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鹦哥,是徐咏之的信使!
徐咏之的画跟李煜比,就是一个字,惨。
这位药铺少东家最擅长画的是各种植物的叶子,从来没有时间去学人物画。
但是简单几笔,我知道他画的是我;
他料定我能认出来下笔的是她。
小贵的心一下子就被一种满足感充满了:
什么他喵的名垂青史,姑娘不在乎。
倾心比青史重要多了!
她把画像看了又看。
“我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挂念,只有你。”
她信笔写下来这一句。
不行,虽然是真心话,这人会膨胀的吧。
“最近我认识了很多人,但最惦记的还是你。”
不行,太冷淡了。
我不要这样压抑自己的感情。
重写。
“虽然画得像坨屎,可我真的好想你。”
不行,连自己也骂上了。
翻来覆去,她也只简单写了两个字。
“甚念。”
在纸卷角上小小地写了一个“贵”。
纸卷塞进竹筒,把小竹筒重新封好,把瓜子水果,喂鹦哥吃饱,给鹦哥挂上竹筒,灰鹦鹉扑棱扑棱翅膀,上天去了。
这是徐咏之的鹦鹉“喳喳灰”第一次传信试飞成功。
在买船东下的路上,徐咏之一直都在尝试训练鹦鹉。
田蔻蔻说训练鹦鹉说得特别简单,三个人听了也觉得特别简单,等到真正上手,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喳喳灰,你去一趟龙虎山。”徐咏之说。
“……”
“不理我?”
“……”
“龙虎山,勒翁龙,喝五虎,诗安山。”
“……”
“我给你写下来,这三个字儿。”
徐咏之把字条拿到鹦鹉眼前。
根本就懒得理你,愚蠢的人类。
“我来试试看,”阿脆把笔和纸拿过来,“我想这个鹦鹉可能不认字。”
“我刚才明明说了拼音了啊。”
“拼音也没用啊。”
当然了,这俩人都没告诉鹦鹉哪是龙虎山,世界上除了好莱坞,没有在山腰上还标个大地名的山。
“江西你知道吗?”徐咏之走投无路。
“洪州……”徐咏之越来越绝望。
要知道长江中下游平原即使在一千多年后,也是初中才讲的内容。
“得画下来给他看!”阿脆把笔接过来。
阿脆拿笔才想起来,自己没去过龙虎山,自然也画不出来龙虎山的样子。
“徐大哥,你把龙虎山画下来给鹦鹉看。”
徐咏之歪歪扭扭画出一个大象来。
“我觉得这个可能是大象。”阿脆说。
“大象长什么样?我没见过。”段梓守凑过来看。
“这个没错,龙虎山有个象鼻子山,看见那里下去准没错。”
“飞到这儿!”
“好嘞。”喳喳灰终于明白了。
“地址理解了,接下来还得给他画收信人啊。”
师父的冬瓜大脸,两撇小胡子,浮现在徐咏之的脑海中。
“姐夫,我觉得你画的这是个冬瓜。”段梓守说。
“别瞎说,这是我师父。”徐咏之赶紧给冬瓜加上鼻子眼睛,再描头发,一个道士的丫髻,暗暗后悔当年拜师为什么不拜和尚。
“师父,师父。”
“师父。”喳喳灰重复了一遍。
徐咏之写了一封信,给喳喳灰装在脚筒里,但是喳喳灰根本懒得理他。
“去龙虎山把信给师父。”
“不去。”
这俩字大家都听懂了。
“姐夫,他不给你面子,要不要让阿脆吓唬他!”
“我怎么吓唬他!”
“你装猫吓唬他!”
“这么大的鸟,猫都未必打得过他!”
“别闹了!”
“姐夫,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你们去菜市场买过鱼吧。”
“买过。”阿脆说。
“遇见没见过的鱼,不会做,怎么办?”徐咏之问。
“生吃啊。”阿脆干脆地说。
“人不能生吃江里的鱼,会拉肚子的。”徐咏之说。
“徐大哥你准备说什么直接说吧,设问和类比的修辞,对嘴快的女生没有那么吸引人。”阿脆说。
“我的意思是,不会做的鱼,你问卖鱼的怎么做。”徐咏之说。
段梓守捧起喳喳灰,就要出船舱喊船家。
“你干什么!”
“划船的应该应该都打鱼。”
“这是客船,不是渔船,再说我是打比方,你拿着鸟找渔夫也没用啊。”徐咏之说。
“那咋办?”
“蔻蔻,请写一份鹦鹉训练说明书给我,我让他去找张道长,一直不肯去。”徐咏之把这个字条写好,塞进脚筒里。
“去找蔻蔻。”
鹦鹉当然听懂了,拍拍翅膀就去了。
“还是姐夫聪明。”
“这有啥聪明的,我们卖药不都得给人说明书么!”
