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难关鲁家狼狈 求解招挺举奔波
庆泽家里一片狼藉,气氛如世界末日。庆泽状若痴呆,庆泽妻伏他膝头,泣不成声,十二岁的女儿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一家人正在悲伤,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接着房门被踹开。
三个彪形大汉恶狠狠冲进,其中二人不由分说,将庆泽妻推倒在地,扭住庆泽的两只胳膊。
庆泽一脸木然,毫无反抗。
庆泽妻子吓傻了,庆泽女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跟在后面的胖子朝门外努嘴,二人将庆泽扭出。
庆泽妻猛醒过来,疯了般冲上去,死死扯住走在最后的胖子:“你⋯⋯你们凭啥抓人?”
胖子顿住步子,皮笑肉不笑道:“嘻嘻,小娘子,阿拉不凭啥,就凭你老公借我们的银子,连本带利,一百两!说着”从袋中摸出名帖,塞进她怀里,“三天之内,拿银子到此地赎人!”
庆泽妻目瞪口呆,好一阵子,方才反应过来,冲到庆泽跟前,歇斯底里:“你⋯⋯你借高利贷了?”
庆泽没有任何反应,就如一块木头,在众人的推搡下走下楼梯。
庆泽妻跌坐于地,号啕大哭:“天哪!”
庆泽女儿飞扑下楼,死死抱住庆泽的大腿:“阿爸—”
胖子把她扳开,打量她一时,捏捏她的小脸蛋,扬长而去。
翌日凌晨,碧瑶一觉醒来,顺安仍在呼呼大睡。
碧瑶坐起来,凝神看着顺安,一脸疑虑,自语:“咦,晓迪这是怎么了?这几日他哪儿去了呢?他为什么睡得介死呢?”鼻子嗅几下,“咦,怎么这屋里有股怪味?”出溜下床,边嗅边找,寻出怪味来自顺安的衣服,皱起眉头,“天哪,是晓迪的这身脏衣服!也罢,我拿下去给他洗洗!”
碧瑶取下他的衣服,按到水盆里,打开房门,走到楼下的水池边,冲水泡上。
碧瑶虽未洗过衣服,但见过阿姨与秋红洗,晓得要在水中泡上一阵,遂上楼去了。
开门关门的声音终于惊醒了顺安。
顺安睁眼,猛地看到碧瑶进来,一下子想到昨夜的事,忽地坐起,见自己竟是光着身子。
“我的衣服呢?”顺安脸色白了,急切问道。
“拿去洗了!”碧瑶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深情地凝望他,“臭死了,你好几天都没洗澡吧?”
“天哪!”顺安一把抓住她,声嘶力竭,“快,我的衣服在哪儿?”
“晓迪?”碧瑶惊呆了,盯住他,“洗了呀,在楼下的水池里泡着呢!”
顺安惊叫一声,噌地跳下床,顾不上羞耻,光着屁股冲下楼去,到水池里捞起衣服,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支票,见已湿淋淋的,便轻轻展开,所幸字迹仍在。
顺安冲上楼去,将支票放在桌子上,小心地晾起来,拿起扇子一边扇风,一边看向碧瑶,眼里射出怨恨。
碧瑶吓坏了,试探着走过去,小声:“晓迪,我⋯⋯”看向支票,“这是什么?”凑近一看,认出是支票,松下一口气,略显不满地看向顺安,“大惊小怪,我还以为是啥宝贝呢,原来是张汇丰银行的支票!”
顺安吃一大惊:“你⋯⋯晓得?”
“哼,”碧瑶小嘴一撇,“这东西我见多了!”从他手里拿过支票,细看一会儿,“这才十万两!不久前,我阿爸,哦不,是我们的阿爸,从汇丰银行拿回来三十万两呢!”
顺安晓得那三十万两,是用茂升庄票抵押来的。想到抵押的庄票,想到洋人不会白白损失掉这笔巨款,顺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动作麻利地从碧瑶手中拿走支票,又用扇子扇几下,见差不多干了,方才折叠起来,放进他的黑提包里。
“晓迪,”碧瑶动情地靠在他的光身子上,“你⋯⋯真的看重这些钱?”
