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一世皇帝看完手中的报告后,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这位男装丽人。他是第一次见到赫卡特伯爵的女儿,这位赫卡特家族和十三课的继承人倒是与赫卡特伯爵不太一样。那位伯爵可以说是贵族的典范,他的礼仪与风度比起自己的廷臣来也是不遑多让,而他明明是内政部的一个局长;而这位赫卡特小姐现在在他面前表现得颇具英气,站姿笔直,也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但是,在她这副模样背后皇帝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一些特别的地方,这位小姐看上去似乎很累,而且眼神不时地飘忽着。
这对父女看起来都不太像内政部的人应该有的样子,父亲太优雅,女儿太不专心了。皇帝暗暗想道。
皇帝轻声咳嗽了了一声,把阿特密斯刚刚发散出去的思绪又拉了回来。“你们对伤害马克斯西米安的凶手有怀疑对象吗?”皇帝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烦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在前几日接连来了两件糟糕的事之后,这两件事也在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在发展。与哈德良的问题,由于外务部提出的会晤要求迟迟没有得到回复,外交大臣门肯已经受到了很多的指责,外务部陷入了极大地被动中,皇帝甚至听到了让梅特涅侯爵再度担任外交大臣的提议;而午夜伯爵的事,十三课的局长居然遇袭,这简直是在挑战帝国的威严!
看到皇帝阴沉而带有怒火的面孔,阿特密斯低垂着头,谨慎地回答:“关于这件事我们有一些推测,但是没有足够的证据,一切还要等父亲苏醒后才能有确凿的结论。”
“赫卡特卿。”皇帝用低沉的声音严肃地叫着阿特密斯。
“是。”被皇帝这样极具压迫力地注视着,阿特密斯感到自己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所以我才讨厌做这种事啊!她在心里抱怨着。
“为了保卫帝国内部的安全和稳定,为了维护帝国和皇室的威严和颜面,内政部有时是不需要太确凿的证据的。袭击帝国的官员和我的封臣,这已经是在挑衅帝国和皇室了!所以,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怀疑,也要做好随时逮捕此人的准备,你明白吗?”
阿特密斯的头垂得更低了。“我明白了,陛下。”
“那么,说出你的推测。”
阿特密斯吸了口气,尽可能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的父亲在梅特涅侯爵的宴会上发现了杰里柯与侯爵有私下会面的迹象,所以为了完成好您交给他的任务,他决定监视这一次会面,而就在这过程中,他遇到了袭击。从动机来看,梅特涅侯爵和杰里柯伯爵深有嫌疑,而且伯爵应该是当时唯一有能力伤害到我父亲的人,所以,我们推测很可能是杰里柯伯爵所为,但是具体的情况还要再调查。”
说完,阿特密斯就听到了皇帝嘴里传来了嘎嘎的声音,好像是他咬紧了牙齿发出的。
奥利弗这个老混蛋!皇帝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侯爵。做外交的就没有一个好人,哼,之前还在我在这里给欧内斯特·诺·杰里柯求情,转眼又和午夜伯爵私下见面,这个老家伙,究竟有什么打算?
虽然心里把侯爵大骂了一通,但是皇帝还是十分忌惮侯爵,因为他现在依旧没有想明白梅特涅侯爵的目的。前几日侯爵在他的面前带着萧索的语气,和他谈了那么多陈年往事,他还将信将疑地以为侯爵这是真的准备为自己的身后事做打算了,现在看起来,这家伙老了依旧是那么滑头,肚子里的鬼主意谁也猜不准。
“你们继续看着杰里柯,如果证据确凿了,我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
皇帝语气中压抑的火气让阿特密斯忐忑不安,站在这位至尊面前这位平常颇为放肆的女孩却是不敢乱动一下,当那种压在整个帝国上的威压压在阿特密斯一个人身上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大臣在皇帝面前只能噤若寒蝉。
不过好在她终于不用再面对这位发起火来了的至尊了。
“臣下告退。”
阿特密斯匆匆离开了皇帝的书房,走出房间的一瞬间,她终于感到自己呼吸到空气了。轻松下来的阿特密斯步子也放缓了一些,慢慢走着,顺便参观这富丽堂皇的提亚马特宫。
然而,提亚马特宫毕竟是皇帝的宫殿,就和它的名字一样,就像是创造混沌漩涡的万物之母,这座宫殿也是帝国权力漩涡的中心。阿特密斯的轻松心情没能保持太久,她就遇到了又一个她需要严肃面对的人。
迎面走来的人是一个中年男子,看上去和赫卡特伯爵差不多的年纪,至多只大几岁。但是和潇洒优雅的伯爵不同,在他身上体现更多的是步入中年后男人的老态。他的皮肤有些病态的白,大概是常年呆在办公室没在阳光底下多行走的缘故,脑袋上的头发已经渐渐秃了,发际线被拉得很靠后。他的相貌很不起眼,虽然由于保养得还行所以皱纹还不太多,但是他看上去已经像是个普通的中年人,在人堆中不会吸引多少眼球。他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看上去很斯文,身材有些发福,个头也不高,看上去和他那位狮子一样的父亲不太像,但从表面上来看,他至多只是一头老实的牛。
“向您致敬,殿下。”阿特密斯连忙为这名男子让道,并恭敬地行礼。
“我记得你是……啊,对了,你是赫卡特伯爵的女儿,阿特密斯对吧!”男子想起了她的名字,用很温和的语气和她打着招呼,“今天是陪你父亲进宫的吗?我好像没有看到伯爵先生啊。”
“实际上,父亲出了一些意外,我正是来向陛下报告此事的。”阿特密斯低垂着头,答道。
“赫卡特伯爵出了意外?”男子表现出来适当的惊讶,“是受伤了吗?”
