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如今心下没了挂碍,便又同往日一般搁家里待不住,今日恰是礼拜,才将功课做完就寻思着要上哪里玩会子去,想起上回在显文家有个18根的孔明锁他还没捣鼓出解法来,抬脚就往显文家去了。
章家的门房见是他,殷勤地同他打招呼道:“哟,是谌少爷呀,找我们少爷吗?可是不巧了,我们少爷上书店街去了,说是想买几本字帖来练练字,才走了不多时,您若现时去追,兴许能赶上他哩!”
怀远听他这么说,便收了脚,问那门房道:“他往哪边走的,我这就追他去?”
门房道:“我见他是沿着湖边行的,大概是往状元桥①方向去了,您且向那边追追看。”
怀远听罢一路由湖边跑了过去,还未跑至状元桥就听见湖面上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他回过头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竞芳,她正在湖上悠悠地划着艘小船呢!
怀远见是她,此刻他已不似先前那般不待见她,想着既是遇上了不妨同她道个谢,也不枉人家帮了一回忙,便驻足倚在棵柳树上同她说笑道:“徐小姐好兴致呀!”
徐竞芳将船划近了些笑盈盈地道:“什么兴致不兴致的,还不是无聊得慌,上这公园里找点乐子。你这是要上哪里去呀,若是没什么事,同我一道划这小船可好?”
怀远摆摆头,同她招着手道:“我不爱划船,要么你上来这里同我说说话。”
徐竞芳听他这样说,很有些受宠若惊,一连声地应着:“好好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即刻就过来。”
她因着急要见他,可人还在湖面上呢,光起急是不管用的,须赶紧的靠了岸才成,因此划得卖力了些,待到靠了岸不由得从脸上沁出许多汗珠子来,想着若这样子去见心上人很不妥贴,便找了个僻静处将汗珠子拭干净了,又从随身带着的提囊里拿出了盒香粉,对着那上面的小镜子用香粉匀了匀面,看着镜中粉面玉琢的自己自叹道:“这可真真是个美人儿,不信他不动心!”,随后满腹自信的“啪嗒”一声将那香粉盒扣上,踏着一阵抑扬顿挫的脚步声朝怀远走去。
怀远依旧靠在那棵柳树下,手里折了根柳条在编着什么,竞芳远远地见了他就露出一脸笑意来,待走近了方道:“可是让你久等了罢,别看那船小,划起来有些费劲呢!”
怀远未语,不断地打量着她,她大概是因着方才运动了一番觉着热,将那衫袖挽起来了一段,露出一小截浑圆而紧实的手臂,看起来很有些西方之美,十五六岁的面庞确有清丽之姿,只可惜那满面厚重的脂粉非但未给她增色反失了几分天真,她的声音倒是十分悦耳,清脆得犹如黄鹂在歌唱。
“你盯着我做什么,叫人怪难为情的”竞芳说着低下头去,用左脚的前掌在地上磨蹭着。
怀远将目光收回,望着手上的柳条问她道:“你有多大了?”
“快十六了。”
怀远指了不远处一副石椅道:“站在这里说话也不是个事,咱们且上那边坐着聊吧”说罢两人并肩而行,怀远道:“徐小姐……”
竞芳面上飞出几缕红霞抢白道:“你只管叫我竞芳就好。”
怀远点头接着道:“竞芳,那个,我替我家里人谢谢你和你父亲帮我们解围了。”
竞芳听见他同自己道谢,想必他已是全知道了的,便私私地揣测起来,他接下去会同我说些什么呢?会同我说些腻人心的话吗?不管怎样都好,总算这番心思没有白花了去。
怀远见她不作声问:“你怎样不说话呀?”
“都是小事,举手之劳,不值得一提的,今后你或是你家里有了麻烦,只要我办得到的,绝无半句含糊话。”
怀远不禁失声一笑道:“你这是盼着我家有事呢还是盼着我家无事呀?”
竞芳急急地辩解道:“不是的,我盼着你家好还来不及呢,怎会盼着你家出事呀,哎呀,我也真是不会说话,该打”说完伸出一只手掌来做讨打样儿。
怀远扯下她的手,丢出一个不跟你一般计较的眼色来,在石椅上坐下道:“好男不跟女斗,我问你,你是怎样知道我家那些事的?你我两家并无交情,为这事让你和你父亲卖了这么大个面子,我谢还来不及呢,何至于为一两句玩笑就要打你!”
竞芳俏皮道:“我乃这豫章城中的小地宝也,没什么事瞒得过我,反正知也知道了,我父亲正好又有门路,索性就把这顺水人情给做了,怎么谢我呢,容我想想,要不然,我上你家铺子里去消遣的时候让你二哥不收我的钱便是了!”
