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杜宝珠安排了十来个说书先生混在人群里,就等着京兆府尹偏袒王得宝的时候带头起哄。
谁知,她做的安排全都没用上,官司就结束了。好在,收了钱的说书先生还算尽责,她说改词,他们很快就编出一套‘京兆府尹刘青天不畏权威主持正义’的在水井边、大树下讲起来。
京都居民几个不爱听八卦的?不一会儿,杜氏券行打赢了官司,玉浮梁代金券又能用了的消息就传遍了长安城。
刘仲方听幕僚说起街头巷尾夸他刚正不阿的事,真是急得满嘴起泡:他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当这受气包京兆尹还不是想多捞些银钱?
诸位富商真要信了这套说辞,不给他塞银子了怎么办?那些该死的平民为了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求他帮忙又该怎么办?
最要紧的是,这偏向谁,他都是听田中尉的指令。这事传到田中尉耳里,岂不怀疑他故意博名声么?
坏事!天大的坏事!刘仲方在后衙转了几圈,终于坐不住,雇了顶小轿找田令孜表忠心去了。
而长乐酒肆这一边,早已被得知消息的客人挤满,兑酒的队伍早已排出两条街外。
住在这寸土寸金的皇城里,京都百姓各个都是精打细算的高手,哪有看见便宜不占的道理?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长乐酒肆的玉浮梁兑换一空。
“掌柜的,咱们该怎么办?”酒肆的账房先生拨拉着算盘:“照这样的态势下去,不出两日账上的钱就亏光了……还有酒窖里存的旁的酒,再不卖出去,就放酸了……”
王得宝的心腹闻言,伸头看了看店外的阵仗,难得心慌气短:“要不仆跑一趟,去求求孙老板出手?”
“没用了。”王得宝颓然倒在榻上,两眼发直:“我这回算是栽了。”
上午在京兆府的时候,他是看见田中尉露面,才放心上堂的。谁知道,田中尉却突然一点余地也不留地让他履行那该死的契约。
可见,他已经彻底沦为废子了。就算找孙老板求情,又有什么用?不能替孙老板和田中尉赚钱,他就屁都不是!
“咱们总不能干坐着等死吧?”伙计还有些不死心,抬脚就要往外走,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定睛一看,那人正是他们刚才提起的孙老板。
孙放仍然做文士打扮,精瘦黝黑的脸上一片沉稳,看不出什么表情:“慌什么?事情还没到绝境,怎么自己就先放弃了?”
他是出过海的狠人,海上的风浪远不是京都这些生活在内陆的人能想象的。因此练就了一套风雨不动的本事,就算是亲信王得宝也没见过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王得宝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像是看到救星一般,一骨碌爬起来:“孙老板!您可是想到应对的法子了?”
说着,他还是有些心惊胆战:“田中尉亲自下令命我履行契约,这事真有转圜的余地吗?”
“田中尉只说履行契约,又没说你不能做些旁的事。”孙放眼神精亮,似笑非笑道:“她的契约拟得着实严密,却也不是没有破法。”
王得宝三人眼巴巴地望向孙放:“什么破法?”
孙放慢悠悠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这是什么破法?王得宝满脑袋都是疑问。
孙放一看他那副模样,就知道这憨货平日仰仗田令孜的威势仰仗惯了,到了该用计谋的时候就满脑子都是稻草。
不由恨铁不成钢:“你查了这许久,可知道杜家有什么破绽?”
尽管不愿意承认,王得宝还是老实道:“……这杜家是百年的世家,家风的确严谨。那杜让能一没纳妾,二没生庶子,家里经营得一团和气,哪有什么破绽啊?”
“蠢货!”孙放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杜审权生了三个儿子,你既然知道杜家一团和气,怎么不从另外两家找找门路?”
“原来如此!”王得宝一拍大腿,总算想起一点灵光:“那二房的周娘子不就和您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么?她店里的珍珠可都是托您带回来的!您是想请她当当说客么?”
“愚不可及!”孙放彻底放弃了点拨王得宝的打算,直言道:“周娘子自己的铺子就能赚钱,何必为了这点子蝇头小利和自家侄女闹生分?我说的是胜业坊鸣莲曲的柳娘子!”
王得宝也认识柳娘子,总算反应过来:“原来是她呀!”
柳娘子早年住在平康里北曲,是个没落籍的私女支,后来不知道勾上哪家富户郎君,便自己赎了身搬到胜业坊租了间小宅子住着,还和往日的恩客断了来往。
王得宝也曾是柳娘子的枕上宾,这会儿才想明白其中关键:“她是杜家二房还是三房的外室?”
