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李宣和孙红玉都住在京城的鲁南小栈里。
今夜下起了细雨,与月明死去那夜的磅礴大雨不能相比,但却让他们纷纷想起了那夜。
那夜,李宣失魂落魄地站在雨中,孙红玉从未见过如此落魄的他。站的久了,他在那场大雨中晕了过去,之后还大病一场。他昏迷在床时,孙红玉一直在身边照顾着,觉得那才是她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刻,可以让她放开一切照顾他,也不用想他是否愿意。她甘愿为他付出一切。
可今日,她知道了赵月明其实还活着,还活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竟有些心慌了。李宣站在客栈外的走廊上,看着夜雨。她拿了件披风为他披上,李宣回过神来,看着她:“今日,多亏你了。”
孙红玉苦笑,若让他知道萧月就是赵月明的话,不知还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道:“郡主已经答应我,就算是得罪宁王,她也会说服宁王。她说她谁都不想嫁。”
李宣道:“真奇怪。”
孙红玉道:“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女人若将真心付出,不执着到吃了苦头,彻底被男人伤了,是怎么都不会收手的。其实,郡主的心早已给了另一个人。”说完,想走,手却被李宣拉住。
李宣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呢喃道:“红玉,我曾经不知珍惜,你这么好,我之前却那么对你,对不起……”
这个怀抱,她期盼了二十多年。她不想推开,只想将它占为己有:“我等你将她彻底忘了。”说完,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心里想着:月明,你太不懂珍惜身边人,莫怪我这个当姐姐的从你手中将他抢走,我抢过的人,只有一个他罢了,只有一个他……
萧月回到宁府,跟宁王说自己谁也不想选,谁也不想嫁,说完,惊奇地发现宁王竟没有责骂她,还平心静气地让她回房休息。这让她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爹爹,爹爹这么辛苦地为她找良人,她却一下子把那些人都吓跑了,估计以后也没几个人敢上门提亲。
但不这么做,她又能怎么办。那些男人根本不是真的喜欢她,只是因她爹是宁王罢了。快到鹣鲽院外的小山丘时,她听到了一阵优美的琴声。
琴声虽美,却隐隐含着一股令人心寒的曲调,令人听了,心莫名的慌乱。萧月觉得听着这样的曲子,十分难受,只想快点离开。会经过这里,只是她觉得此处离鹣鲽院近,风景也优美,或许能和赵风起来个偶遇。可惜,她一次也没跟他来个偶遇。
小丘上种着各种园艺植株,雨夜中,雨声滴答,灯火下,树叶上的雨珠像明珠一样,璀璨耀眼。走到小丘脚下时,她听到了一阵人语声。
男子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引我于此,所为何事?”
琴声突然停止了,接着是一阵女子的声音:“哥,难道你认不出我吗?”
萧月在原地听了会儿,因身旁有丫鬟香草在,立马装出什么也没听见地向前走去,待走到听不到小丘上男女的话,才对香草道:“香草,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
香草是个识趣的人,道:“是。”离开前,又说了句:“小姐,刚才晶碧山上说话的女子好像是大小姐。”
萧月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说着,转身独自向晶碧山走去。不管山上说话的女子是谁,她知道刚才在山上谈话的男子正是赵风起。
晶碧山上有个凉亭,亭子中的女子一身白衣,容貌与赵风起有七分相似,飘飘然若下凡的仙女。
赵风起站在亭中,静了片刻。
萧锦放下手中的琴,走到身侧,将手抚上他的脸,深黑的眸子如他一般,波澜不惊,辨不清其中蕴含的感情,她道:“你看我们长得多像。难道这样,你还猜不到我的身份吗?哥……”
他安静地听她真正想说什么。
萧锦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道:“哥,你知道我在这个宁府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吗?”说着,眼中攒出几滴泪来,挽起袖子,白皙的腕上臂上赫然都是新鲜的伤痕、淤青。
赵风起微微吃了一惊,感情却不表露于外,道:“这都是宁王所为?”
萧锦苦笑,将手从他身上移开:“哥,宁王杀了我们全家,难道这一切,你都忘了吗?虽然他养了我,却根本没将我当成他的亲生女儿,你可知道我在这个家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么。表面风光,却是连下人都不如的日子啊!府上有那么多高手,我怎么动得了他,可哥你不同,你武功高强,为何不为家父家母报仇?你难道忘了吗,曾经养育过你的奶娘芳姑,她那么好的人,可是她还有她无辜的丈夫儿子,一个都没有活下来。哥……”
赵风起想起五岁那年的事,想起那场大火结束了他家五百多条人的性命,心神不禁一乱。小时,除了父母,奶娘芳姑是他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人,待他如亲生儿子一样,平时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踩死的人,却还是被那场大火活活烧死。为何好人也要这么悲惨地死去?
