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进。”
徐咏之直呼其名,没有任何的客气。
“别人称你先生,说你是什么南唐的健康力量,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伪君子,是个屁。”
“年轻人呐,不要这么冲动嘛。”孙一进面不改色。
“按照你的说法,今天是你们这个什么正义联盟,来到龙虎山,让龙虎山和邪恶势力做切割,周卓成就是带兵来维持秩序的,对吧。”
“你可以这么理解,这是行业内自净自洁、自查自纠的一个重要举措。”
“所以我只要打赢了你们,今天这事儿就算完了,我说得对吗?节度使?”徐咏之转向周卓成。
“是。”周卓成没好气地说。
“好,那我就明白要揍谁了。”
“年轻人不要太膨胀,”孙一进扮成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来,“今天孙某来到这里,而不是别人领头,说真的,是你的运气。”
“因为你比较容易揍是吗?”
“嘿嘿,”孙一进干笑了两声,“孙某这个人,是一个特别理性、克制,有底线的人。”
“好,那我们就来谈谈底线吧。你带了一批人,跑到天师府来要人,要的是谁,你心里应该知道吧。”徐咏之说。
“孙某要的根本不是哪个具体的人,在潭州到龙虎山的路上,出现使用某种黑暗负力量的痕迹,孙某和江南英雄齐数到此,不是为了杀谁,而是为了拯救天下!”
孙一进一挥手,希望大家都支持他。
“对!拯救天下,消灭负能量!”群豪在那里一起鼓噪起来。
孙一进又一挥手,众人立刻收声了。
“孙某还是要劝你一句,徐世兄啊,年轻人要考虑自己的前程,各位来的,大多数都比你年长,有的你可以称呼一声兄,有的呢,还和你父亲有过交情,你称呼一声叔叔伯伯,也不算辱没了你。好好说话,咱们有的商量,要是撕破了脸的话,那就别怪江南英雄手下不留情了。”孙一进铁黑的脸和浮肿的脸,看上去特别可恶。
“你说的是屁话。”徐咏之说。
“什么?”孙一进说。
“你说的,是屁话。”徐咏之重复了一遍。
“你们诬陷的黑能量使用者,是我的亲妹妹,这孩子才刚刚七岁,怎么可能是什么黑能量使用者?你们借口怀疑这个小女孩有什么魔力,就要把她带走去拷问,甚至伤害她的身体来实验和研究,你们觉得我,她的哥哥,她唯一的亲人,会答应么?”徐咏之说。
“孙某保证,对令妹的询问都会公平、公正、公开的。”孙一进还是一副长辈嘴脸。
“你?你的保证一文不值。孙一进,我家被朝廷摧毁,林泉镇被南唐大军屠城的时候,我爹娘没有审判就被杀害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发出过声音么?”徐咏之问。
“孙某认为,在上个月的一些事情上,朝廷走了一些弯路,现在想起来,大家也是人人痛心的嘛!对不对?”
