外未有任何声响,他竟已走远。萧月此刻真想化身为一壮汉将大门撞开,可惜她不是,撞得她手臂生疼,大门还是没开。
在房内无趣的很,也要找出有趣的事来,她想也许她可以找到一样可以打开门的棍子之类结实的东西。转到书桌,突然发现桌上压着一大叠宣纸,累得跟小山般,之前她在他的房间只为找剑,哪里注意到这些纸,现在整理出来,才发现每张纸上都写着无数个“月明”,这么多张纸,不知是写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但可以看出都是出自一人手笔。
她好像可以想象出一个场景,他日日抱酒,便是不想让自己清醒过来,不愿接受月明已死的事实。每当他冷静下来,便会坐下来,写她的名字。
若他真的这么在乎她,为何在她被抓后的一个月始终没有来找她,还娶了他人为妻呢?也许他的确是在乎她的,但并非最在乎,对她也并非男女之情。
越想越心烦,她干脆不想,放下宣纸,转到了床边。
床头柜上放了很多安眠香,香炉里还有烧剩的安眠香灰烬。
只有夜里睡不好,才需要用到安眠香,难道他这么多个日日夜夜都是不眠之日,只有放着安眠香,才能睡一个好觉?
萧月瘫在床边的地上,抱膝想是否是自己错怪了他,其实他一直都是在乎她的。可她的确收到消息说,他娶了龟兹国的公主,当了驸马爷,最后还帮龟兹大王破了一个大案。
消息是宁王的近侍冷无眉打听到的,肯定靠谱。可如今狼女并未出现,难道他没娶?对了,他曾说自己休妻,难道他是休了狼女。若是这样,他跟始乱终弃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不管他有着怎样的过去,萧月也不想他出事,她起身,端起房里的椅子,拼命撞向大门。此时,门外天色已黑,待大门有些松动,她丢开椅子,撞向大门,大门被撞开的同时,她按照惯性向外摔去,本以为会狠狠地摔在地上,却是摔在了一人身上。
此人哇哇大叫,萧月一下子认出他的声音,竟是蒙蛏。
她从他身上爬起,问:“你怎么在这里?”
蒙蛏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她:“你是谁啊?怎么会在赵大哥的房里?”
想起自己脸上蒙着一块白纱,他认不出她来,她道:“我是他的朋友。”
蒙蛏一脸吃惊:“赵大哥结交了你?”
萧月点头,戳着他刚刚被她压到的手臂,问:“那你怎么在这里啊?”
蒙蛏答非所问道:“赵大哥还会结交你,真是奇事!”
她急道:“我问你问题呢,你先回答我。”
“啊,刚刚这里有很大的响动,你说,是个人会不往这里瞧?喂,你冲出来的速度也太快了……”
萧月没理会他说话不客气,道:“赵大哥之前说他今日可能会失控,所以我猜,你们应该都知情然后跑了。”
蒙蛏大声为自己辩驳:“逃跑,你觉得我会是这样的人么,李大哥说今夜赵大哥可能会出事,让我看着点,我说赵大哥他人呢?”
“唔,我也不知道,他将我锁在房里,结果他却不知所踪。来,我们快去找找他。”向外走去。
蒙蛏跟在她身后:“我说你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听你的口气,好像很了解我们啊!”
“我叫萧月,我对你们熟啊,是因为我想和赵大哥当朋友,所以早将你们的事情都打听到了。”
“那你可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萧月做冥思苦想状:“哎呀,这个可真不知道,我是想跟赵大哥当朋友,打听你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赵大哥最关照我,如果你不了解我,也不可能完完整整地了解赵大哥,所以你要先了解我,了解我可比了解赵大哥简单多了。”他开始胡扯。
萧月哦了声,翩然一笑:“因为你是直肠子,心思没这么复杂。”
“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好了,现在找到赵大哥才是关键。”
“是啊,只是我一向太心急了,李大哥骂我不是人!”蒙蛏表情哀伤,突然顿足。
萧月转身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你?”
“因为小明遇难的那天,我一个劲地骂赵大哥,还出手打他,害得他走火入魔,还害得他再也无法吹笛。我们瞒着他,将小明的骨灰洒了,他再也不肯理我们。如果那天我可以管住自己的嘴巴,说话不那么冲,也许事情不会发展到这般地步。其实赵大哥当时已经着急疯了,可我还说那样的话激他。后来我才知道,赵大哥会娶龟兹国的公主,是他们俩暗中商量好的权宜之计。”
“此话怎讲?”
