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过后三天,路上好走了一点,徐咏之出使的命令就下来了。
山字堂的人们在出使的前夜凑在一起,为徐咏之饯行。
“少爷,这个差事有风险。”李嗣归皱着眉头,忧心忡忡。
李嗣归没有说透的一点是,赵普可能有坏心眼儿。
唐朝的时候,大书法家颜真卿就是被派去劝说叛将李希烈,被反贼杀害的。
让一个有身份、朝廷倚重的人去敌营出使,这个建议者八成没安好心。
“李先生,风险我明白,李筠怀着二心,但是如果事情不成,我脱身自保还是没有问题的。”
“我就担心一件事,李筠已经和北汉已经勾结好了。”李嗣归说。
“勾结好了……”
“李筠的情况,我略知一二,这个人本来就是太原人,是骑射名将,在唐、晋、汉、周四朝做过军官,根子很深,他在汉的时候跟着的是刘知远,他要和北汉太原联系上,简直是易如反掌。如果他已经安排了罗网,就算是将军一身武功,想要逃出来也是非常难的。”李嗣归说。
这话说得对。
这又不是打游戏,再厉害的武者,也不能力敌千人;再厉害的轻功,也没有办法躲得开弓箭。
万箭齐发的时候,就算是李连翘这样的巫师也难以应对,剑客的门徒,又能怎么样呢。
“我陪着去吧,”霍一尊说,“不行我们就开个传送门回来。”
“先不要,这是一个朝廷的任务,不是秘密任务,一尊叔你是巫师,适合暗中行动,而且现在的东京城也需要有巫师来守护,李连翘最近敢来东京,就说明她还有搞破坏的念头。”
“倒也未必,她倒是有搞破鞋的念头。”霍一尊皱着眉头说。
徐咏之有点尴尬:“总之,这次还是得用朝廷的方式,政治解决。”
段美美说:“公子,让阿守陪你去。”
“这是一个不错的法子,”李嗣归说,“如果需要动手,阿守是个很好的援手。”
“那我也要去,”阿脆嚷着说,“阿守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如果阿脆去,我就放心了。”霍一尊说。
放什么心了!
徐咏之心想,这俩人幼稚烂漫不说,一路上还叽叽喳喳地谈恋爱,真是把人头都吵大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段梓守拿着羊腿啃着,呵呵大笑。
吃完饭,一起出行的兵丁和队伍已经等在了门外,段梓守牵了马,段美美抱紧了徐咏之:“公子,天冷,你多保重。”
“放心吧,”徐咏之笑笑,“等我回来。”
队伍消失在下一个街角,段美美心里总有一些不安的感觉,她的右眼皮突突突地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阿弥陀佛,不要出事才好。
李筠的驻地在上党,今天的山西长治。
这个人年纪不轻了,但是一个勇武豪迈的人。
他不怕赵匡胤,更不服赵匡胤,因为他的资格远比赵匡胤老得多。
当年后晋被契丹灭亡的时候,李筠就在山西狙击退出中原的契丹军队,大获全胜,那个时候的赵匡胤,还在全国各地流浪找饭吃。
李筠这种老兵,喜欢冲在最前面,但缺乏的,是那种调动大兵团的能力,蚕食一块地,围攻一个州,就是他能做的极限。
靠勇武打赢战争的人,容易变得暴躁、轻率,这就是李筠最大的缺点。
但是李筠家里,却有两个冷静的人。
一个是他娘,一个是他的儿子李守节。
李筠家老太太,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每次李筠暴怒要杀人的时候,老太太就会在屏风后面咳嗽,这个统率万人的将军就会立刻恭恭敬敬地进屋去请老娘的安。
老娘总是会劝他:
又要杀人了吗?
给子孙积点德吧。
李筠就会赦免要杀的人,所以大家都明白,遇见大事儿,请老太太出面,将军就会听。
遗憾的是,这个老太太去年就身故了。
但是小公子李守节还在,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是个识大体、懂形势的人。
就在赵匡胤称帝的消息传到上党的时候,李筠就召集幕僚和部下开了一个会。
闾丘仲卿是李筠的军师,当时就跟李筠说:“将军如果决定抱住这块地方,最好尽快派遣守节公子入朝,第一个向赵匡胤低头的人,会是他最好的盟友。”
但是李筠没有听信这个建议,因为他厌恶赵匡胤。
李筠和柴荣是兄弟一样的感情,赵匡胤和柴荣,也是兄弟,赵匡胤在李筠的眼里,就是叛徒,纯粹的叛徒,他不能原谅赵匡胤。
“如果决定要反对大梁(东京城,这是一种不愿意承认宋朝的蔑称),就立刻扯旗起兵,联结淮南的李重进,对契丹称臣,先攻取虎牢关,拿下洛阳做根据地,然后东进。”闾丘说的第二个办法,其实就是石敬瑭的做法,背靠契丹做一个儿皇帝,虽然不光彩,但确实能取得天下。
“契丹?我打了一辈子的契丹,晋朝如何,一直相信契丹,被契丹打了,这些胡人不能信任,不能向契丹人求援。”
“将军,那您到底准备?”闾丘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大周的忠臣,我忠于的只有大周,我要和北汉、李重进结盟,打到东京城去。”李筠自信满满。
“您只有一镇兵马,要对抗大梁所有的军队,这样的规模是远远不够的啊!”闾丘还试图说服他。
“好了,不要多说,我是大周的老将,太祖皇帝待我如子,世宗皇帝和我就像是兄弟,禁军的大将,无论石守信还是慕容延钊,都是我的老同事、老朋友,我带兵过去,他们就会站在我一边,反对赵匡胤的!”李筠说。
闾丘叹了一口气,告退了。
李守节看见闾丘有话要说,也告辞出来,请教闾丘。
“先生,先生!”李守节叫住闾丘。
“公子,这个活,我看我是干不了了。”闾丘说。
“先生教我。”李守节深深做了一揖。
“公子,比如说,你现在有一头牛,而我劝你跟我造反,如果成功了,我可以保证你永远有你的牛,你愿意吗?”
