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虽然不善应酬,但当了十来年的主母,该有的气势还是有的。
红音塞了荷包,她便微笑着道:“这位军爷,这事关乎我家宝珠的名声,还请您费心遮掩几分。”
宋文通看都不看一眼那只绣工精致的荷包,只是死死盯着杜宝珠,不放过她一丝表情:“有人看见你从私女昌宅邸里带了一个人出去,可有此事?”
宋文通是成年男子,比杜宝珠高出一大截,这样低头看下来时显得杀气十足。
杜宝珠却不怕他,抬头直直望进他的眼里,问道:“敢问郎君,奴误闯平康坊,可是犯什么律法?”
宋文通一愣,无奈承认道:“未犯任何律法。”
“既然不犯法,郎君为什么咄咄逼人?”
宋文通眯了眯眼睛,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一丝冷意:“出入平康坊不算什么,但窝藏乱军却是大罪。小娘子不如老实些交代了,某也好在田中尉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
一旁的崔氏听见两人又说平康坊,又说什么乱军、大罪,心肝吓得砰砰乱跳。然而杜让能不在身边,她只能自己硬气些:“军爷明鉴,小女一向本本分分,不曾和乱军沾边,这中间只怕有些误会……”
然而宋文通却不买她的帐,抬手止住话头,又向前逼近一步:“那人到底在哪?”
他在诈话!
若是真的有人看见宋文从私女昌宅邸出来,宋文通今天搜查的时候就不会只搜那些男镖师了。
杜宝珠强忍住后退的冲动,昂着小脸直视宋文通:“奴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奴当日在平康坊并未见过什么乱军,更未窝藏乱军!您不如问问那位证人,是否认错了人。”
“……”宋文通冰冷有如实质的目光在杜宝珠脸上梭巡,四周沉寂无声。
许久,又有别的早起出城的行人来到城门口,另一波的神策军才不满地抗议道:“宋三,搜都搜过了,你还要如何?赶紧收银子放人!”
杜宝珠趁机拉了拉崔氏的衣袖,崔氏会意,赶紧让红音将备好的‘买路钱’递给另一波神策军的队长。
这事杜家早就做好了准备,买路钱准备得十分丰厚。那队长掂了掂荷包,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杜娘子请!”
拉车的马儿刨了刨蹄子,再次撒开腿跑起来,宋文通不得不让到一旁。
然而,他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杜家的车队。
当看到正在登上第二辆马车的婢女们时,他的眼眸猛地一缩:“等一下!”
正躲在车帘后观望的杜宝珠一瞬间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想也不想就拔出防身的匕首,打算割断控马的缰绳制造混乱。
反倒是作婢女打扮的宋文镇定得多,真就停下登车的脚步,乖乖低垂着头立在原地。
宋文通摸着腰间的佩刀正要上前,却被先前收荷包的队长叫住了:“宋三,你他娘的搞什么鬼?给我找不痛快呢?今儿是兄弟当值,你哪凉快哪待着去!”
说着,队长便朝杜宝珠和崔氏的方向赔笑道:“杜娘子放心,我这就放行!”
宋文这才淡定地爬上马车,一撩帘子坐在一堆婢女中。
“吓死我了。”尝乐忍不住拍了拍胸口,凑在闻喜耳边道:“那位军爷眼神像刀似的,瞧着好吓人!也不知是谁乱说话,居然污蔑我们家小娘子窝藏乱军,让我知道非剪了他舌头不可!”
闻喜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宋文一眼,摇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小心些。”
“我又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尝乐委屈地嘀咕了两句,见闻喜不搭话,才慢慢收声。
可她不是个闲得住的性子,不一会儿,又伸手捅了捅另一旁的宋文:“欸,新来的,听说你会功夫,有空的时候教教我呗,我也想保护小娘子呢!”
尝乐小姑娘性子,原本杜宝珠院里只有两个一等细婢,闻喜比她大两岁,她便只能委屈地当妹妹。
这回听说小娘子新收了一个婢子,她以为自己总算能当一回姐姐了。没想到这新来的婢子比她年纪大,长得也高,仍然是她处在尾巴尖儿上,便有些不服气,总是找着机会和宋文别苗头。
宋文哪里会和小姑娘计较,便笑着点了点头。
“哎?”尝乐眨了眨眼睛:“你这哑巴,笑起来还挺好看的……比我就差那么一点儿。”
这都哪跟哪啊?宋文忍俊不禁。杜宝珠瞧着一身机灵劲,怎么养的小鸦头却憨成这样?
帘外,杜家车队陆陆续续出了城门。宋文通被那队长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不好再追,只能远远望着车队离去。
身边一个伙伴悄悄凑了上来:“要不派个兄弟偷偷跟上?”
