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弩箭擦着徐咏之白马的耳边,“嗖”地一声飞了过去。
这是一架双手弩,步行使用,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是禁军步军的军械。
徐咏之的耳音,一下子就听出了这个声音。
与此同时,他也判断出了这个弩手的方位。
徐咏之把马一拉,做了一个急转,他看到了那个人影。
那个人没有继续装箭,而是把弩一扔,扭头就跑。
聪明人。
这是一个逃跑的高手。
端着弩是逃不掉的。
扔掉弩,翻过一道篱笆墙就可能躲开骑兵,这个时候如果你在附近藏了一匹马,就把敌人甩开了。
这家伙差点就成功了。
他已经冲到了木栅栏的旁边。
但是徐咏之的白马徐小玉,是一匹大宛骏马,非常快。
所以徐咏之正好伸手就抓住了那个人的后衣领子,徐小玉一个转身,这个人双脚离地了,被提着后脖子转了一圈。
徐咏之就势把这个人扔在地上,那人重重摔了一下,倒在地上呻吟了起来。
徐咏之停下马,拿着鞭子走过去。
现在他手上没有剑。
倒不是托大,那个人的武功看来不弱。
但是徐咏之今天已经忙活了一天,眼看要休息了,还被人暗地里放箭,他觉得简直生无可恋,就算捏着根韭菜,他也想用菜叶子把对方勒死。
徐咏之狠狠一脚踢在那人后背上。
“哎呦!”那人哆嗦着抱怨,“还让不让人活了,哥哥踢完兄弟踢。”
这声音,分明就是自己的上级、都指挥使赵匡义。
徐咏之一把扯掉他蒙着的面巾。
没错,就是他。
赵二一脸沮丧,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要杀我?”徐咏之看看四周没人,开口问道。
“这不没杀成嘛!”赵匡义说。
“都指挥使,您到底对自己的武功有什么错误认识啊?”
徐咏之说话刻薄了点,但这话是实话,一个人来单挑徐咏之,赵匡义确实是不想活了的节奏。
“我已经后悔了。”赵二揉着自己的肩膀说。
“大哥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的?”徐咏之说。
“大哥不知道,”赵二说。
“到底为什么啊!”徐咏之问。
“我没真想杀你,不然我也不会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埋伏,一群人胜算更大。”赵匡义说。
这话说得倒是对,这不像是要杀人的架势。
“我想吓唬你一下,给你点忠告,没想到你没有剑也这么厉害。”赵二厚着脸皮说。
“什么忠告?”徐咏之问。
“少说话,多做事儿。”赵二说。
徐咏之双手揪住赵二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你有什么脸来教育我?”徐咏之气哼哼地问。
“我做什么了,我是你的长官哎,都不能给你忠告了吗?”赵匡义一脸淡定。
“你害死了陛下。”徐咏之说。
“对,然后呢?你要用《大周律》来审判我是吗?”赵匡义说。
“陛下是大哥的大哥。”徐咏之说的不是王法,而是义气。
赵匡义看看徐咏之。
“徐矜,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说过,你是我大哥的把兄弟,但你不是我的兄弟,对不对?”赵匡义说。
“没错。”徐咏之说。
“同样,我大哥的大哥,也不是我大哥。”赵匡义说。
“什么话!”徐咏之说。
“如果柴荣和大哥之间面临选择,你会选谁?”赵匡义问。
徐咏之倒吸了一口凉气,赵匡胤对柴荣忠诚,而自己对赵匡胤忠诚。
“当然是大哥!”徐咏之说。
“对,我也是,大哥和我是一母同胞,为了他的安全,做什么事情我都愿意。”赵匡义说。
“你怎么能擅自做这种事!你陷大哥于不义,你知道陛下死了,大哥有多伤心吗?你把我们所有人,都放在火炉上烤了!”徐咏之说。
“你放手。”赵二对徐咏之说。
“放手!”赵二的声音中透出了威严。
徐咏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赵二。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污浊、很阴暗、很肮脏?”赵匡义问徐咏之。
“对!”徐咏之说。
“你从小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对吧,你父母就你一个孩子?”赵匡义问。