“不愿意。”
“为什么呢?”
“我已经有一头牛了啊。”
“石守信和慕容延钊就是已经有了牛的人,他们家在东京,赵匡胤给了他们丰厚的赏赐,他们怎么会跟着你父亲重新打一遍天下呢?就为当年一起喝酒的交情吗?”闾丘说。
李守节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劝过父亲了,但是父亲坚持相信,他的军队到处,大家都会想念大周,跟他站在一起。
李守节步履沉重地走进李筠的客厅,看见李筠正在发脾气。
“不见,就是不见!”
“父亲!什么人来了?”
“东京城派来了使节,说是带着旨意来的,我不想见。”李筠一脸愤怒。
李守节赶紧下跪劝谏。
“见见吧,父亲,就算不认点检是天子,也可以听听他的态度呀!”李守节说道。
“那好,摆下刀斧手,让赵匡胤的使节进来!”李筠已经红了眼了。
李守节赶紧磕头……
“父亲,父亲!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们奏乐焚香,接旨又能如何?就算以后真要举兵,也能麻痹对方啊!”
“嗯,也好,动乐相迎!”
徐咏之踏着音乐缓缓走进节度使府邸的客厅,戴着软角幞头,一身文官打扮。
李筠和李守节下拜了,接了旨。
诏书里全是勉励、安慰的话,加赠了李筠中书令,希望他进京叙旧。
诏书念罢,李筠装聋作哑。
“太尉(李筠是检校太尉),”徐咏之说,“最近能否拨冗上京啊。”
这话说得很客气,你现在能去不?有空没有?没有空你解释一下。
“钦差还没有吃饭吧,请用酒席。”李筠说。
这样的大事,没有立刻决定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守节对徐咏之倒是殷勤招待。
他听过徐咏之的事迹,二十出头当上了都指挥使,而且禁军枪王、两战刺客,李守节佩服这样的好汉。
“父亲,这位徐都指挥使是禁军的枪王,曾经两次击败北汉的刺客,救过世宗皇帝的圣驾。”李守节是出于钦佩,才提到了徐咏之的事迹。
但是李筠一下子就炸毛了。
“我还以为都指挥使就是赵家的小弟呢,原来也是大周的军人啊。”李筠说。
徐咏之放下筷子,这话就属于挑事儿了。
“徐矜是去年加入禁军的一介小卒,蒙世宗皇帝亲自擢升为副指挥使,禅让之后,陛下封我为散员都指挥使,在太尉面前,是不折不扣的新兵。”徐咏之说的是资历浅。
“受过世宗皇帝恩惠的人啊,亲自擢升,你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吗?”李筠笑着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幅挂轴,悬挂在堂上。
这是周太祖郭威的画像。
然后李筠跪倒在画像前,默默流泪。
徐咏之起身一揖,转身告辞而去。
李守节看看正在行为艺术的父亲,一跺脚,追了出去。
“都指挥使!咏之兄!”
李守节追上徐咏之。
“父亲他……他,确实是喝多了。”李守节说。
“我听说太尉的酒量,千杯不醉。”徐咏之说。
“心里有事……就容易醉……我会全力劝他,请咏之兄给我一个机会!”李守节跪倒在地。
徐咏之把他扶起来:“李公子啊,我也曾经一意孤行过,那个时候真正关心我的人,都心疼我,但我毫不在意,令尊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请务必对陛下转达我的歉意……”李守节说。
“陛下对人很好,他希望所有的老兄弟、老战友都能活着,这是一个仁慈的君王……李守节接旨!”
李守节慌忙又跪下了。
这是赵普的计策,如果李筠有二心,第二道旨意就是给李守节的,要离间他们父子。
赵普最擅长的,就是离间别人骨肉了。
“封李守节皇城使,为朕亲随,钦此。”徐咏之念完。
“两份旨意都带到了,我等你的回信儿。如果你父亲不愿意入朝,派你过去,也是一个办法,你如果真的去了,他顾惜你的性命,也就不会举兵了。”
李守节匍匐在地,他知道徐咏之说出来的,是他唯一的出路。
现在是父亲在失控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没了祖母,没有人能拉得住他。
“得臣(李守节的字)兄啊,规避了战乱,你就有大功,如果生灵涂炭,陛下想赦免你,三军都不会答应了。”徐咏之说完这句话,转身回馆驿了。
李守节趴在地下流眼泪,他浑身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