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咏之见到卢多逊的第一面,就没法喜欢他。
这个人长了一张轻率而聪明的脸,招风耳朵,微微露出的门牙,眼睛亮晶晶的。
也难怪,卢多逊是天生神童,显德元年恩科的进士,中进士那一年才二十岁。
虽然人们也往往用徐咏之二十二岁建节来说事,宋初的武官也确实还是受人尊重的职业,但是文武毕竟不同。
不过卢多逊还有一点看得上徐矜的地方,首先就是颜氏公羊的传人这个身份。
其次,卢多逊的考官是王溥大人,从这点看,他和徐咏之算得上是师兄弟。
“老弟,哥哥有一件事,你别不爱听。”卢多逊对徐咏之说。
这种话说出来,一定让人不爱听。
“我这个人虽然是念书人,但是说话特别直。”
意思就是没把你放在眼里。
“咏之兄弟,”卢多逊说,“这次去南唐,我们一定要建一个奇世大功!”
这话徐咏之觉得太有意思了。
首先,“咏之兄弟”这种称呼,就不是一个工作上的称呼——正确的称呼应该是“太尉”或者“节度使”,而徐咏之称呼卢多逊“学士”。
作为出使去打探军情,一直都是赵匡胤的风格,徐咏之当年,就曾经在山西大显神威,直接促使了李守节归顺朝廷。
但这类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一件事“随机应变”。
是如果像卢多逊一样,早早就憋着去建立不世之功,只怕是要吃苦头的。
“多逊兄有什么计划吗?”徐咏之问道。
“我准备李煜要江南的户籍图册。”卢多逊说。
徐咏之沉默不语,卢多逊胆子也太大了。
户籍图册这东西,在古代就是执政的必需品。
一块土地上有多少人口、多少地、你不知道就没法征税,而大周和大宋之所以能够稳定地输出兵力,并不是因为士兵凶猛,而是因为能够集中更多的钱财,调动更多的人。
当年刘邦带兵攻入关中,所有的将领都忙着抢钱,萧何就带人去拿了秦朝的图册,领土、人口、田地和赋税,从此就都在刘邦的掌握当中,如果这些东西一把火烧掉了,那重建可能就要多耗费十年,而且可能会引发各种冲突,调查土地和人口的费用也会很高。
“李煜看得懂这件事,多逊兄,是不是太冒进了一点。”徐咏之说。
“咏之,”卢多逊说,“过去可能是这样,自从大周后和韩熙载死了之后,李煜每天就在和小周后调音饮酒,今天的江南,可是和十年前大不一样了。”
“现在朝中谁在管事?”徐咏之问。
“徐铉大人是吏部尚书。”卢多逊说。
南唐确实悬了。
徐咏之想到徐铉大人那副毫无担当的样子,头都疼了。
徐铉大人是最不分好赖人的这么一位,居然执掌吏部,剩下的局面可想而知。
“多逊兄不要冒进,我们还是先完成出使的任务,”徐咏之说,“官家跟我也说过,还是要留神李连翘。”
“李连翘?”卢多逊哈哈大笑,“兄弟啊,你怎么还是停留在十年前的时候?”
“这是江南国最危险的女人。”徐咏之说。
“是,但是她已经十年没有出现了,你难道不知道吗?”卢多逊的强调当中,有一点戏谑。
“这人真是一个妄人,”徐咏之暗暗想到,“我岂止知道,我还是亲历者呢,所以我才知道李连翘一定会回来。”
徐咏之昨天晚上见到赵光义的时候,赵光义又是送礼,又是示好,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赵光义要徐咏之保全李家的人,这显然不是赵光义本身的爱好,他和李煜没有交情,从李连翘那里算,还有点不尴不尬。
赵光义的意思就是,让李煜不要犯下无可饶恕的罪行,这样的话,方便他和李连翘再续前缘。
这件事本来徐咏之就要做,所以也不妨卖个人情给赵光义,徐咏之就答应了。
但是今天有卢多逊兴冲冲地冲进来,一副莽撞样子,这就非常可怕了。
就像是大家决定一起把一场球踢平,一旦突然有一个人不知道局面,疯狂地跑动、逼抢,多有的人都会慌了手脚。
“学士,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尽量劝说金陵开城,免得多伤人命。”徐咏之说。
“这个自然,但是要来了图册,一定是大功一件。”卢多逊说。
“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开口去索要图册。”徐咏之只能下命令了。
“好好好,都听你的。”卢多逊嬉皮笑脸的。
这人比自己还大好几岁呢,怎么可以这样?