怀远又吃了一惊,同她道:“嘿,别说,你对我们家还真是门儿清呀,说吧,我们家祖宗八代你已然查明几代了?”
竞芳不留神把心里的话给带了出来:“我能将你弄明白就不错了,还八代祖宗呢,我要是将你家八代祖宗都弄明白了,他们能认了我也值了!”
怀远听了觉着好笑,同她开起玩笑来:“竞芳啊,你该不会是爱慕上我了吧?至于说我家祖宗们认不认你,这我可说不上来,不如我抽空去趟祠堂问问,看看他们会不会托个梦、寄个话什么的给我,回头有了消息,我一准告诉你啊”语毕自己掩着嘴笑了起来。
竞芳见他乐成那副样,甚觉难为情,撅着嘴不吱声,片刻又觉着如今已然被他笑话了,索性让他笑话个够便道:“要说爱慕仿佛言重了些,倾心是有一些的。”
怀远果然又调侃起来:“倾心可不就是爱慕的另一个说法吗?就好比自行车同脚踏车,收音机同话匣子。
怀远那眉眼透着笑意的样子真是好看,竞芳禁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半是埋怨半是娇羞地道:“哼!先前也不知是谁说要谢我来的,我瞧着你分明不是要谢我,成心是来拿我寻乐子的,瞧你乐的那副样子,提防乐极生悲,把我惹恼了上我父亲那儿哭诉去,看你可还笑得出来?”
怀远吐了口气,瞬间板了脸道:“你这人真不给逗,好端端的抬出你父亲来做什么?同你说几句玩笑话罢了,原本说说笑笑挺好一件事,叫你这一通话说得,难不成咱们两个坐在这里吟诗作赋、谈古论今?我就是同你说你也要高兴听才成啊!”
竞芳听他这样说,心下一紧,大好的一个机会可千万别叫自己给弄砸了,手足无措地懊恼起来,暗想着,平日里我也是牙尖嘴利的,怎得到了他跟前就不灵光了,自觉委屈眼里竟泛出几滴泪来。
怀远见自己一篇话叫她落下泪来,便掏出帕子替她揩了去,嘴里道:“行了行了,可别再哭了,回头叫人看见了当真以为我欺负你了,传到你父亲耳朵里去,就该轮着我哭了!”
竞芳见他这举动又听了他这话心下阵阵暖意袭来,哪里还会再去较劲,瞬时“扑哧”一声转哭为笑,转过脸去,片刻又转向他道:“把我逗引笑了我也是要罚你的,这样吧,我听说你会开车,不若你开车带我去兜兜风,好叫我解解闷。”
怀远颇有些为难,同她实话实说道:“车我倒是会开,只是我家里还没有汽车呢,拿什么带你去兜风?”
竞芳起身道:“我家里有呀!你只管跟我来便是”说完不由分说拉起怀远喜笑颜开地朝家中去了。
刚入得徐家大门口便同徐震声打了个照面,徐震声见竞芳兴冲冲地拉着个样貌俊逸的男崽往家里来,还嚷嚷着要管家立马备好汽车,不知她要做什么?便叫住她道:“你这是要上哪里去?”
竞芳指了指怀远道:“不上哪里去,我闷得慌,让他开车带着我随处转转。”
徐震声看了怀远一眼,见他的年纪与竞芳相仿,叫这么个愣头小子开着汽车带着竞芳出门,他可放不下这份心,便阻拦道:“这可使不得,你闷了就去寻些别的乐子,看看电影跳跳舞逛逛公园划划船啊,就是这汽车不能随便的开,实在要开也得有汽车夫跟着去才成。”
竞芳听了老大不情愿,私心想着好容易才有了这么好一个相处的机会,让个汽车夫夹在当中,那还有个什么意思?可是不答应下来,这事恐怕就得僵持在这里,不妨先应承下来,回头等车开出了门再把汽车夫打发了便是。
怀远倒是没甚意见,心想多个人在也好,有个熟手替他把着他心里也踏实些,不曾想才把车开上了大路竞芳便从小皮包里抽出几张大票子塞到汽车夫手里道:“喏,这钱,你拿去消遣,是去茶铺里喝茶也罢,去逛窑子抽大烟也罢,这些足够你今日花销的了,只是一条,不许跟着我们,更不许叫我父亲知道,不然,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
汽车夫是更惧着徐震声些的,生怕他俩万一有个闪失自己担待不起,起先是绝不肯照办,竞芳见状又抽出几张票子加了码道:“都说识实务者为俊杰,现下给你两条路选,要么拿钱下车去,要么惹恼了我,我随便找个由头在我父亲跟前告你一状,你觉着哪一头好些个?”
那汽车夫到底是驾不住竞芳的威逼利诱,千叮咛万嘱咐地下了车去,怀远见她这番举动,调侃起她道:“先前在湖边,我瞧着你还挺有些小儿女的模样,这一眨眼的功夫,当日那抢头香的霸道刁蛮劲又显露出来了,你倒是同我说说,哪一个更似你一些?”