过了半日,鹦鹉飞回来了。
徐咏之打开回信。
“表哥:你真是个笨蛋,有了这么好的一个送信的,你居然第一封信写给一个冬瓜?我问了喳喳灰,他说懒得理你。你赶紧写信给你师妹要紧。”
徐咏之目瞪口呆,“我的画技真的那么不灵吗?那是我师父张道长啊。”
“看来喳喳灰是我们当中最懂女孩子心事的人。”阿脆说。
徐咏之尽力把小贵画得像一点,又凭着记忆画出那件画室的样子。
“喳喳灰,”徐咏之说,“去画室,找小贵,就是这个女孩,我的意中人。”
他没有额外写信,就把小贵的画像署名后塞进了脚筒,封好了。
“什么叫意中人?”段梓守问阿脆。
“就是喜欢的人,心上人,比如我就是你的意中人。”阿脆说。
“那我姐姐怎么办?”段梓守问。
“姐姐不能是你的意中人,你喜欢姐姐和喜欢我的感情当然不一样。”阿脆说。
“我是说姐夫还喜欢不喜欢我姐姐?”段梓守问阿脆。
这时喳喳灰吃了东西,接受了命令,扑棱棱向东出发了。
徐咏之转过头来对段梓守说:
“你姐姐,我是经常会惦念的人。”
“惦念是什么,就是在店里念叨么?”段梓守问。
“人类的情感……太复杂了。”阿脆看着远去的鹦鹉,喃喃地说。
喳喳灰飞回船的时候,船已经到了洪州附近,它落在徐咏之的肩膀上。
“辛苦了,”徐咏之赶紧喂食物给它。
拿下脚筒,那里面就是短短的“甚念”二字,和一个“贵”字的署名。
异地恋真的好辛苦。
“喳喳灰,”徐咏之说,“好好休息吧,快到龙虎山了,不用去找师父了。”
船到了洪州,大家一起上了岸,徐咏之买了两匹马,自己乘坐一匹,段梓守和阿脆乘坐一匹,阿脆觉得还是作为熊猫的姿势最为舒服,就坐在段梓守背上,喳喳灰有时在天上探路,有时落在徐咏之的肩膀上休息,大家清晨出发,正午吃饭,太阳下去一点之后再赶两站,这一路香客甚多,所以两边的道路,小吃饮食,都相当方便。
行了两日,眼看来到龙虎山山脚下的上清镇外,师爷张千忍的天师府就在这里。
喳喳灰在空中突然躁动不安起来,徐咏之开口询问:“前面有什么?”
“兵。”
这个字一出口,徐咏之就提防了起来,阿脆爬上一棵大树,向远处眺望了一会儿,下来告诉徐咏之和段梓守:“是南唐的兵,大概有三千多人。”
这里是周卓成的地盘,他是洪州军的节度使,调动兵马,显然抓不住张欢,但这至少是一次秀肌肉的政治行为,给让师爷张千忍、师伯张悲和师父张欢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压力。
至于天师府里到底有多少高手,有没有死灵役,恐怕无法预测。
“我们进去。”
“我们可以翻墙进去,需要吗?”阿脆问。
“别,阿脆,用你那一招,我走前面。”徐咏之说。
“是不是太暴力了一点。”阿脆问。
“是吗?我还觉得太温柔了呢。”
南唐士兵有生之年都不会看见这样恐怖的场景。
一个身高十丈上下的徐咏之手拿五丈长的巨剑,缓步直奔天师府而来。
“妈呀!”门口和围墙四周上百兵士兵不用挨打,就一哄而散。
走到大门前,阿脆收了投影,徐咏之和段梓守走进大门,发现院中的情形,没有那么简单。
龙虎山的敌人不是周卓成的军队,至少不仅仅是这支军队。
西首是周卓成带的上百军兵,还有上百个形色各异的江湖人士。
东首是龙虎山的弟子,师爷张千忍在背后列阵,人数要少得多,只有四五十人。
“姐夫,太好了,今天是打群架。”阿守摩拳擦掌。
“阿守谨慎,今天是一场恶战。”
“弟子徐矜,前来为龙虎山师门效力,给太师父问安。”徐咏之提气高呼,两个身形起落,轻轻落在师爷面前,下拜行礼,别说东首的师兄弟,就连西首的不少江湖人士,也暗自称赞一声“好俊的轻功”。
太师父轻轻一拂袍袖,一股轻柔的气流就把徐咏之的肘托了起来。
露脸。
什么叫露脸?
