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头这个岗位,跟今天的连长差不多。
都头是真正的军官,他不再是兵了。
都头也不需要刺字。
不过雷嵩这个都头,也是小兵出身,所以他的脸上,也有金印。
这让他对想要免刺的小白脸,也没有什么友好可言。
尤其是之前他已经放出了友善的态度,却被徐咏之一嘴的“公事公办”回绝掉。
工作当中,公事公办就是拒绝,而且是那种“你我全无交情的拒绝”。
如果你要礼貌地回绝对方,一定要告诉对方,我冒了多大的风险,我有什么样的苦衷,你说得越凄惨,对方越能原谅你。
你要是一句“不行呀,有规定”,那就要跟人结梁子。
所以徐咏之是把雷嵩得罪透了。
雷嵩让他放下棒,大家好商量,自然就有变通的办法。
但是徐咏之做送命题做得太多,就回了那一嘴“大周禁军没有投降的兵”。
现在要和雷嵩单挑,雷嵩自然没有什么好气。
“差不多行了,别给脸不要脸。”
雷嵩盯着徐咏之。
“如果是正规的比武,那就不要用这种情绪。”
徐咏之盯着雷嵩。
这就是典型的破罐破摔,一嘴的大道理。
“你居然敢这么看着洒家。”雷嵩更加恼怒了。
自古到今,人都有等级。
等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膝盖上,一个是目光上。
民要跪官,但是秀才举人,作揖就可以了。
如果中过进士,知县又不是进士,知县还要对你三请四让,这就是等级。
不过在宋之前,大家对进士还没有看那么重。
目光上的等级,自古就有了。
比如君臣之间,臣不能仰面视君;妾不能瞪着夫和妻。
军中更是如此。
下级要看前方,但又不能看长官。
长官站在你前面,你的眼光也得越过他,看着远远的后面。
“允许你看我”,是瞧得起你,但是你徐咏之一个菜鸡新兵,居然敢看大周禁军第一都头,这就有点冒犯了。
“我不看你,你攻过来怎么办?”徐咏之说道。
“直娘贼,还敢顶嘴!”雷嵩一棒就搠了过来。
徐咏之的枪棒怎么样?
不错。
前面咱们说过,他师父龙虎山张欢张道爷是个武学奇才,而且教的也都是实战的功夫。
但龙虎山毕竟不是专门练枪的,老道练一手长枪的功夫,也没有什么用处,出门带条枪,跟仙风道骨就算是无缘了。(当然我们知道道爷长相,本身也无缘)
战时好枪在军中。
平时好棍在僧门。
如果两个人一人一杆长枪,徐咏之真的不是雷嵩的对手。
但是两人对练用的是棒,这事情就有的商量,因为棒的长度,当双手剑来使还是有机会的。
徐咏之看雷嵩第一棒来得如此凶猛,赶紧侧身闪过。
嗯,看来用枪法斗,十之八九要输。
于是他改变了策略,拿住棒的下端,把棒举过了头。
这是双手剑里的上段姿势,用的是劈斩的方式进攻。
雷嵩一看,略微吃了一惊。
但是想想,这个小子应该是枪法不敌,怯战了。
“你能认输了么?”
“洒家在周全你,明白么?”