“哪一个都是我,只是多少人想看我小儿女的一面都看不着,算你运气好,以前常常听人说,一物降一物,我还不信呢,现时倒有些信了。”
怀远没吱声,他寻思着城里人多事杂,自己一个人掌舵怕生出事端,便将那车往城外开去,驾驶舱内地方本就不大,城郊的路又有些坑洼不平,随着车子的摇摆起伏两人的肢体时不时触碰在一起,这样亲密的距离,让竞芳有一种神秘的、突如其来的甜蜜感觉,他见怀远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不好多加打搅,便趴在车窗上,伴着风独自品味起自己的小小心思来。
怀远将车停在江边,和竞芳跳下车去,在细软的沙滩上漫步,江面上大大的小小的船只往来不歇,怀远找了块石头坐下道:“看着这些船我倒是想起小时候的一桩事情来,那时候我姐弟三个叫个人贩子拐了走,被带上船去,那时候觉得这江面可真开阔啊,若是跳下去一定没有力气再游回来,若是游不动了落到江底去不知会不会遇上东海龙王,后来不知怎的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竞芳听了笑出声来道:“这是江,哪里来的东海龙王?你小时候可真够傻的,难怪人贩子要拐你了。”
怀远轻哼一声不屑地道:“说得轻巧,就跟你三四岁的光景万事全通一般。”
竞芳吃了一惊问:“你那时才三四岁大?那你是怎样回来的?莫非豫章这边的双亲是你养父母?”
“瞎说八道什么呀,他们是我嫡嫡亲的双亲没错,总之是全靠我大姐机灵,我姐弟三个才毫发无损地回了家,现在想来觉着有趣,当初若是真被拐跑了回不来,也不知现在会是个什么光景?”
竞芳想着幸好没叫拐跑,不然叫我上哪里遇到你?笑着同他道:“还是不叫拐跑的好,这被拐了去的孩子多半没有好去处,哪能有如今这般好哩?”
怀远道了句也是,便蹲下身去,似个孩童一般用脚下的细沙堆起沙堡来,竞芳见状道:“堆沙堡我不擅长,堆雪人我倒是拿手的很,我小时候可爱堆雪人了,有一回堆了一个极漂亮的雪人,我怕它晚上在外面冻着,要将它挪到屋子里来,带我的老妈子说挪进来就化了,我不信,那老妈子没办法只好让人给我挪了进来,等我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那雪人早化成了水,我就哭着跟我父亲告状说那老妈子不愿将雪人搬进搬去故意弄坏了我的雪人,我父亲哪里见得我哭,也不分个清红皂白的就将那老妈子轰走了”说罢吐了吐舌头,很有些不好意思。
怀远抬头看着她道:“你瞧吧,你小时候还不如我呢,不但傻,还坏!”
“我哪里坏了,小孩子不懂事罢了,再说了又没人教我学好,我家那几个姨娘整日不是打牌就是听戏,再不然就是争着哄我开心,我要是说谁好,我父亲就同谁多亲近些,她们还不都随着我的心意来啊,这能怪得了我吗?”
怀远见她这样说便将下巴伏在膝盖上柔声问:“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竞芳看着他有些好奇地问:“什么事?”
“我听人家说你还没满月你姆妈就没了,这是真事儿吗?”
竞芳嘟着嘴答:“你问我,我哪里会知道,反正自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我姆妈。”
“我这话叫你伤心了吧?”
“说不上伤心,从来也没有见过反倒不觉着什么,不说这个了,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怀远耸了耸肩道:“你还真是个不肯吃亏的,问吧!”
“先前我觉着你像是有意要避着我一般,待我总是冷冷的,今日为何愿意同我一块相处了呢?”
怀远道:“别说,先前我的确是有意要避着你,觉着咱们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更何况也惹不起你,不曾想你并未因我的怠慢而迁怒于我反倒是不动声色帮了我们家的忙,想来也是我先入为主的看轻了你,这是我的不对,加上今日与你的相处,觉着你也有你的可爱之处,倘若打小身边就有个把个识大体的长辈肯好好教导你,那可就更加分了哩!”
竞芳听他这么说,别提多欢喜了,暗暗想着,红鸳这招棋果然走得妙,幸好听从了她的,怀远如今已然对自己有了改观,接下来不怕入不了他的心,看着吧,这个人早晚都会是我徐竞芳的。
①状元桥:南昌市内一地名,传说晚清时一位久未中榜的秀才因心中烦闷行至此处,遇一位长者,那长者安抚了他几句并顺手摘下最高处的枝条赠与他,果然被他摘得桂冠,衣锦还乡后出资修建了该桥,故名状元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