“对!”后面的一群提线木偶纷纷附和。
“而且陛下在听说了你家受到的不当处置之后,也是第一时间下了旨意,为你父亲平了反,还处罚了相关责任人,我觉得,你作为南唐子民,就应该感恩。”
“感恩个屁。”徐咏之,“我去杀你全家,留下你一条命,然后要你感恩,你怎么感受。”
“别情绪化,妈妈打错了孩子,孩子要体谅妈妈。大唐是我们的祖国,当今圣上是君,我们是臣,君臣无父子,父子哪有隔夜仇呢?徐世兄,我建议你放下历史,团结一致向前看。”
“向前看个屁。”
“你这样口出狂言,只会把所有人都推向你的对面。”孙一进说。
“今天来这里的人,都已经站在我的对面了,这里没有群众、也没有中立的人,所以我不费口舌跟你讲道理,我不需要团结你那边的任何一个人。”徐咏之说。
“就算孙某没有一点面子,难道江南群雄就没有一点面子,一点香火情吗?”孙一进问。
“哪个君子会来到你们这个下流组织,威逼失去父母的小女孩啊?号称江南正派联盟,嘉兴五侠、栖霞寺方丈柳木大师、武夷剑豪这些高人,都不接你的邀请。有德行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做这样的下流事?孙一进,你看看带来的都是一些什么虾兵蟹将?”徐咏之说。
“哦,你是洪州五衢镖局的舒镖头吧,”徐咏之看看一个穿蓝布衫的大胡子,“当年你走王屋山下过,被河曲叟劫走镖车,那趟车是南唐官银,帮大周给征讨北汉的前线送饷的,你哭着来求我父亲,最后我爹让我们汴京的掌柜带着他的亲笔信去帮你讨镖,还记得这事吧。”
大胡子一脸羞愧,他确实受过徐家的恩惠。
这次看见山字堂在江南被朝廷打击,一来是恐惧官府的力量,二来也是希望能在这次活动当中获得立功的机会,就混在人群当中来了。
“汉水寨的江寨主,你是绿林人物,跟官府走得这么近真的好么?当年马楚征讨你的水寨,你眼看不敌,跑到林泉镇求商人公会庇护,公会帮你联系马楚的提督谈判,你出了二十万石粮食,保住了一家性命,那也是我父亲一点慈悲,你倒是恶性不改,跑来欺负他的小女儿。”
“金陵承天观的葛观主,当年你因为秦淮河一位当红的男孩子跟人比剑,打不过了跑,背后被人袈裟斩,丢了半条命,让徒弟们请我父亲去帮你医治,我父亲一个月内昼夜照看,巧施妙手救了你的性命,你每年三节都有礼物相赠,口口声声说的再造之恩,怎么我父亲尸骨未寒,就来这里闹事了?”
葛观主暗地咬牙:
“这小子下我的面子,一会儿非杀了他不可。”
“别咬牙,看这个表情,是暗自发狠呢吧,自己掂量掂量,能不能杀得了我。我今天认出你们几个,就是你们几个倒霉,我未必杀坏人,但我杀负心人,你们几个如果觉得是误会,现在就退出去,直接回家。”
“如果觉得不是误会,一会儿我优先杀你们,如果侥幸今天没死在我的剑下,我会到五衢镖局、汉水寨、承天观拍门找你们,那里就不们一身一口了,有的人有老婆孩子,有的人有压寨夫人,还有的人虽然没有女人,却有几个俊俏的小徒弟对吧。”
大胡子舒镖头把刀一扔,“误会,误会,徐少爷,俺被这个骗子误导了!”
他大踏步出去,单刀也不要了。
江寨主一脸赔笑:“你看,你看,我一个汉水的寨主怎么就跑到龙虎山来了!以后这种包吃包住的峰会还是要少参加,弟兄们,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身边的十几个水贼听见他念这两句,一起施礼,出门走了。
这二位都是明白人,但葛观主不是。
葛观主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会错,他永远没有错。
别人说他负心歹毒,他听不到,他在恼徐咏之揭破他的丢人事儿。
葛观主心想,后面站着上百人,怎么也不用怕姓徐的。
于是他对着人群招呼一声:
“各位江南英雄,对付徐咏之这样的朝廷叛逆,不要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儿并肩子上啊!”