“事情是这样的,苏右殊派了守卫故意将他困住,赵大哥当时伤重无法运功,只能在暗中寻找逃走的机会,苏右殊说他若找到龟兹国的叛贼便放他走。虽然之前苏右殊已将很多叛贼抓住杀了,却还有一些叛贼藏在朝臣中,这股力量仍在楚楚欲动。赵大哥知道这股叛贼的力量其实来源于云凉,可云凉贵为苏右殊的爱妃,单纯地道出,苏右殊定不会信。他娶狼女,实属无奈之举,只有赵大哥娶了她才能获得苏右殊的完全信任,这样赵大哥才可以找到机会戳穿云凉的计谋。狼女虽是云凉的干妹妹,但她是龟兹国人,自然不能让云凉夺走龟兹,所以求赵大哥帮她。
“赵大哥故意散布谣言,说龟兹大王从皇陵取出的宝藏藏在王宫的清凉殿内,这帮叛臣贼子目的在于宝藏,果然夜里盗宝,最后中了埋伏,全部被擒。赵大哥将他们关押起来,又散布谣言,说这帮贼子被关在天牢,再给他们吃点苦头,他们很快便会说出幕后主使。云凉中计,派人去天牢杀人灭口,最终被捕的是云凉的丫鬟,那个穿白衣使双剑的白衣女子,好像叫做方婷什么的,那女人在牢里自尽,自始至终没有说出云凉的名字,但死前留下一方手帕,帕上用血写了首藏头诗,将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云凉谋反。云凉之前曾在苏右殊食用的糕点上放了毒,毒量虽少,但积累到一定量仍能置人于死地,这一点被赵大哥揭穿,苏右殊虽然未全信,却已经开始怀疑。赵大哥对那些被抓的乱臣贼子说,只要他们说出幕后主使是谁,便免了他们妻儿一死,他们看云凉的气数已尽,纷纷道出了云凉。狼女也为他们作证,说云凉是谋反的幕后主使,她成为王妃,便是为了祸乱龟兹王朝。
“赵大哥就这样将龟兹内部所有的乱臣贼子捉住,成了龟兹的大恩人,狼女感谢他,明白他心里并没有她,写了封休书自己休了自己。苏右殊虽然对这点很气愤,但狼女心意已定,本来他们便说好,他只当个名义上的驸马,自始至终没跟狼女入过洞房。”蒙蛏一口气说完,顿了许久。
萧月安静地听完,苦笑道:“这些……都是赵大哥跟你说的?”
蒙蛏摇头:“这是狼女写信给我们,我们才知道的。他们一开始便说好,狼女只求赵大哥帮他们摆脱云凉的控制,本来赵大哥伤势虽重,但也不至于逃不出王宫,狼女这么求他,你也知道,赵大哥向来重情义,岂能袖手旁观,更何况,赵大哥的爹和龟兹有些交情,这个忙,他不能不帮。待龟兹国的危难一解除,狼女便信守承诺,自写休书。赵大哥摆脱了这些事,快马加鞭地返回这里,哪里知道小明出了这么大的事。”
萧月从他口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拍了拍他的肩:“这事不怪你。”从这番话中,她能肯定现在不是云凉要派人杀赵风起,云凉因谋害大王的死罪而入狱,如今应该被砍了头,怎可能派人暗杀赵风起呢?那今夜打算杀赵风起的人会是谁?
她正想着,蒙蛏长长地感叹一声:“可是我还是觉得是我对不起赵大哥啊!”他后悔不已,突然惊醒,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道:“刚才我说的,你都听得懂?”
“大概能听懂。”
“好吧。”蒙蛏又颓在了原地。
萧月想最近怎么这么多人都这样颓废,这可不像他们四人曾经的作风,当年他们都凌云壮志,说要造福百姓。
蒙蛏喃喃自语,眼神悲伤道:“小明最爱听我讲故事,她死后,我便讲给青山白云听,不晓得她会不会听见。其实她最在乎的哥哥一直都没忘记她,而我们也是如此。”
萧月安慰道:“我想她会明白的。”是的,她明白了。就因为这样,她更不能让赵风起有事。
“我们快去找赵大哥吧!”
蒙蛏点了点头,两人分头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