“是的。”虽然十三课只属于皇帝,但是由于这位男子特殊的身份,阿特密斯不得不如实报告。
“这样啊。”男子叹了一口气,“愿您的父亲早日康复吧。”
“多谢您的关心,殿下。请容我告辞。”
阿特密斯赶紧找机会结束了和这个人的谈话,走的时候连脚步也快了很多。
而那位男子则立在原地,看着远去的阿特密斯的背影,镜片后不起眼的小眼睛露出了思索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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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里柯的府邸,一大早斯温就准备出门了。
“兄长大人,你这么早就要出门吗?”被斯温惊起的索菲亚还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看着兄长在镜子前整理着装。
“有点事要出去,你继续睡吧,午餐前我应该就会回来。”过了一夜,斯温的态度又变得那么不冷不热,昨夜的柔情似水而逝。
不过索菲娅倒是并不在意,她已经习惯了兄长这样的态度。
“您的领结,还是打歪了呢。”看着兄长站在镜子前面摆弄了半天,索菲娅轻笑着走到他的身边,“还是我来帮您吧。”
斯温没有坚持,他确实不擅长这种精细的事。他伸出手,拈起索菲娅的鬓角。
“别着凉了。”
“嗯。”
在离别前,索菲娅拥抱了一下兄长,然后小跑着又钻回被窝里去。
“一路小心,兄长大人。”
斯温点点头,关上了房门。
斯温将一封信交给男仆,然后坐上马车,今天他的目的地是帝都的名胜,红风车咖啡馆。
一路上的帝都与昨日并没有任何不同,凯旋大道上依旧车水马龙,昨夜梅特涅家族的一夜狂欢和这些市井小民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依旧过着自己每日精打细算的日子,只是偶尔把道听途说的贵族们的纸醉金迷和风流韵事拿出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帝都太大,很难有什么事能影响到整个帝都,即使是如今正闹得风风雨雨的哈德良帝国,对这些普通百姓而言依旧太过遥远。
斯温到达红风车的时候,这里就和他刚到帝都那一天差不多,客人依旧很稀少。但是,虽然客人寥寥无几,红风车的招牌依旧鲜亮,它的名气不是来自于客人的人数,而是来源于那个流传极广的传说。
大部分客人都会选择直接在店外摆出的露天咖啡桌上享用一杯果汁和一碟甜点,既便捷又便宜。而店内则几乎看不到一个客人,店内的消费和口味不是一般人消费的起的。
斯温径直走进店内,他来这里自然不是为了简单地喝一杯咖啡而已。红风车的布置至少还是对得起它的名声的,店内的装饰很精致,位子被各种装饰物和盆栽隔开,有着可以不受人打扰的私人空间。由于用了深色玻璃,即使是上午,店内的光线也显得很暗,让人自然而然的感受到一种神秘感。当然,最神秘的,莫过于咖啡馆内是不用任何服务生的,店内的咖啡和甜点都由店主亲自制作,也由店主为客人们送上,服务生只在外面干活。
走到空无一人的柜台前,斯温按响了柜台上的按铃,柜台后有一扇小门,那里大概是店主的厨房吧。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打量着柜台的布置。虽然红风车的店内一直显得十分神秘,但是柜台和其他咖啡馆到没有太大不同。白色的柜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咖啡杯,后面的墙上则是写着餐品和价格的价目表,稍微引人注目一点的,就是柜台边上那个失物招领箱了,不过看起来这个箱子里摆放的东西很杂乱,什么都有。正常一些的比如手绢、烟斗、发夹之类。奇怪的甚至有小孩的鞋、一盆仙人掌,还有一个占了小半个柜子、鼓鼓的的公文包。
斯温只是扫了一眼,虽然有些奇怪的东西,但是并没有太过猎奇的。没等多久,柜台后的小门里就传来脚步声,一位老妇人从那扇小门里走了出来。
“请问您要些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又穿着老旧的灰色针织披肩,看上去好像故事里的巫婆。
“一杯黑咖啡,再加一份巧克力蛋糕,就先这些。”
老妇人的个子很矮,斯温看不见她低垂着的脸上有什么表情,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当他说要黑咖啡的时候,老妇人明显发出了一阵笑声,尽管这笑声很小。
“您很有眼光,年轻的先生。这里的黑咖啡可是当年皇帝陛下品尝过的,不过现在他想喝也喝不到了。”老妇人从柜台上取了一只杯子,然后又走进身后那扇小门里去了。
斯温对她说的不置可否,如果只是店主自吹自擂的话,这个传说应该不会流传得这么广,何况这要真是谎言,皇家为了自己的颜面也会出来声明和惩罚这家咖啡店。现在这家咖啡馆能有这么大的名声,虽然皇帝没有亲口承认过,但是大概不会是谣言。唯一让人在意的,就只有那位老妇人的语气了。