人无我有,人有我优。
家家都练轻功,你徐咏之进来身法快,这个快别人没有,你就比别人露脸。
家家都搀徒弟徒孙,你张千忍搀得比别人优美,形象气质佳,你就比别人露脸。
“咏之,”张千忍开口说道,“今天有一批江湖上的朋友来访龙虎山,老道我先跟他们聊聊,你来得正好……”
张千忍这句话,余地很大,“江湖上的朋友”,是不准备跟所有人开战,但是如果对方不愿意做朋友,那也没办法,只好打了。
“聊聊”,说明老道自高身份,没道理和对方动手。
说对方来访“龙虎山”,也是说明张家愿意用江湖规矩解决问题,没有用天师府来压对手。
要知道,李煜现在奉的是大周的正朔,年号用的都是“显德”,在大周的版图上,李煜是“南唐国主”,只是一个国王,不是皇帝,皇帝是关起门来,内部坐的。
换句话说,张天师是大周皇帝册封的天师,李煜来这里,也要客客气气的。
任你面子给尽,对方不怀好心。
“呦呵!”周卓成大叫一声,“你居然自投罗网来了,那正好,把你一起抓回去。”
张千忍皱了皱眉头,很少有人打断张天师说话。
中华大地上,有两个改朝换代仍然世系不绝的家族,一个是曲阜的衍圣公,也就是孔丘孔仲尼的子孙;一个就是龙虎山张天师,也就是大汉留侯、辅佐刘邦灭亡暴秦的张良张子房的后人。
皇帝随便换,衍圣公还是姓孔;宰相随便换,张天师永远姓张。
玉皇大帝也姓张,也是他家的亲戚。
帝王将相,谁家里还没个狐狸精对吧。
总有一天,你能求到张天师的。
历代张天师,都是和皇上谈笑风生、给娘娘出谋划策的。
一个洪州军节度使,就敢肆无忌惮打断张天师说话,可谓是非常无礼了。
当然,残唐五代的一个特点,就是拳头大的人说话硬。
尽管如此,对一个这样的家族不敬,这梁子也算是就此结下了。
张千忍以忍为名,自然是涵养极好的,但徐咏之的师伯张悲没有客气。
“周卓成,天师爷在跟孙子说话,你就不要接口比较好。”
“哈哈哈,是我冒昧了,我问一句,这个人,前几天被你们开除了对吧,今天还算你们的人么?”周卓成问张悲。
这一下把张悲给问住了。
就在前天,张欢禀明父亲,给江湖各大门派发了一封告知书,说免除了徐咏之龙虎山弟子的身份。
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让徐咏之放手报仇,不要顾忌龙虎山弟子的身份。
但这封书信,也让现在的徐咏之没法再替师门出头了。
当然,你确实可以说一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子没有隔夜仇,昨天我以师父为荣,今天师父以我为荣,然后强行过去揍人,但江湖二字,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师出无名,日后折损的也是张家的名声。
“太师父,是这样么?”
“咏之,龙虎山确实免除了你的弟子身份,是免除,不是开革,内中的区别,你是个聪明孩子,能理解的。”张千忍说。
徐咏之立刻明白了这是张欢师父的好意。
张欢不在天师府,他平时常住兜率宫,在山上,想来是应援还需要时间,在他赶到之前,徐咏之自己就是天师府里最有力的战斗人员。
“我地位很低,但是这帮人今天为我而来,我不出头,说不过去。”徐咏之心里暗想。
“节度使,你今天来,是为公呢,还是为私呢?”徐咏之开口就问。
这句话一下子就问到了周卓成的要害上。
他干笑了两声:
“为公怎么讲,为私怎么说?”
“如果你有公事办,搜查天师府需要南唐皇帝的圣旨,如果让天师府自查,你至少需要礼部的公文。”
“如果你是私人恩怨来这里找我,我就跟你——一对一,当场杀了你这个恶贼。”徐咏之说。
这句话放出来,对面的一百多江湖群豪也是一片骚动。
徐咏之不是无名之辈,山字堂徐家的少东家,张二道爷的高足,江湖上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如果天下人敞开了进行自由兵击,受伤前的徐咏之在全江湖上能排进前五十。
周卓成是个军汉出身,行伍阵仗,他是行家里手,但要说比试剑术,十有八九要死在徐咏之手上。
一时间气氛尴尬了。
“非也,非也。”群豪当中一个五十八九岁的中年文士模样的人出来接话。
“在下金陵城寰宇书馆馆长孙一进,”文士自我介绍了,“孙某不好斗,专门好解斗。咏之世兄,你未免误会节度使了。”
“哦,愿闻其详。”徐咏之说。
“节度使乃是本地的父母官,为官清正,虽然出身武将,但尊重士林,是难得的健康力量。”
“今日乃是我们正派武林人士的一个聚会,我们代表南唐的武林力量,一起希望帮助天师府除污去垢,和一些负能量做切割。”孙一进说。
“节度使听说了这个大型群众活动之后,调集了兵马,负责维护本地的秩序,也是他守土有责。”
“此外,和天师府的交涉当中,可能也有有些龃龉摩擦,这个时候有官府在,也好裁断解决。”
“大概就是这个情形。”
“年轻人,我一直主张复杂武林,复杂南唐,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幻想的那样,是跟你为敌的,很多人其实是健康的,想要大唐进步的,大家说对不对。”
一群粗人一起应声“对呀!孙馆长真是老成谋国之言。”
这一招实在太高明了,几句话,就把周卓成从一个谋划者变成了冲突的裁决者,如果徐咏之接受对方的游戏规则,那就要面临死敌当裁判的局面。
如果徐咏之不接受对方的游戏规则,对方就会一拥而上,群体而殴之,那时的天师府如果出手,就是大规模惨剧,如果天师府不出手,那就是眼睁睁看着徐咏之被害。
孙一进,孙一进,其实是铁索横江,让人退不能退,进不能进。
好个歹毒的假读书人!
徐咏之看破这一点,轻轻开口,对孙一进说了一番话,有分教:
两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