徐咏之看看他。
“学士,我要你说一句,遵命。”
“遵命。”
徐咏之松了一口气。
“我的好大人。”
得了,全白费口舌。
要不给这家伙下点泻药,让他拉肚子没法上堂好了。
徐咏之赶紧晃晃脑袋,把这个蠢念头打消掉,毕竟自己是个医生出身,再怎么样也不能给没病的人下毒不是。
卢多逊告辞出门,徐咏之把他送到了门外。
回来就要准备随行的人和行李了。
徐咏之把费大头叫到身边。
“大头,到了金陵,派你最得力的人手盯着副使,看看他跟什么人接触,回来告诉我。”
“是。”
“感觉你有话没有说出来。”徐咏之说。
“大家都说,您和小贵夫人闹翻了……”费大头说。
“对,是真的。”徐咏之说。
“其实她对您非常忠诚,我还记得潭州刑场……”费大头说。
“大头,时代变了,人也变了,如果到了金陵,夏贵妃如果要来咱们的驻地,先要通报给我。”
“是!”
徐咏之只带了大头。
段美美曾经不放心,希望陈小幻能跟着徐咏之来,但徐咏之拒绝了。
“让师妹盯好皇宫的安全,金陵还有小贵在。”徐咏之说。
“我是担心李煜凶性大发,一直想要除掉的你,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能不开心吗?”
“这倒是不至于。”徐咏之说。
“王不见王,你还是留神一点好。”段美美说。
“我不是什么王,我就是一个出访的节度使。”徐咏之说。
“相公你心里坦坦荡荡,但是对方可不这么想。”段美美说。
“我心里坦坦荡荡吗?”徐咏之笑嘻嘻把手环住了段美美的腰。
“啊呀,这个时候还开玩笑!”段美美嗔怪道。
“原本也觉得一个月就回来的简单任务,现在不是了,我家夫人告诉我说要留神对手,要防止对手暗害,那我不赶紧和她好好亲近一下吗?”徐咏之笑着说。
段美美把灯劈手一掌打灭了。
徐咏之把她抱上了楼。
第二天清晨,徐咏之带着费大头,和卢多逊一起出发,卢多逊还是那样指手画脚,对着徐咏之的兵发号施令,幸好禁军的老兄弟们对大头巾一向就是客气而懒得搭理的,卢多逊找了一通存在感,就此拉倒了。
徐咏之有点暗暗地担心赵光美,因为卢多逊和赵光美的关系很好,说是朋友也不为过。
魏王二十多岁,非常单纯,倘若被卢多逊影响太多,只怕日后是要吃亏的。
最关键的是,赵家还有一个炸弹,就是那个杜太后的诏书“金匮之盟”,在那里面,赵光美还有皇位的继承权,一份老人临终时候的乱命、一个个热情似火的小伙子、身边有一个妄人,那就是一硝二磺三木炭的组合,说炸就会炸。
“得找机会敲打敲打这个人。”徐咏之想。
一路无话,十几天之后,众人到了金陵,在馆中住下。
徐铉大人早早来到徐咏之的住处拜会。
“这人是吏部尚书,却干了礼部的活儿,着实荒唐。”徐咏之暗想。
其实也好理解,徐铉大人就是为了告诉朝廷上下,自己是和大宋上邦的对接人,这种身份,能给他足够大的影响力。
“太尉一向可好?”徐铉跟徐咏之分宾主坐下,徐铉主动寒暄。
“身子倒是还好,人可是老了十岁啊,这十年艰苦困顿,倒是尚书大人,仍然年轻。”徐咏之也是捧着徐铉说。
卢多逊差点笑出声来。
什么仍然年轻,徐铉大人老跟李煜一起喝夜酒,身体差劲得已经令人发指了。
“哪里,哪里。”徐铉大人说,“夏贵妃想要见见太尉,不知道太尉有时间拨冗相见否?”
这是试探。
小贵真要想见徐咏之,偷摸晚上就来了,通过官方渠道来问,看来南唐的君臣都知道小贵和徐咏之闹掰的事情了。
“不见,我们师兄妹之间缘分已尽,各奔前程,希望贵妃珍重吧。”徐咏之说。
“哦哦哦,”徐铉大人捻着胡子咂摸着这句话,“我会转答给贵妃的。”
“一点小礼物,给徐铉大人的,”徐咏之拿出一个锦盒,“靺鞨老参,补气的。”
这种老派的外交,克制、体面,但是卢多逊是没法忍耐的。
“徐尚书,”卢多逊一张嘴就拿出了上国的架子。
“卢学士……”徐铉大人吓了一跳。
“不久前,是官家的寿诞,我们画了一张天下的全图,告诉他有多少人祝福他生日快乐……结果您猜怎么着?”卢多逊说。
“怎么……”
“我们根本就没有江南国的数字。”
“学士的意思是……”
“把图册交给朝廷吧,官家会非常高兴的。”
“我这就回去,跟国主商议。”
“这不是建议,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朝廷的命令。”卢多逊说。
这句话太重了,就算是徐铉大人这样没羞没臊,也难免难过起来。
他站起身来,作一个长揖,转身出去了。
“咏之,对这种人,就得这样。”卢多逊看了看徐咏之,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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