“不能,不明白!”徐咏之想到这会儿更不能投降,只能硬刚到底。
“真是烦人的小鬼啊。”雷嵩一棒劈了过来。
木棒的妙处在于它的韧性。
我们经常听评书里说,某某人使一条熟铜棍,有一百八十多斤。
这都是胡扯。
包括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在武术一节上,也是胡扯居多。
比如关羽的刀重八十二斤,一般的武将拿都拿不动。
但是关羽被杀之后,孙权就把这把刀给了潘璋,潘璋在东吴也就是个二流角色,居然轻松就用上了这把神刀。
这点上《水浒》里也有吐槽,鲁智深要打一百斤的禅杖,打铁师傅说,打六十斤就足够了,关公都是神仙了,那把刀才八十二斤,兵器重了用起来不方便。
现实当中的军用武器,都是正常人使得动的。
刀剑要重,但是刀剑更要轻。
枪棒要刚,但是枪棒更要韧。
做人其实也是如此。
没人真的用生铁熟铜的实心大棍大锤,速度慢,那些都是仪仗用,或者吓人用的。
蒲松龄在《聊斋》里就曾经写过一个大刀将军的故事,说这位军爷做了一把假刀,跟关羽的一模一样,木头大刀涂上银粉,看着碗口粗细,上阵的时候舞动起来,山贼马匪纷纷奔逃。
真正杀人的兵器,就是长枪、弓箭。
刀甚至都是辅助兵器,日本战国时候的猛将,比如后藤又兵卫、可儿才藏和本多忠胜,都是用枪的。
直到幕末的时候,新选组缉拿攘夷浪人的时候,因为需要在酒屋旅馆当中格斗,二尺三四的刀剑才会大放异彩。
后世的历史学家考证北宋早期的禁军,30%用弓弩,40%用刀枪,剩下的用棍棒和其它杂式兵器,到后面,弓弩是越来越多,这是因为弓弩的杀人效率比长枪高、长枪又比刀要高。
雷嵩这一棒也是棒来也是枪,行家都能看出好来,因为他用势用得好,没有一点蛮力。
这点上徐咏之确实不如他,因为双手剑没有这种攻击方式。
徐咏之退了一步。
雷嵩第二棒搠过来,这是战阵中大枪的招数,快得惊人,这要是用长枪,再强悍的铁骑兵,也会被连人带马一枪捅穿的。
徐咏之又退了一步。
雷嵩第三棒攻击的是徐咏之的小腿骨,这个地方的肉最薄,打上就会骨折,今天的足球运动员都要用护腿板,就是为了防这个位置。
前两招是战场杀人技,这一招就是在校场打架用的。
因为战时用长枪沉重,是没法这么打人的小腿的,长枪一旦攻得太低,就可能被对方的长枪压在下面,再想要起来就难了。
徐咏之用棒在身前横切下去,挡开这一棒。
心中暗想,若是剑,就切断了他的棒了。
雷嵩第四棒却又搠过来了,徐咏之又退一步。
“都头,徐矜恳请免刺,不知道可以答应了么?”
徐咏之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个局面了,真的打败了都头,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会很难过了。
“免个屁,撮鸟!来来来,跟洒家大战三百合!”
冲动是魔鬼呀。
前面是都头给台阶,现在是徐咏之谈条件。
遗憾的是,一个刚才理会错了领导的意思,一个是现在在下属面前失去了理智。
“都头加油!”
“教训这小子!”
兵当然向着自己的长官了。
“都头,”老邢说,“我看这小子也知道怕了,不如罚他好了,都头的棒重,真打坏了他,也可惜了。”
这就是递台阶的人,这样的人是好人,这样的话,是好话。
“什长说的是,”徐咏之说,“徐矜知道错了,都头谅解则个吧。”
俩人说法不同,老邢说徐咏之知道怕了,是奉承都头。
徐咏之说自己知道错了,是道歉。
知道自己之前有台阶没有下,希望能平息这场事端了。
“别认错,你哪里有错,你能得很呢!”雷都头嚷道。
“既然启动了免刺的程序,来呀,打到底!”
徐咏之不愿意打,一来因为这是自己的官长,二来觉得这是赵大哥麾下的军官。
但是雷都头非要打到底,那也就不用客气了。
雷嵩的棒又来了,这次是刺、拨、劈的连招,使得真是如电一般。
虎捷步军有个地方很有意思。
最精锐的四个都,都头正好姓狄、火、风、雷。
这是本部指挥使特意弄的小心思。
四个姓,暗合着八卦中的“地火风雷”。
火都头的都,长于包围、截断敌人。
风都头的都,弩箭最厉害,横排扫去,如果风扫落叶。
狄都头的都,配盾和枪,长于防守,能应对最艰难的局面。
雷都头一直都是那个出枪最快、破阵最快的都头,他的兵也以攻击速度见长,纵队突破的时候非常厉害。
很酷,对不对。
这就是瞎胡吹。
这种故事,队伍里自己可以讲,津津乐道。
大家自己听久了,也都信以为真。
但真拿去练别的兵,就非常扯淡了。
这不就是搞形式主义吗?