“我有个妹妹。”徐咏之说。
“哦,唯一的儿子,难怪你想要一个大哥。”赵匡义笑着说。
徐咏之厌恶赵匡义的这副嘴脸,他有时候在想,为什么赵匡胤的亲弟弟是一个这样的人,这不公平。
“大哥比我大十几岁。”
“从我记事开始,他就在江湖上有名了,他是一帮人天然的领袖,到处拜把子,认兄弟。”
“他的这些干兄弟,都是一些情感至上,快意恩仇的家伙。”
“我不一样,我从小就有很多心事,琢磨很多很多事,研究几乎每个人。我瘦弱、我努力练拳、练棍,进步也很大,但是大家拿我跟大哥一比,我立刻就黯然失色了。”
“如果哥哥只是个学霸也就算了了,这个人的品德还相当好,人家送一个美女行千里路,秋毫无犯,我赵二做不到。”赵匡义说。
“我也做不到。”徐咏之想了想自己过的这倒霉一年,叹了口气。
“你亲哥是个圣人的那种压力有多大,你知道吗?”赵匡义露出一种自暴自弃的笑容。
“我还真知道……”
徐咏之家的圣人,就是父亲,自己永远都无法像父亲那样出众,没法像父亲那样耀眼。
“你永远都没办法像这个哥哥那样出众,那样耀眼。”赵二说。
“我家算是个军二代吧,一般来说,军人世家,最好哥哥是大将,有领袖风范、有决断,能杀人;而弟弟去做他的左右手,有先锋的实力,够莽撞,能攻城野战。”
“但是你想想我有多难,我大哥不仅仅是学霸、是圣人,而且是大周第一猛将。”赵匡义说。
“他能直接抱着马脖子进敌阵去生擒对方主将,我就连冲锋陷阵,都不如他,我只有一样能够让他黯然失色,那就是我的心计。”
“古人也有这样的兄弟组合,孙策和孙权就是。”赵匡义说。
徐咏之心头咯噔一声,赵二是举例不当呢,还是真正有当孙权的野心呢?
“我哥这个人太阳光,太善良,他待柴荣,真的像弟弟对亲哥哥一样。”
“他不光自己这么直肠子,也喜欢用这样的人,他喜欢你这样的蠢小子。”
“如果他身边聚拢的全是你这样的人,他一定会被坏人算计的。万幸他有两个甩不开的人,那就是我和赵普。我是他的亲弟弟,他没法甩开我,也不能杀了我;赵普是我们爹认的干儿子,大哥也不会随便对他怎么样。我们两个人确实有点任性大胆,但是我们每一步,都是为了他的安全而努力啊。”赵匡义说。
“那也不应该弑君!”徐咏之说。
“咏之,你觉得柴荣这个人怎么样?”赵匡义说。
“是个大英雄,充满了浪漫气质,不可思议的一个时代人物。”徐咏之说。
“哈哈哈,这个人非常具有审美上的价值,对吧。”赵二说。
“他自己的命不长了,就赶紧想尽办法在历史上留下名字,但是隆冬时节去打北汉和契丹,你觉得能行么?”赵匡义说。
“……”
“禁军士兵的命不算命?那些民夫、百姓的命不算命?去年冬天就闹了肺疫,他今年又整这么十万人规模的聚集,如果失败,可能会死几万人吧,现在大周需要的是休息,如果要进攻,也应该是难进,但是柴荣最害怕的就是休息,他要啃最难啃的骨头,为了他的荣光,最后的荣光,他图啥?给他那个新收的小女朋友吹牛吗?”赵匡义说。
徐咏之明白赵匡义说得对。
一个将死之人的英雄气概,好看;但是跟随他出征的士兵,确实是风险重重。
“雷嵩都不愿意去打北汉,他有了孩子,变得温柔了,也软弱了,但是他做决定的时候特别快,他知道去刺皇帝,他会死,不去刺皇帝,他和很多当丈夫的、做父亲的都会死。”赵匡义说。
“陛下是个宽厚的人……”徐咏之苍白无力地辩护着。
“宽厚?柴荣是个第一流的皇帝,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暴躁的人,他对敌人宽宏大量,却对自己人缺少耐心。”赵匡义说。
“不许你这么说先帝!”徐咏之说。
“他亲自提拔了你,我能理解你不愿意承认这件事,”赵匡义说,“他的脾气非常坏,高平之战他杀了多少逃跑的人啊,大家都劝他,应该抽签杀,但是他全都杀了。”
“没人劝他吗?”徐咏之问。
“一直都是大姐在劝他,他是一把刀,而大姐就是那个刀鞘。”赵匡义说。
“大姐是谁?”徐咏之问。
“哦,忘了说了,我的妻子是当今太后的小妹妹,我跟先帝是实在亲戚,一担挑的姐夫和妹夫,他家的事情,我比较熟。”赵匡义说。
“柴荣出征南唐的时候,大姐正在生病,身体不好,但是怕他杀人太多,还是坚持去了江淮前线,陪着他,他就不会乱杀人,但是大姐也因为这个原因,身体恶化,就这么死了。”
