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十六……二十。”段美美贴着窗缝,支起耳朵往外听。
巧姐大喇喇地躺在床上,把脚放在床尾的护栏上,跷得高高的,最可气的是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痴情滴女子呀多情滴汉呀……后半夜贴着窗,数数儿等郎来哎哎哎……”
“笨蛋。”段美美没好气地骂了巧姐一句。
“你才是笨蛋,他去加个班儿,至于这么牵挂吗?”巧姐问。
“带走公子的,不是他们营的人,我得知道是谁把他带走的。”段美美说。
“知道又怎么样呢?如果是禁军抓了他,你能把他救出来?”巧姐问。
段美美想说,段梓守是能够挑战禁军大营的人,但这话跟巧姐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回头看见巧姐的脚。
“放下来!”段美美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无论是丫鬟说话没大没小,还是不肯给喝醉的人盖条被子,各种不周到、不靠谱、不体面,都逃不过这个酒店掌柜的眼光。
“我要休息啊,我是孕妇!”巧姐还在嘴硬。
“你孕妇个草蛇灰线啊!刚才还爬墙翻窗户呢!”段美美狠狠地瞪她。
巧姐乖乖把脚放下来了。
巧姐虽然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学医也吃了不少苦,但是性子脾气任性得厉害。相信柴皇爷喜欢的也就是这一点。
小贵能操纵她做事,但是段美美,才是能跟她瞪眼下命令的人。
“总之呀,美美姐,别为你家公子太担心,男人女人之间,更担心对方的那个人,一开始就输了哦。”巧姐一脸的老江湖。
“你就别装假老练了,”段美美忍不住说,“我数的是马匹的数量,二十二匹马,徐公子解开了他的马,所以是二十一个人来找他。如果是传消息,一个人就足够了,二十个人来,那就是这二十个兵来听他指挥,但是二十一个人来,那就是有人率领二十个兵把他带走了。这些人我不认识,他们的马装具是红色的,这是龙捷军,是骑兵,是不认识公子的人。如果公子真的不会来,我就会带人去骑兵衙门要人。”
巧姐这会儿才知道自己有多稚嫩,老实多了。
“总之,如果到天亮公子还没回来,我就一箭射死你,免得你和孩子落在坏人手里受苦!”段美美说。
“我的妈呀!”巧姐滚进床的深处,用被子盖住脑袋,“恐吓一个准妈妈,这是极不道德的!”
事情没有段美美想象得那么糟糕,但险恶的程度,丝毫没有差别。
龙捷军的指挥部在皇城的朱雀门外,赵匡胤就在这里等徐咏之。
“没别人知道你来吧。”赵匡胤穿得像个白人儿似的,忧心忡忡。
“段美美知道。”徐咏之说。
“那没事儿。”赵匡胤说。
“大哥,怎么了?”徐咏之看着赵匡胤。
“刺客,和放怪兽的人不是一伙儿,而是另有其人。”赵匡胤说。
“大哥知道什么?”徐咏之在试探。
“老二偷偷告诉我,动手的人是雷嵩。”赵匡胤说。
“指挥使……”徐咏之有点惊讶。
他惊讶的不是雷嵩动手,他已经推测出了这个可能,他惊讶的是赵二居然敢这么公开地告诉哥哥,还把恶名都推在雷嵩身上。
“雷嵩最近有了孩子,但家庭压力很大,冲突也越来越激烈,身体出问题,睡不着觉,有的时候就容易暴躁冲动。”赵匡胤说。
这是真的,雷嵩确实好几天没合眼,看谁都是敌情。
“老二说,雷嵩不想去出征北汉和契丹,因为孩子太小,但是又没法抗拒命令,在这种情况下,他赶到寝宫的时候,就发狂刺了陛下,杀了所有的人。”赵匡胤说。
“大哥信二将军的话吗?”徐咏之问。
“俺有的选吗?”赵匡胤说。
“我不是问你的决策,我问你信不信。”徐咏之说。
“俺不信,俺这个兄弟,在回避自己的罪责,我们都看了现场,那么多人一气儿杀光,只有你能办到,俺老赵都没有这个身手。”赵匡胤说。
“要不是我在门外打怪,这个弑君的就是我了对吧。”徐咏之苦笑着。
“我不是要你去冤枉人,我要你去找雷嵩,要他的口供。”赵匡胤说。
“雷嵩会怎么样?”徐咏之已经不称呼他的官名了。
“如果雷嵩认罪,那你就杀了他。如果是老二……”赵匡胤把心一横。
“大哥,”徐咏之看看赵匡胤。
“你别说了。”
“我自己有分寸。”
“你说先帝是这个时代的未来之光,我跟他接触不多,我对他不熟悉,他是个充满魅力的人。但是现在,对这块土地,对大周来说,你是未来之光、理性之光了。你不要做那些可怕的决定,你不要,你要保持自己拯救世界的心,好些事,我来替你做了。”
“二将军已经把我们都拖下水了,雷嵩应该也已经想好了,有了要死的觉悟了,他在乎自己的家人,我们想办法替他照顾好。”
“希望大哥你能够好好申斥二将军,没有杀弟弟的哥哥,但是如果弟弟一心要反哥哥,那早晚在劫难逃。”
“还有,这件事之后,希望大哥不要犹豫,你应该做的就是一件事,接受大周的天下。二将军这一步迈出去,我们都不能回头了。”
“别胡扯!”赵匡胤拦住徐咏之。
“我会好好辅佐年轻的陛下,让他成为一个英雄。”赵匡胤说。
“变数太多了,这么多人,不会担心、不会害怕吗?”徐咏之说。
徐咏之没有说错。
其实最简单的一点就是,如果帝王阳寿将尽,那他的一切保证都没有意义。
柴荣要给巧姐的名分,随着他的死烟消云散;
徐咏之击败怪兽,捍卫宫门的大功,随着柴荣的死烟消云散;
众将跟随柴荣打仗立下的战功,各种节度使、国公、王爵的身份,随着柴荣的死烟消云散。
指望一个七岁的孩子在十几年后挂念父亲的老战友善待大家,还不如从已经成年的强者当中选择一个,来保证大家的地位和财富,同时也能面对北方和南方虎视眈眈的敌人。
这也是为什么李煜会对小贵说,快要死掉的人的保证毫无意义。
这也是为什么在很多国家和朝代,皇帝或者领导人身体健康情况都是最重要的机密。
徐咏之对赵匡胤行了个军礼,出去了。
一个马军士兵轻声说,“我来给指挥使带路。”
徐咏之看了看,对一个高个儿说:“把你的剑给我。”
掂量了一下尺寸重量,觉得合适。
“走吧!”