说完,长剑出鞘。
这一下可是群豪喜闻乐见的。
“加油!加油!”大家纷纷喊出了鼓励葛观主的最强音。
大家都想看看葛观主的剑法到底怎么样,纷纷鼓励他去和徐咏之单挑。
不是起哄,因为真剑决斗,大家见得确实少。
太平岁月,不能随便砍人的。
今天的人说“南拳北腿”,不说兵刃,就是因为清代防止武林人士反叛,尽可能地压制兵器的使用。
残唐五代的风格还是要彪悍得多,去沧州、定州这样的地方,你会发现家家武馆教的都是打仗杀人的能耐,大家都学长枪、马槊、弓箭和横刀这样的真家伙。
南唐不一样,最近二十年,江南的风气逐渐儒雅了起来。
长枪和马槊的表演性质比较差,要是喝酒的时候助兴,还是剑最好。
江南武林开始尚剑,洪州、潭州、金陵这样的大城市,大多都有剑馆,有些道观也有剑术传授。
剑术师傅最重要的收入,就是从弟子的束脩(学费)、供养而来。
光徒弟多还不行,徒弟还要有钱有势。
教几个贫家子弟只能挣个糊口钱。
教点衙役、兵卒,也就是图在本地办事方便。
真正能够让师傅装钱的,就那些富人、贵人家的孩子。
学剑跟今天的健身房差不多,学费一年一收。
有的商人家的孩子犯懒,不练了,师傅也不逼催,就把名字保留着,明年大少爷觉得痛心疾首,还跑来续费,跟朋友聊天的时候还拍胸脯保证,说:“今年一定要练成”。
还有的师傅去官员家里教少爷小姐,那就更是一个美差,南唐有了文官士林之后,这些剑术师傅的剑,就越来越花,越来越好看,二十年内就从杀人技术变成了表演项目了。
南唐地面比较太平,地方官也不允许剑术师傅们互相砍,所以师傅们就越来越多。
但是尚书、侍郎、光禄大夫、知府的子女,数量是有限的,大家就开始了激烈的竞争。
一起出来参加各种峰会,期待同行从山上掉下去、失足坠海什么的,都是名门正派的心愿,少一个同行,就少一个竞争对手,死一个同行,大家就能瓜分他的客户。
所以看见葛观主拔剑要杀徐咏之,大家纷纷抱着不怀好意的表情。
并无一个和他“并肩子”上的,这就把观主干在这里了。
“哎呦,”徐咏之说道,“葛观主,您也是道教一脉,堪舆派,虽然不是正一道的弟子,但是在天师府里拔剑,我觉得也不对。”
葛观主只是怒叫道:“姓徐的,你诽谤我的名誉,过来跟我拼个你死我活!”
孙一进赶紧劝道:“葛道爷息怒,还是等我们定下比剑的规矩……”
天底下有这样一种人:
别人越拉他、劝他,他就越来劲,越要和人拼命。
葛观主就是这样一人。
“不行,就他喵的不行!”
“今天你给我说清楚!”
孙一进一直在拉他,那意思就是“见好就收,意思意思算了”。
没想到葛老道力气越用越大,孙一进一个没加劲儿,葛老道就冲进去了。
站在场地中间,还自己在那嚷着“来来来,跟我战三百合!”
但是发现自己已经进场,心头也隐隐觉得不好,向孙一进发出了求救的眼神。
那意思就是“哥你下来再劝劝我。”
但孙一进把眼睛闭上了。
“葛道长既然坚持比试,孙某就帮道长掠阵。”葛观主舍得死,孙一进就舍得埋。
葛观主看了看徐咏之,心里经历了一个说服自己的过程,“也许我杀他没问他吧”。
“二十出头,就算从娘胎里练武,又能有几年?杀了他!”
动了这个念头,他突然又觉得,自己可能还挺厉害的。
这就是错觉,这就是膨胀。
葛观主的剑术到底怎么样?我们公平点儿说,不错。
葛观主两百多个徒弟,十几个富贵子弟。
大家日常教授,用的是木剑。
大家日常比试,用的是布包头的竹竿,布上蘸了白灰,穿着黑衣服比赛。
教育培训业,不能性命相搏,不能真的伤了徒弟。
葛观主和徒弟、助教切磋的时候,扎人一身白点毫无难度。
但是这和真刀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技术了。
大多数南唐的剑馆用的都是竹竿。
竹竿用久了之后,一些北方人就跑来踢馆。
北方武师一般进来就嚷一声:
“求用真剑!”
南唐的有钱师傅就会管酒管肉,给这些武师盘缠,免得用真剑。
弟子有的时候也问:“师傅,咱们害怕用真剑么?”
“当然不怕了,为师怎么教你们的?”
“您说,术高莫用,术高莫用。”
“对呀,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咔嚓一剑过去,他死了,他家里还有老母妻儿,我们于心何忍啊?”