速度、力量和纪律,就是每支队伍取胜的要诀。
四个都的强大,就是因为他们平时练习勤勉,战场经验丰富,能够忍耐战场上的心理压力和噪声(锣鼓、呐喊和号炮)。
火都头纵队突破也未必就不如雷都头,非要给所有人起个外号,安插一个特色,这是宣传艺术,而不是战争艺术。
比如每支军队里,都有一个“福将”,就是战绩乏善可陈,可以称之为“笨蛋”的人。
有句话叫做“一个人的名字可能取错,外号是不会取错的。”
但是外号可能会给人一些不好的心理暗示。
比如雷都头以出手如电著称,久了也就越来越追求出手如电。
徐咏之开始和雷嵩比快,知道比不过,换了双手剑法,就是要和他拼力了。
所以雷嵩再去拨挑徐咏之的时候,徐咏之就用棒去砸他的棒。
连磕几次,雷嵩的手就开始发麻。
“这小子不简单,别看瘦瘦的,有力量。”
雷嵩开始回避徐咏之的棒了。
但凡有了这种心思,那扎刺的动作质量,就会大幅度下降了。
每次刺都被瞄准了棒砸下来,雷嵩的火越来越大。
用雷霆枪法好了。
雷霆枪法,是雷嵩自己创造的一套枪,如同迅雷一般的连击。
这又是指挥使搞的形式主义,既然有了四个强都,那每个人都要有一个看家技能,没有就创造一个出来。
指挥使后来就在军鉴里写:
地盾反、火之速、狂风弩、雷霆枪,是本指挥的必杀技。
上级一看,非常新颖,觉得指挥使练兵有方。
但这四招,大家看了都说好看,但是到底有用没用,其实没有验证过。
很简单,因为战场上禁军穿重甲,用长枪,这样泼风骤雨一样的枪根本就用不出来。
雷嵩今天就决定用在徐咏之身上了。
这就是要倒霉。
认真一棒一棒打,五十回合可能俩人分不出胜负,因为徐咏之用的毕竟不是剑。
雷嵩非要搓这个大招,那就别怪自己倒霉了。
小轻拳破加加布鲁庚,自古的规则都是这样的。
雷嵩胸中沉吟一声,然后刺出了自己的第一棒。
形式主义的枪法,总有有这么多的仪式感。
然后是雷霆一般的连击,但是他刚出到第三棒,就被徐咏之的重手法打断。
真麻烦,这下又要重新蓄力。
他又发出一声低吼。
又是第三棒就被重手法打断。
他又发出第三次低吼,这时候,徐咏之用了一个进手,猛击他手中的棒。
为了不被打断,雷嵩把棒让开了,徐咏之一个进步,就欺到了雷嵩的身边,一腿扫过去,雷嵩下盘不稳,跌倒在地。徐咏之冲上去用棒抵住,把他按在地上。
正好是一个“按住头、亲上去”的姿势。
这一下周围的兵全愣住了。
没人见过雷都头被打倒。
徐咏之也觉得头疼了。
这下怎么收场呢……
这个时候,有个人在不远处的房中大喊了一声。
“那个兵,过来见我!”
这一声给都头解了围。
徐咏之赶紧把雷嵩搀起来,雷嵩气哼哼地甩开他的手。
雷都头天生紫脸,现在更紫了。
“指挥使叫你,你过去吧,他会发落你的。”雷嵩说。
“谢谢都头!”徐咏之做了个揖,向指挥部所在的房子走去。
雷嵩气哼哼地看着他的背影,老邢过来和他一起看。
“都头,这个人攻过来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特殊的感觉?”
“就是那种心砰砰跳,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感觉。”
“没有!”