那个禁军把徐咏之带到一个酒馆。
“你走远一点,听我的消息吧。”徐咏之吩咐那个兵。
他要问口供,这也是赵匡胤的要求。
徒劳的口供。
一会儿,雷嵩从酒馆里醉醺醺地走了出来。
“他们派了你吗?”雷嵩看见了徐咏之。
“原来是你啊,我要死在禁军枪王、怪兽杀手徐矜的手底下,真是荣幸至极啊。”雷嵩的口气里充满了嘲笑。
“指挥使,我就问你一句,是你动的手吗?”徐咏之问。
“是我一个人,杀了所有的宫女、太监,然后我杀了柴荣,我是可恶的反贼,你杀了我吧。”雷嵩说。
“指挥使,我重新问一遍,真的是你的主意吗?还是有人叫你这样做的?”徐咏之问。
“你想做什么呢?”雷嵩看看徐咏之。
“我想要知道真相。”徐咏之说。
“没有真相。”雷嵩说。
“我自己想要知道。”徐咏之说。
“咏之,别那么蠢了,我们都斗不过他们的,我们都要扮演自己的角色。我做了我的选择,我手上有无辜人的血,我死有余辜,你不要下不去手。”
“你也要做自己的选择,如果现在你想要为了那一点点小小的正义感去叫破一切,那就是天下大乱。”雷嵩说。
徐咏之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雷嵩被怪兽打飞之后,躺在地下已经放弃了战斗,是自己把雷嵩叫起来,让他去通知陛下移驾,雷嵩可能就在宫门外,很短的时间之内,跟赵二一起做了这个决定。
到宫门外的时候,雷嵩根本就没有剑,也没有枪。
如果叫破一切,从赵大哥到自己,都是反贼,都要被处死。
王大人、范大人,心里会不明白这些吗?看破不说破,他们都做了自己的选择。
“来吧,”雷嵩撕开了自己的衣襟,“我终于能松这一口气了。”
“为什么,为了孩子吗?他许诺你什么了?”徐咏之继续问。
“为很多事,我逃不过去了。”雷嵩说。
雷嵩缓缓地把剑出鞘了,“来吧。”
两把剑在冬夜里无声地逼近彼此。
“希望那个人,能给我们的孩子一个他们想要的天下吧。”雷嵩说。
剑光一闪,血喷出来了。
宫廷斗争,根本就不是什么一盆炭、一个茶具、一只猫吓到小王子之类的鸡毛蒜皮;没有“那本是极好的”;没有饭桌上珍馐玉馔之间的夹枪带棒。
它是阴谋、暗算、明抢、豪夺,是睁着眼说瞎话,是总有一天等到你。
它是战友之间的刀枪相向,是兄弟之间的背后插刀,宫斗不是女人争夺男人的宠爱,而是各派力量之间,在争夺那种权力。
至高权力,决定生杀予夺。
徐咏之振掉了剑上的血,就像赵二或者雷嵩振掉柴荣的血一样,他把剑还入剑鞘,打了个唿哨让那个带路的兵过来。
“把这个人的头切下来,带回去给将军,这把剑你也帮我还了。”徐咏之说。
“指挥使不回营吗?”
“你打过怪兽没有?”
“没有。”
“我可是打了一天了,我现在要回去睡觉!”
徐咏之上了马,给白马轻轻打了一鞭子,这匹马就像风一样冲了起来。
徐咏之终于明白了李连翘为什么可以那么狠心,那么决绝。
这就是经历过政治斗争的人行事的风格。
一个好人怎么会卷入这一切?想要生存下来,还能继续做一个好人吗?
“我得找个人问问。”
他不愿意去见赵大哥,赵大哥并没有让他失望,大哥已经做到了可能做到的事了。
他只是觉得,无论赵匡胤,还是自己,或者是柴荣、巧姐、赵二、雷嵩,其实都在权力的漩涡里无助地挣扎。
徐咏之想见小贵,特别想。
他想再跟李嗣归喝一杯,想他能够快点来。
喳喳灰找到了徐咏之的马,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命运,命运。”
喳喳灰学了好多词,这可能是内涵最丰富的一个。
想到陈抟老祖说的那句话。
“你是敢于改命的人。”
“这种人,我们称之为英雄。”
英雄不英雄,我不在乎。
徐咏之想着,我必须要守护的,就是这个商人之城吧。
看着东京城的灯火。
徐咏之暗搓搓地捏了捏拳头。
这时的暗处,一把弩已经瞄准了徐公子。
一支箭破空尖叫着,向这个已经战意全无的人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