“大姐薨了之后,二姐进宫做了继后,虽然柴荣还算听劝,但他已经开始有些任性了,这几年,因为身体的愿意,更是越来越放飞自我了,最近跟南唐送来的医女很亲近,这件事,你应该知道一点吧。”赵匡义突然提到了巧姐。
“那个医女我见过。”徐咏之说得很克制。
“大周不是一个人的大周,更不是柴荣一个人的。它属于一个群体,是一个两三百个核心家族组成的团队,如果一个人成了这个群体的累赘,他的本事再高,也是没办法继续统治的。”赵匡义接着说。
徐咏之明白赵匡义说得对,这是统治的逻辑。
“先帝的死亡,也就是今年到明年之间的事情,你是医学世家,你知道现在的医生,根本治不好麻风。”赵匡义冷冷地说。
“柴荣最信任的人就是大哥,人到了最后,都会保全自己的血脉,他知道大哥是厚道人,一定会辅佐他的儿子,让柴宗训当皇帝。”赵匡义说。
“今天大哥已经做到了,一点犹豫都没有。”徐咏之说。
“是,但是大哥的未来呢?”赵匡义问。
“霍光、伊尹、周公那样的一代贤人。”徐咏之说。
“就凭你提到的前两个人,就能定你一个谋反,这俩人都行过废立皇帝的事。”赵匡义说。
“周公算是个例外吧,毕竟是成王的叔叔,但是成王也怀疑过他,对吧。”赵匡义继续说道。
“皇帝还小,长大之后,他会明白大哥的忠诚的。”徐咏之说。
“十年后柴宗训亲政了,那时候,他要不要对付大哥?”赵匡义问。
徐咏之听到这里,知道赵二已经想明白了。
“东汉曹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你读过没有?”赵二说。
“读过。”
“曹操说,如果我把兵交出来,回到我的封地去?可以吗?当然不行了。我只要一离开军队,可能就要遭遇灾祸,我总得为自己的子孙考虑啊。过去朝廷给我的儿子封侯,我都是拼命推辞的,现在我想明白了,不能推辞,他们有地位,也能和我互相照应啊。”赵匡义说。
“曹操是个体面的人,他也是汉献帝的老丈人,他让汉朝的皇帝活下来,没有杀他,我觉得这样就是对得起这一家子了。”
“咏之啊,兄弟哎,好好想想吧。”
“如果大哥不当皇帝,我们早晚都会被清算的,无一幸免,你认识那么多巫师、神仙,你可以一走了之,别人,那就是全家性命难保。”
“如果大哥不肯当皇帝,这几百个家族,就会推出另外一个人当皇帝,肯定不会认这个小孩子。”
“雷嵩不是为了自己而死,他是为了大哥死的,你明白吗?”
“道理说完了,你如果还是那些义气、感情、交情的话,就不要提了。大哥是个天生的圣人,但我是那个背负罪孽,默默地谋划太平盛世的人。”赵匡义说。
“二将军,”徐咏之说,“道理我明白了,我不能杀你,但大哥今天已经尽可能再护着你了,不过以后,不要擅自做这种决定,你会害了他,也会害了大家的。”
“好,这件事我答应你,以后如果做什么,我会和你商量,你是个明白人,我愿意认你这个兄弟。”赵匡义说。
“你也别拉拢我,就像你所说的,我是大哥的人,不是你的人,如果你敢不服从大哥,再说做孙权的事儿,我的剑也不会放过你。”徐咏之放了一句狠话。
“好好好,我失言了,忠于我大哥,这点我们是一样的。”赵匡义说。
“三个人你要给我,一个是雷嵩的妻子和孩子,我会送她们走;第二个是那个医女,那个人是我师妹的人,年纪还小,不要为难她。”
“怎么,你怕我杀人灭口?医女你带走,我没兴趣;雷嵩的老婆孩子我会照顾的,你不要多管。”赵匡义说。
“抱歉,这件事上,我信不过你。”徐咏之説。
“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赵匡义说,“我看上雷嵩的老婆了,回头她会改嫁给我做妾,老雷的孩子,我会养大的。”
“所以一开始你就有这个计划了吗?你这样是不是太卑鄙了点?”徐咏之目瞪口呆。
“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好女人,寻找一个强大的臂弯,这是人之常情吧,让一个好女人幸福,难道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吗?”赵匡义笑了笑,去找自己的马了。
徐咏之看看地下的弩,很想给他背后来一箭,最后还是忍住了。
但是他清楚地看透了赵二的两个弱点。
赵二好色,喜欢追逐不同的女人。
赵二爱便宜。
有肉过手,就要揩油。
徐咏之捏紧了拳头。
也许每个大英雄背后,都有这样的一个暗处之人吧。
但这个人真的是令人觉得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