“别骗自己了,”老邢感慨一声,“你有,我看出来了。”
“因为我也有。”
雷嵩和老邢其实是差不了两岁,同一年的兵,说是上下级,其实也是兄弟。
“这下不能再叫禁军枪王了。”雷嵩小声说,心头有点失落。
“第二名也很好啊,可以叫禁军枪后。”老邢说。
“滚!”雷嵩怒斥道。
“别动怒,我知道你喜欢他,或者早晚会喜欢他。”
徐咏之进去指挥部一看,四张条桌,想来就是指挥使、副指挥使和两个虞侯的座位,靠墙一盘炕,冷了大家可以上去轮番休息,里面还有一间屋子,供值班睡觉和保存文书用的。
屋子中间有一个大长条桌和椅子,可以给都头们开会的时候用。
会议桌边站着一个背对徐咏之的高个子,看服色应该就是本指挥的指挥使。
“谁教的你?”
“属下是龙虎山门下。”
“我说的不是武功,”这个人转过身来,“谁教你要免刺的?”
这个人高个子,但比徐咏之还是稍微矮了一点,他看上去比徐咏之大一两岁,浅红色的长圆脸,两只大耳朵,圆润的下巴,古人认为这个叫做地阁,主宰这个人的官运,地阁越宽大饱满,能管得人越多。
这是一个年轻的军官,长了一张有福气、有运势的脸,美中不足就是他的眉毛淡淡的,比徐咏之的大哥赵匡胤的英雄眉毛来说,多了一点点的邪魅。
“门外登记处一位老军告诉我的。”
“别撒谎,”指挥使说,“步军衙门门外根本没有登记处。”
“……”
“那个人说自己是谁了么?”
“他说自己是掌书记。”
“原来是这个老货。”
“怎么……”
“徐矜,你觉得掌书记是什么官职?”
“文书吧。”
“错,掌书记不是简单的军营书记,是节度使的掌书记,他是赵将军的军师、参谋和左右手,你可以这么理解。”
“我说他开口就不像是个俗人。”徐咏之说。
“没错,这个人不是俗人,”指挥使说,“也不是个简单的人,他在你从军第一天就拿你当棋子,给我出难题,撺掇你申请免刺,要我的兵将难堪,也把你陷入危险的境地,现在你们整个都全是你的敌人了。”
“这……无冤无仇,掌书记为什么这么做?”徐咏之问道。
“有些人啊,充满了恶作剧的心,他不是跟你有仇,而是为了证明天下的人都不如他聪明。”指挥使说。
“原来如此……”
“他觉得自己这么干很幽默,但是被作弄的人不会觉得开心的。”指挥使说。
“对不起,指挥使。”徐咏之说。
“他没想到一件事,那就是你居然真的熬过了这个试炼,你打败了全都的人,包括我们禁军的枪王,就像刚才你说的,如果你赢了所有人,并没有条例说要揍全都人的棍子。”
“如此太好了。”徐咏之松了一口气。
“但是你赢了你的都头,”指挥使狡黠地笑着,“这件事,你自己去应对吧。”
指挥使一把搂住徐咏之的肩膀,把他拉出指挥部营房外。
“第一指挥,集合!”
第一指挥一共五百人,五个都的人。
大家赶紧排成一个大队伍。
指挥使走到众人面前,真的是不怒自威,霸气十足。
“各位,我们第一指挥,是精锐中的精锐!”
“大战靠我,有我必胜!”大家一起呼喊着。
“今天,新的禁军枪王已经诞生了,他就是我们的新兵,徐矜!”
台下的士兵们一起欢呼起来。
“每个月的大较,大家都可以向他发出挑战,争夺这个称号。此外,因为徐矜是在免刺的时候赢得这个称号的,他得到了免刺的许可!”指挥使说道。
“祝贺一下!”
士兵们发出了“嗬、嗬、嗷嘞”的欢呼声。
“解散!”
徐咏之右手打左肩,行了一个禁军的军礼。
“谢谢指挥使!”
“你自己赢的。”
“也谢谢您叫对我的名字。”
“我接到赵将军的口信,说到你会来。”
“赵大哥的口信!”
“大哥?”
“哦,赵将军,他让我这么称呼他。”
“将军就是将军,以后不要在军营里称兄道弟的!”
“是,指挥使。”
“赵将军这个爱跟人拜把子的毛病我回头会说他。”
“指挥使您还能批评赵将军吗?”
“废话,因为他是我大哥,我亲大哥!”
“指挥使,您是……”
“我姓赵,禁军第一厢第一指挥指挥使赵匡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