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还未彻底降临,东市的商铺已经和往常一样挂出了灯笼。出自各位竹艺大师之手的灯笼,各自释放着光华,如繁花一般争奇斗艳起来。
行人走在街上,好似徜徉在星海灯河中一般如梦如幻。从坊间吹出的暖风,带着醉人的香气,熏得囊中羞涩的游人,也忍不住升出一丝豪掷千金的胆气。
几个辛苦了一天的壮汉刚从码头回来,说说笑笑走进长乐酒肆,正打算兑些沁凉的酒水慰劳自己。
谁知,那柜台后的娘子看也不看,就伸出纤纤玉指将他们放在桌上的花签扔了出去:“长乐酒肆如今已经转卖于我,不再兑换花签!”
几个壮汉闻言,连忙倒走几步退出酒肆,抬头一看,果然看见熟悉的门匾上已经换了字样:“柳记酒肆?”
他们都是跑船的水手,有几日不在长安城了,不由奇怪:“走时长乐酒肆都还开得好好的,怎么不声不响就转人手了呢?咱们买的这券可怎么办?”
“开不下去就转手了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柜台里的掌柜娘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梳着时下流行的双月髻,面上点了淡淡的胭脂,坐在灯下眸光流转,分外风流。
她轻飘飘地看了壮汉们一眼,笑道:“好心提醒各位一句,这券既然用不了,从谁手里买来的就该找谁退钱去。那商家若是不肯退,你们就去东市署告他,保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掌柜娘子虽然掩着唇,但却掩饰不了她眼中闪烁的淡淡兴味,似乎那卖券的人倒霉是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几个壮汉瞧见,难免心痒痒。为了自己辛苦砸汗挣来的钱,也为了搏美人一笑,他们转身便朝券行的方向走去。
一进那小小的券行铺,就从怀里掏出大把的花签拍在桌面上:“你们这骗人的黑店!我买了代金券才几天呢,连换酒的酒肆都没了,让我上哪花去?”
这会儿券行里没什么生意,只有一个半大的伙计坐在柜台后打瞌睡。被几个壮汉一闹,那小伙计脑袋磕在桌面上,醒了:“几位大爷,别急。”
他拿起花签一一看过,确认都是从券行卖出去的真货,便笑道:“实在对不住,这长安酒肆已经关店,我这就给各位办理退款。”
他动作太快,几个找茬的壮汉还没反应过来,退还的钱币就已经摆在桌上:“诸位请核对数目。”
壮汉们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吵下去,还好其中一个脑子活络些,摸着鼻子道:“这可是上千个大钱,便是拿去放贷也该赚几十文利钱了,你光是原价退给我们就想作罢?”
那小伙计似乎见多了这样闹事的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道:“您许是忘记我家券行的售前说明了,这券若是无法使用需退回的话,都是按原价退。”
说着,扭身让出身后老大一张红纸:“您看,这上面都写着呢。这是官府做过见证的,您若是不满意,可以去官衙找师爷们问问,是不是这个理。”
他这样一说,几个壮汉才模模糊糊想起来,当初贪便宜买券的时候,那卖券的掌柜的确拉拉杂杂说了许多废话,其中好像是有这么一段内容的。
都是些卖力气的糙汉子,大字不识一箩筐,哪好意思和读书人争辩这些条条框框。一听官府都赞同这说法,便胀红脸将桌上的钱币收了,匆匆离开券行。
“呸。”柳记酒肆的掌柜娘子听了小伙计的转述,忍不住啐道:“瞧着五大三粗像个爷们儿,没想到尽是些蜡头枪。”
“那杜丫头本就心思深沉,”王得宝阴沉着脸缩在角落,闻言咬牙冷笑道:“就凭你这点伎俩想搞垮她,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小心老鼠没打到,反而惹祸上身。”
“呵,我惹祸上身?”柳娘子毫不示弱地反驳道:“我若是惹出祸事,孙老板将这酒肆还给你,不是正如你意?”
王得宝被她说中心事,脸色一黑,转身朝后院走去:“哼!我懒得和你多说!”