不过这些和斯温都没有关系,他找了一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虽然这件咖啡馆内几乎没什么人,但是他还是比较喜欢那些比较封闭的地方。
由于咖啡馆内现在没有别的客人,很快那位老妇人就为他端上了他点的东西。斯温一边品尝着蛋糕,一边从报架上拿过一份报纸,读一下新闻。
由于电报的发明和普及,新闻业的效率也比十多年前高出了数十倍,西里西亚王国前天的消息,今天一早就已经登上了德为得的报纸。对于这场有哈德良帝国挑起的争端,西里西亚王国虽然第一时间向盟友西留尔帝国通报,但是显然,如今《斯特朗博利协约》即将到期,西里西亚人也在担忧自己的盟友是否还会像十年前一样对哈德良挥以重拳,所以西里西亚人一边继续履行协约最后时间内的义务,一边也和哈德良人接触。前天西里西亚国王接见了哈德良的特使,虽然事后西里西亚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是也没有做出声明,这样的态度就足以牵动西留尔紧张的神经了。
在斯温阅读着这篇慷慨激昂,满含爱国热情的文章的时候,又一位顾客走进了咖啡馆。这会儿那位老妇人正好站在柜台前,她看到是一位年轻的女仆时颇为惊讶,一般而言就是贵族家派女仆来购买外带的甜品也不会到店内来买。
“您要点什么?”怀着疑问,她对这位留着黑色齐耳短发的女仆问道。
女仆在价目表上看了一眼,指着末尾最贵的那样说:“一份鲜果萨芭雍,要樱桃口味的。”说完,她径直走到斯温坐的角落,坐到了斯温的对面。
老妇人好像明白了什么,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转身走进小门里去了。
“这个季节樱花才刚开吧。”斯温放下报纸,看着拉姆雷姆说道。
“这家咖啡馆会把一些去年的鲜果发在冰窖里保存,虽然口感不会很好。”对着斯温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拉姆雷姆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两个人这样对视着,就好像是在看着镜子。
“真是不客气的女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斯温并不会计较这点钱,“欧内斯特子爵和赫卡特伯爵有什么来往吗?”
“没有。”
“那么他们两个人认识吗?”
“认识。”拉姆雷姆思索了一下,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菲尔家族的一次生日聚会上,伍德同时邀请了他们,他们是见过面的。”
“认识但是没有交情是吗……”斯温在咖啡里放了两颗方糖,缓缓地搅拌着。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这期间,老妇人把拉姆雷姆要的萨芭雍送了上来。
散发着浓郁的酒香和浓稠柔细的蛋糊香气,还有微微烤过后的所散发出来的焦香,气味上这倒甜品就能让人陶醉。蛋糊盖在樱桃上,冷与热,微醺与清洌相互交缠,人的心境似乎也被这道美食给影响了。
看到想吃却一直没有机会的萨芭雍现在就摆在自己的面前,拉姆雷姆一直冷淡的面孔现在也融化了开来。她舀起一勺,像小猫似的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舍不得一口直接吃下去。如果拉姆雷姆有尾巴的话,现在一定翘起来了。
看着脸上已经泛起红晕的拉姆雷姆,斯温也端起那杯享有盛名的咖啡,喝了一口。
那一瞬间,拉姆雷姆第一次看到斯温的表情变化。他瞪大了双眼,额头上青筋都狰狞了起来,这杯咖啡连斯温都无法控制地展现出了痛苦的神情。好在他至少还维持住了绅士的风度,没有把咖啡喷出来。
拉姆雷姆开心地笑了出来,甚至连勺子里的蛋糊都掉了下来。
好一会儿,斯温才从那种味道中换过气来。他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拉姆雷姆,冷冰冰地说道:“为什么不早提醒我?”
“因为我就是想要看您这幅模样啊。”拉姆雷姆捂着嘴,但是控制不住的眼角还是暴露了她的偷笑。
斯温放下被子,他现在连那块巧克力蛋糕都失去了兴趣。
“最后一个问题。”他站了起来,而看到他这副严肃的样子拉姆雷姆也终于停止了不雅观的笑,“你听说过十三课吗?”
“十三课?”拉姆雷姆歪过脑袋,疑惑地看着斯温。
“没什么了。”拿出一沓纸币放在桌上,然后独自离开了咖啡馆。
拉姆雷姆歪着脖子目送着斯温离开。最后,她还是决定不理会斯温最后那个没来由的问题,专注于自己的萨芭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