赵风起想起那些事,痛彻心扉,有些禁受不住,撑着石桌才勉强站立,丹田内真气游走,又有克制不住的迹象。本来,他是在房中打坐调息,一曲琴音却渐渐打乱了他的心神。
萧锦站在身侧,继续说着:“哥,你为何还不报仇,为何你不报仇,难道是因为月儿吗?别忘了,她是我们灭门仇人的女儿……”
赵风起打断她道:“够了,别说了。害我们的人是宁王,与她无关。”
萧月走到晶碧山下,刚好听到这声怒喝,不禁将她吓了一跳。赵风起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犹豫着还要不要走上去,也许在这时上去不大好,所以她在山下又站了会儿。可山上竟突然安静了,难道他离开了,可她来此就是来找他的呀!
这么想着时,她沿着山上的石阶,走了上去。
萧锦看着他因震怒而惨白的脸,想自己的话到底还是起了作用,成功地扰乱了他的心智,若她再激他一激,说不定他现在就会出手去杀宁王,到时她自然会站在宁王这边,不会让养大她对她有恩的宁王有事的。说到底,她自己的亲生父母,她从未见过,根本谈不上感情,倒是宁王,她真心将他当作父亲。
若她打听的没错,赵丞相打算将她和萧月调换的那刻,便应是打算牺牲她的了。如此,她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又有何感情可言。
若赵风起真的去杀宁王,萧月知道后定会伤心不已。她便是要让萧月伤心难过,只有她难过了,伤心了,她才会开心。凭什么,她的亲生哥哥对萧月那么好,连爹对萧月也这么好,萧月抢走了她的亲生哥哥,还抢走了她唯一的父亲,她要萧月夹在中间,一辈子活在痛苦中,体会超出她十倍万倍的痛苦。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山下的台阶上传来,萧锦心惊,竟是有人来了。她立即取琴,一个闪身,穿过林子,飞身到了山下。虽然不知来人是谁,但此时让人知道她见了赵风起,恐怕也不好。众人都以为她不知赵风起的存在,以为她不知她是赵风起的亲妹妹,就让他们继续这样认为才好。如此她才能置身事外。
萧锦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好像什么也未发生地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萧月走到山上的亭子,只看见赵风起一手撑着石桌,一手捂着胸口,额上还冒着很多汗。她跑到他身边,立马扶住他,发现他的身体再次滚烫起来,就和曾经将要走火入魔的状况一样。
赵风起看了她一眼,冷冷地推开她,动作却是温柔和缓的,可见并不想伤她。
萧月见他向亭子外走去,连伞也不拿,立即跑到他身前,在他迈出亭子前,打开了雨伞。她道:“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他看着亭外渐渐变大的雨,冷淡道:“如果我说我是想去死呢?”
萧月想也没想,干脆道:“我陪你一起死。”说完,连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看着她,眼神犀利地好像要将她看透,半晌,才移开目光,道:“我想去喝酒,你陪吗?”
萧月点头:“嗯。”
赵风起轻蔑地一笑,萧月却不在意。
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里,他们定了个雅间。这里的雅间有诸多的优点,不仅隔音效果好,没人打扰,位置也好,打开窗,可以看到京城主街上的夜景。不仅如此,雅间里还有一张床,一旦客人喝醉,直接睡在这里便好,也不必醉着酒摸着夜路回家。
虽然在醉仙楼定个雅间,贵是贵了点,但她这个做郡主的,别的不多,就是钱多,身上的钱袋从没有空的时候。
她打开窗子,看了会儿夜景,只见主街上格外热闹,虽然下着雨,却一点也没影响外头的繁华热闹。现在是夜市开放的时候,灯火通明,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各个摊位上做着各种生意,卖画作、糕点、宵夜、面具、扇子、陶瓷、首饰……应有尽有,将整条街弄得又美又热闹。
她看完,关上窗子以免雨水飘进,回头只见赵风起坐在桌边,抱着酒坛喝酒。喝的是上好的杜康酒,但这种喝法,真是不要命了。她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打开一坛杜康,正想像他那般喝酒,手却被他按住。
她奇怪道:“我是来陪你喝酒的,你怎不让我喝?”
他道:“我是让你陪,不是让你喝酒。”
“啊,这算哪门子的陪酒?”
“你只需陪,不必喝,若你不想陪,大门敞开着,你现在一走便是。”
萧月的确想过要这样极有的骨气地推门而去,将他狠狠地抛在身后,可细细一想,能陪在他身边,不是她一直都渴望做的事吗?她笑了笑:“我陪啊,不喝就不喝,我才不走呢!”