“我也懒得和你多说!”柳娘子如今既有了稳定的资产,又除掉了肚子里的隐患,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里会理会王得宝这么个败家之犬。将纤细的腰肢一扭,转身回到柜台后,闲闲拨弄起算盘来。
后院里,王得宝脸色阴沉如乌云,冷冷盯着那得意洋洋的柳氏。
当日他搞砸了长乐酒肆的生意,孙老板说有别的法子对付。他却没想到,孙老板说的法子竟然是高价将酒肆卖给柳氏。
如今酒肆虽然解除了代金券之患,却也没了他容身的地方,只能委委屈屈当个小小的采买管事。
‘杜、宝、珠’,王得宝对这个名字真是恨得牙痒痒。然而一时间又找不出对付杜宝珠的办法,只好退缩到阴暗的角落,冷眼看柳氏去和杜宝珠争斗。
“泰娘。”柳氏正算着今日的盈余,就听见杜彦林唤她。
抬头一看,只见杜彦林拿扇子挡着脸面,躲在街角探头探脑。那风度,哪像读书人,反倒像个偷鸡摸狗的下·流之辈。
柳氏知道,他这是怕被家里的母老虎发现了。然而正因为知道这事,才越发看杜彦林不顺眼了。
往日自不必说,她父母已亡,又没个恒产,只能像兔儿丝一般委身于杜彦林。在内,对这酸书生小意奉承,在外,还要防着那周母老虎朝她下黑手,日子要多煎熬有多煎熬。
如今却不同了,她已经哄着杜彦林拿出私房钱偷偷买下这酒肆,又搭上海商孙放,往后的日子不说风生水起,那也是衣食无忧。哪里还愿意像从前那样伺候一个胸无长志的酸书生?
不过他这个杜宝珠二伯的身份还有几分用处,柳氏不好立刻翻脸,连忙收敛好神色,喜笑盈盈地迎上去:“二郎,怎么这会儿才来?厨房酒菜早就备下了,咱们上楼吃去。”
“哎,不吃了。”杜彦林一手拿着扇子,一手拉着柳氏的手。到了路旁僻静处,才小心地看看街头巷尾,低声道:“我就是来给你递个信儿。”
“娇娇儿今日回城了,想来明日就该来找王得宝算账。你明日别来店上,免得闹起来伤到你。”
杜宝珠回来了?这消息不但没让柳氏害怕,反而挑起几分好战之意。
孙放肯把这日进斗金的铺子卖给她,看中的就是她和杜彦林的那点子关联。若是能利用杜彦林制住杜宝珠,岂不是在孙方面前立个大功?
她如今才刚过双十年华,正是风姿绰约的时候,如果能借此机会让孙放收她做填房,岂不是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到时候,哪里还会怕她区区一个周氏?
柳氏越想越激动,恨不得杜宝珠当晚就来柳记酒肆找她麻烦。然而面上仍然柔柔弱弱的,抬头望杜彦林一眼,担忧道:“如今酒肆在我名下,依娇娇儿的本事,只怕明日就能查到我头上来。我就算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这……”杜彦林犯了难。
当初柳氏被周氏刁难,一不小心滑了胎,他一看见柳氏那张煞白的小脸就心疼得无以复加。柳氏说没个进项难以傍身,想买下长乐酒肆,他就听进去了。
等到银子交出手,酒肆的楼牌换过,他才想起长乐酒肆和娇娇儿似乎有些纷争。然而那时候反悔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让柳氏藏在人后,别让娇娇儿发现。
而柳氏却泪眼盈盈地靠在他怀里哭泣,说自己好好一个良人女儿,如今连人都见不得,实在让祖宗颜面无光,恨不得死了去。
柳氏清清白白跟了他,不能进杜家门已经够委屈了。如今有了铺子,还不能堂堂正正经营,的确不应该。杜彦林脑袋一发热,就拍着胸脯应下此事,让柳氏尽管开酒肆,娇娇儿那头他来应付!
豪言壮语发下了,可一想到娇娇儿那娇蛮任性的模样,他就腿肚子打颤:“如今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你先躲起来,若是事态严重,我自会出面!”
躲在他话里的柳氏撇了撇唇角,嘴上却是娇滴滴道:“那就拜托二郎了。”
杜宝珠这头,料理了一千多株茶树后,便回到府上和杜光义头碰头,秉着灯烛,连夜画好山中堡垒的设计图。
之后一觉睡到中午才慢悠悠起身。
崔氏早已将路上的险情和杜让能说了,杜让能一听妻女差点被一村子人杀死,刚正的脸上便露出几分怒气,差点按捺不住,要带人去新安县告状。
没等杜宝珠开口,崔氏却抢先拦住杜让能:“如今新安县正遭旱灾,只怕官衙赈灾都忙不过来,哪里管得了百姓之间的纷争?你跑一趟也没什么用。总归我和娇娇儿都没什么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杜让能不由惊讶,自家的娇妻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崔氏出身礼仪世家,最是嫉恶如仇。往常若是遇上这样的事,他便是不愿搭理,崔氏也会催着他解决。
这回怎么不一样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更惊讶的事又发生了。发生了拦路抢劫的事情之后,崔氏竟然没有把娇娇儿拴在家里,反而催着她赶紧上山看看昨晚种下的茶树活了多少。
杜宝珠倒是没觉得崔氏的反应有什么不对,乖巧地用完早餐,才解释道:“我昨晚已经验证过了,咱们带回来的阿玄是个侍弄茶树的老把式。那边有她和大兄盯着,我不去也没关系。”
崔氏这才放心地点点头:“那你今日有什么安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