孙放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我已经许了她一分的红利。你先把店关了,过几日就见分晓。”
孙放出海一趟赚得远比长乐酒肆两个月的利还高,然而出海到底是个风险事情。当初他一无所有,当然愿意拿命搏财。如今他的身家早已是长安乃至大唐第一富商,哪里还愿意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更何况若是遇上海难,那连船带货的钱就都打了水漂,哪有安安稳稳开酒肆赚得安心?因此,他十分看重长乐酒肆,不愿意放弃。
而田令孜那头,就没这么多想法了,一家长乐酒肆而已,垮了也就垮了,并不影响他每月到手的银钱。
他更在意的,是那个名叫杜宝珠的小丫头。
王得宝也算是孙放的心腹,办事能力也有一些,却被这丫头一步一步诱进深坑,到底是这丫头真有本事,还是这中间还有李杰的手笔?
他能爬到如今的位子,靠的就是办事谨慎,哪里能放过这么大的破绽。伺候李儇回宫之后,他便匆匆换过便服回到他在宫外的私宅:“去把杜宝珠给我带回来。”
杜宝珠丝毫不知道危险正在逼近,她刚回府陪崔氏用过午饭,正偷偷藏了一只食盒打算带给宋文。
马车刚驶上坊间大道上,斜刺里忽然冲出来几个穿神策军服的人来,拔刀拦停了马车。
“车里坐的可是杜让能之女,杜宝珠?”
这几人来势汹汹,指名道姓,马夫吓得有些腿软,扑通掉下车辕:“几位军爷,不知找我家小娘子什么事?”
“别废话!”领头的队长踹了马夫一脚,跳上车辕就要拿刀挑开帘子。
鹿鸣赶紧拦住:“不知几位军爷找我家小娘子什么事?”
一个混吃等死的兵痞哪里是一个经过精心培养的护卫的对手,那人被鹿鸣捏住刀背,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脸色大变:“你是什么人?神策军办事,也敢阻拦?”
“仆是杜家的护院。”鹿鸣仍然拿两指捏着刀背,脸上却带着笑:“军爷,我家小娘子年纪小,怕生。您这什么也不说,就要动手掀帘子,岂不吓坏她?”
“规矩?老子这身军服就是规矩!”那人扯了扯衣襟,挑着眼道:“这是田中尉的命令,闲杂人等还不滚开!”
“原来是田中尉的人在办事。”杜宝珠在车厢里听明白原委,伸手掀开帘子,笑吟吟道:“这位军爷是想瞧瞧这马车上坐的到底是不是杜宝珠吧?”
“我就在这儿,军爷认准了么?”
“啧,”那人嘬了一下牙花,不甚正经地上下扫了杜宝珠一眼:“是你没错,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是。”杜宝珠笑着点了点头,招呼马夫回来驾车。
鹿鸣忍不住提醒杜宝珠:“小娘子,去不得!”
别的人或许不知道,他却早就知道长乐酒肆的背后有田令孜撑腰。小娘子上午刚驳了田令孜的面子,田令孜的人就找上门来,岂会有好事情?
然而杜宝珠却像是没听懂他的提醒似的,抬眸笑了笑:“田中尉有请,我若是不去,岂不是不识抬举?”
鹿鸣闻言,颓然放下手臂。
田令孜在京都已是只手遮天,他的两个弟弟都在军中手握兵权,就连寿王殿下都不敢与田令孜正面起冲突,更何况杜小娘子了。
这田府一行,根本由不得小娘子做主。
这样一想,他一向笑意盎然的脸上闪过一抹黯然,默默跟在马车后,仍由那几个神策军嚣张跋扈地引路。
好在,这几人并非冒充,而是真的神策军。很快就带着他们来到田府侧面的小门处。
鹿鸣扶着杜宝珠下了车,正要跟着一起进去,却被其中一个神策军用刀拦住:“田中尉只说要见杜宝珠,可没说要见一只小杂鱼。”
这架势,似乎凶多吉少了。杜宝珠掐了掐掌心,努力克制住摸鞭子的冲动,转头朝鹿鸣和车夫笑笑:“既然如此,你们就在此处等我吧。”
说着便向几位神策军行了一礼:“劳烦几位军爷带路。”
鹿鸣亲眼见着杜宝珠走进那扇深红的大门,忍不住往前追了几步,直到那门缝彻底合上,才醒过神来,转头叮嘱车夫:“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找人帮忙。”
也不等车夫答复,便头也不回地朝如意茶肆跑去。
“杜宝珠被田令孜请去了?”李杰捏着茶杯的手抖了抖。
几滴滚烫的茶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无知无觉,只有微阖的眼底闪动着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