看他如此豪饮,她禁不住劝道:“如此佳酿,你却牛饮,真是不懂惜酒,白白浪费了我这么好的酒。早知如此,便买车二锅头,让你喝个够,倒还省了我一笔钱。”
“谁说要让你付钱了,你若要给我买车二锅头,我感激不尽。”
她不解:“你身上又没带钱,不是我付,难道我们要喝霸王酒?”
“上次来这里喝酒,已经付够了一年的酒钱,只要报上我的名字,这酒随意喝。”
她张大嘴巴,差点将下巴惊落。以为今日自己才是大财主,原来真正的豪主是他。看来今日她真的只是陪着他就好了。
酒至微醺,赵风起的脸微微泛红,他埋头喝酒,未再看萧月一眼,萧月则剥着花生瓜子,吃得不亦乐乎。待他完全醉倒,那已是后半夜的事情了。
萧月脑海中本想过很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男的醉酒之后会和女子发生怎样的风月之事。可是她想过的场景一样也没发生,他醉倒竟是真的醉倒,连句醉话也没有,酒品好到这种程度,实在是高出了她的想象。
不过醉了也好,她总算可以去休息了。她已经累得不行,直接爬到床上睡去了,也忘了桌边还醉着一个人。
等到第二天天亮,萧月醒来,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被子,自己竟睡在地上,可明明记得昨夜是好好地睡在床上的。一个起身,便发现床上躺的人竟是昨夜醉倒在桌上的赵风起。
她抽出一张手绢,在他的鼻端上下撩动,想将他弄醒。他却一个转身,将后背对着她。她咬了咬牙,猜想昨夜应该是他将她踢到床底下的。天底下,哪里有做哥哥的这样对待她这个小妹的?
她下定决心要将他吵醒,便更加靠近他,俯身想继续用手绢抚他的脸,慢慢地将他弄醒,哪知他突然睁开了双目,睁大眼睛盯着她看,表情慵懒。她被他的突然之举吓了一跳,身子一软,站立不稳,竟倒了下去。赵风起即刻起身,一把将她揽住。
两人靠的十分亲近,萧月缓过神来,立马质问道:“昨夜,你为什么将我踢到床下?”
他淡淡笑了笑:“那昨夜又是谁将我独自丢在桌边?”
萧月有些不好意思,结巴道:“那个……那个……我……只是太累了。”
他撤去全身的冰冷,嘴角微微扬起:“那我也是太累了,黑灯瞎火的,发现床上有一物,就习惯性地将它踢了下来,哪知是你。”
萧月努了努嘴:“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他道:“你还知道我的以前?”
萧月想了想,道:“当然是我打听到的你的以前。”
他淡淡道:“人都有多面,你打听到的,也许只是我的一面而已。”
萧月觉得此话有理,曾经他们是兄妹,他自然不会这样对她。她哦了声,却隐隐觉得他好像在骗她。如果真是他在不知情地情况踢她下床,那她身上为何还盖着被子,身下还有毯子?
赵风起放开她,走下了床。因昨夜是和衣而睡,自然也用不着换衣服。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喝完,道:“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了。”
萧月惊讶了半天,问:“去哪里?”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说实话,她并不想他离开。他可以随意离开,但她只能待在宁府里,以后能去哪里找他,爹爹会让她去找他吗?她道:“那么,我们说好的决战呢?”
他手中还拿着那只白瓷杯,漫不经心道:“再说,到时我会来约你。”
她看着她,问:“你非走不可吗?”
“没错,非走不可。”他顿了下,“我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身上还带着血海的深仇,虽然我答应你不去找你爹报仇,但这不代表我不在意,我不会恨。”
她低下头,咬了咬唇,哑着声音道:“我明白,我没忘。”她根本没忘,忘的人是他吧!既然他们是仇人,他又为何要让她陪他来这看他喝酒。
他看着她,很想伸手抚一抚她微乱的头发,可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对她,根本下不了杀手,不知道她是月明时,下不了手,现在知道了,更不可能下手。这场恩怨,看来总得有人做出一步退让。虽然他的本意只是为赵家平反,可这样做,必须揭开曾经的真相,宁王是冤枉赵家的主使人,诬陷忠良的罪理应处死,就算皇上有心包庇,念及宁王多年为朝廷做出的贡献,不处死宁王,估计也要剥削宁王的所有权利,禁闭他一辈子。
他离开,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不令她为难,他看不见宁王,自然不会想报仇。虽然这样,他不配再做赵家子弟,更是让赵家所有人继续蒙受不白之冤,但死者已矣,他总不能再将她逼上绝路。
月明天生性子倔,一旦她下定了决心,对谁付出了真心,就是粉身碎骨,也是不会退让的,就像她明明是月明,可一直不肯说出真相。他太了解她,知道若他继续与宁王作对,就是将她往死路上逼。
难道他真的要逼死她吗?他怎么做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