“不必了。”宋文通缓缓收回视线:“我们已经试探到这样的地步,都没什么破绽的话,大概人真的不在她这里。咱们人少,力气都得用在刀刃上,继续盯着其他几家,有什么动静立刻报给我。”
经过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对质,杜宝珠掌心全是汗水,捏在手里的匕首都跟着打滑。
趁着崔氏不注意,她将匕首重新插回靴子里,这才伸手揽住崔氏的脖子晃了晃:“阿娘,我真不是故意的。平康坊那边瞧着都是些住家的宅子,与咱们靖恭坊也没什么不同,我哪里知道那里不能去呀!”
“哎……”杜宝珠态度良好,崔氏想说教两句都找不着道理,只好搂着杜宝珠拍了拍:“你这小祖宗,仗着学了一点功夫就只身乱跑,这回长教训了吧?”
“那平康坊原来也不是……的地方,后来才渐渐多起来……”这些话不好说给杜宝珠这样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听,崔氏含糊解释了几句之后,就转了话头:“总之,京城乱着呢,没人跟着的时候,你可不许到处乱跑!”
“是,是……”杜宝珠拉长了声调,乖乖点头。等崔氏脸上露出笑容后,她才恰到好处地拍马屁道:“阿娘刚才应付宋三的时候,好有主母的威风,好厉害呀!”
哪有人不喜欢被夸,更何况夸她的还是自家娇娇儿。崔氏十分受用地谦虚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等你嫁人当主妇之后,自然就会了。”
“可我现在还不会呀。”杜宝珠撒娇地歪了歪头,道:“等咱们把茶种带回长安之后,我得去山里种茶树,就顾不上城里的店铺了……阿娘既然这么厉害,且帮我看着些吧!”
崔氏故作恼怒地瞪了杜宝珠一眼:“我说呢,无缘无故说这么多好话,原来是为了这个!”
“哎呀,阿娘您就答应吧……”
崔氏架不住杜宝珠软声相求,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做事得有始有终,要开铺子的人是你,我只帮你看两天,过后还得你自己打理!”
“这是自然。”杜宝珠十分不用心地点头承诺着。
她是铁了心要让崔氏找到搞事业的乐趣,这店只要崔氏接手了,就没有轻松还回来的道理。不过现在猎物还没进洞,不能暴露自己的目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车队总算抵达了今晚住宿的旅馆。
那旅馆就在官道旁,是由农舍改置的,瞧着十分简陋。崔氏一下车,便指挥着婢女婆子们将旅馆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连被褥茶具都换成了自家常用的。
她坐了一天的马车早就骨头发酸,用过晚饭之后便躺下休息了。
杜宝珠也陪着她睡下,等到月上三竿,万籁俱静时,才悄悄起身出了农舍。院后小树林里,早已有一道挺拔的身影等候着她。
一见面,那人便笑道:“今天吓坏了吧?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送我出城,这恩情比泰山还重,将来我一定报答。”
若是换个人说这种话,杜宝珠肯定嗤之以鼻——开什么空头支票啊?真要报答,现在就给钱呀。
她却莫名相信眼前这个少年,将来一定会有所成就,这一句‘报答’绝不是简单的敷衍。
“好啊,我等着!”
宋文唇角翘得更高了,两个深深的梨涡里盛满了月光。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幼小的身体影响,杜宝珠似乎也回到了少女心萌动的时代,总是被宋文的笑容感染。
她一面笑着,一面将准备好的行囊递给宋文:“这里面是一套男装,为了掩人耳目故意买的旧衣,不过已经洗干净了,不用担心。至于你身上这套女装……”
她的音调一转,调侃道:“你若是喜欢就留下,不喜欢的话烧掉即可。”
“你呀。”宋文无奈地接过包袱,唇角的笑意越发宠溺。
杜宝珠自诩脸皮厚如城墙,被他这样瞧着,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略略收拾起笑容,郑重道:“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
其实,她有许多话提醒宋文,比如黄巢注定当不了皇帝,别死心塌地跟着他,该投诚唐皇室就投诚。
又比如,皇室如何败德是皇室的事,和城中的百姓无关,明年打进京城的时候,你若是侥幸做了将领,手下留情。
然而这些都和她那不可言说的身份有关,不敢轻易暴露,因此想来想去,能说出口的只剩下:“多多保重。”
宋文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懂的神色,很快化成春风般的笑意:“你也一样。好好保重,等我来报恩。”
他这话说得十分坦率,逗得杜宝珠立刻忘记了离愁别绪,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狐仙还是什么呀?将来你要怎么报恩,‘以身相许’么?”
宋文微微一笑,唇边的梨涡又深了几分:“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