所以许多颇有名声的剑术师傅,都没有经历过真剑比武。
也有的外地师傅,是真的想来比试的,那就进门就客气“我们用木剑打,可以吗?”
木剑比试,已经是非常危险的比试了,木头足以劈开人的脑袋。
遇见这种踢馆者,要么你就给他更多的钱,要么你就真的跟他打。
葛观主就是那种真的跟对方打的硬汉,因为他有一个很能打的大徒弟。
葛观主有个大徒弟,是个昆仑奴(唐代对黑人的称呼),这个小伙子身高将近七尺,合现在两米多,臂展还要比身高高些,名字叫做赛义德,老百姓见了,都觉得果然是赛张翼德的猛人。
赛义德从小在大马士革打架,后来卖给波斯人为奴,跟着主人来到金陵之后没多久,波斯主人就病死了。
赛义德没了生计,就在在金陵玄武门外帮着卸车,葛观主开始有些地痞要揍他,被他挥舞木棒,打得满地找牙。
有一次葛观主见到他跟人打架的英姿,觉得遇到了稀罕宝贝。
“你能拜我为师吗?”
“我给你零花钱,教你剑法。”
“教剑法不用,给钱欢迎。”赛义德小伙子相当实际。
从此赛义德生计有了着落,按月收到一笔零花钱之外,遇到踢馆,还有出场费。
只要有北方人跑来葛观主那里要求“木剑比试”的时候,葛观主就会鼻子里哼一声,对小道童说:“去叫你们大师兄过来。”
小道童就去请赛义德,跟北方人说:“师父武功太高,很少跟人动手,客人您如果能够赢了大师兄,师父自然会跟您切磋的。”
北方来的剑客往往不太介意这件事,让徒弟代打的剑术师傅很多,打谁其实都是一样,打输了给钱就是了。
但是每次赛义德一进门,北方人就会倒吸一口凉气。
赛义德的身高和臂长,北方大汉也根本不是对手,根本就打不到他。
葛观主是出家人,也是很慈悲的,如果踢馆的人写悔过书,一般也就不打了。
不写悔过书的人,就会被黑大个胖揍一顿。
别的剑馆有时候也请枪手、请外援,但是外援基本都桀骜无礼,但赛义德不是,人家是奴隶出身,过过穷日子,所以对葛观主这个师父很知道感恩,胖揍完踢馆的人,都要恭恭敬敬地给葛观主行礼。
踢馆的人一看,这不是托儿,看来是真的师傅,赶紧也给葛观主磕头。
日子久了,各家的剑馆也都活明白了。
弱不怕,关键看归化。
大家纷纷开始招募昆仑奴,还有波斯人、通古斯人和东瀛人,就跟今天的中超差不多,主要看谁家外援厉害。
但各家的师傅,其实本身水平还是那样,但是大家一捧,师傅们往往就越来越膨胀,总觉得自己的水平也跟着外援上去了。
葛观主就是这种装腔太久,忘了自己吃几碗干饭的人,他真觉得自己是金陵实战第一。
“怎么,不敢了吗?”葛观主拿着明晃晃的剑嚷道。
“天师爷,”徐咏之给太师父施了个礼,“晚辈不敢在天师府亮兵刃,恳请借一柄木剑,跟这位道爷过招。”
这句话两个意思,一来是继续指责葛观主亮剑的无礼,二来是表示自己已经不再是龙虎山的门人,比武还是杀人,都和龙虎山无关。
张千忍点点头,张悲拿出一把木剑给徐咏之,正是他日常惯用的制式,张悲低声说:“咏之,你要小心。”
“葛观主,你号称木剑比武第一,我就用木剑对你的真剑,但木剑也能杀人,若是有了闪失,你不要怪我。”
“使得!”葛观主冲昏头脑,已经没法思考了。
“胜负一节,恳请天师爷协助判断,他老人家是前辈高人,相信葛观主也信得过。”徐咏之说。
“我来做主。”老天师张千忍也是当仁不让。
这一步很关键,徐咏之一定不能让周卓成来当裁决者。
“少废话,来吧!”葛观主的牙咬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