“我⋯⋯”顺安怔了一下,挤出个笑,“还有你,我的瑶儿!”
“晓迪,”碧瑶一脸幸福,轻声呢喃,“你不晓得,我想死你了,我寻你好几天,可⋯⋯你躲在哪儿了呢?为什么不露面?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洗,身上臭烘烘的,你⋯⋯快告诉我,你去哪儿了?发生什么事体了?”
“没啥事体,”顺安将她轻轻揽住,“真的没啥事体!”
“没事体就好!”碧瑶将头埋进他怀里,“晓迪,我有个事体,我有个大事体!”
“啥事体?”
“我⋯⋯我们这就去寻阿爸,我们不能再等了,我要嫁给你,我必须马上嫁给你!”
顺安打个惊怔,推开她:“你⋯⋯嫁给我?”
“是哩,我们不能再等了!”
“为什么?”
“你⋯⋯你晓得的,”碧瑶满面娇羞,“我⋯⋯我们有了!你⋯⋯你要当⋯⋯阿爸了!”
“阿爸?”顺安陡然意识到什么,脸色惨白,蒙有一时,便转移话题,“瑶瑶,我晓得是你阿爸。走,我这就陪你回家。鲁叔在等我们哩。”
“晓迪,”碧瑶盯住他,娇嗔道,“你哪能还叫鲁叔哩?他是你阿爸!”
“是⋯⋯是阿爸。”顺安嗫嚅一句,匆匆打开箱子,寻到衣服穿上,盯会儿黑包,又伸手摸出支票,装进口袋,“走吧。”
因为抵制美货的事,上海道台袁大人被调离上海,接他职守的是从江苏调来的蔡大人。
祝合义急如星火地赶到上海道台府,蔡大人不在。由于事情急迫,祝合义就守在客厅里,由上午九时一直候到正当午时,总算候到蔡大人回来,将钱业危局悉数讲出。一则刚刚上任,不熟悉上海,二则对钱业并不精通,蔡道台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锁会儿眉,摊开两手,苦笑道:“祝总理,市场是你们商务总会的事,连你都没办法,叫我哪能办哩?”
“蔡大人,”祝合义盯住他,“商会有名无实,是个空壳子,合义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合义想说的是,上海市场崩不得呀,尤其是上海钱业。钱业一旦崩盘,上海市场就垮了。上海市场若是垮了,蔡大人纵想脱身怕也是⋯⋯”
蔡道台长吸一口气,闭会儿眼,睁开,看向合义:“好吧。依你之言,如何救市?”
“钱!”
“得多少钱?”
“一千万两!”
“啊?”蔡道台震惊,“要这么多?”
“唉,”合义长叹一声,“若是不多,合义就无须来求大人了。沪上库银皆被吸走,单是茂升等七家钱庄就超发庄票逾千万两,资产远不抵债了。至于润丰源与善义源,就合义所知,也都成了空架子,一千万也只是临时救个急!”
“这这这⋯⋯”蔡道台的额头沁出汗珠,迭声叹道,“唉,官场上挤破头皮争做这个上海道台,我这⋯⋯屁股还没坐热椅子,就⋯⋯就摊上这档子事体,命何苦也!”
“蔡大人,”合义接道,“要救就得尽快。如果拖得久了,大人想救怕也救不成呀!”
“真有这么严重?”蔡道台沉思有顷,盯住合义。
“沪上钱庄连锁整个江南,甚至连通京津乃至全国诸省。如果崩盘,举国波及,损失十倍于此。那时,朝廷怪罪下来,大人就是顶罪羊!”
蔡道台深吸一口气:“如何来救?”
“先拿庚子赔款二百万顶账,度过眼前这道大坎!”
“庚子赔款再有两个月就得交付,那时,若无款可交,洋人催逼,朝廷追查,我该如何应对?”
“明日我与大人一道赴宁,求见两江总督张大人,由他向朝廷上个折子,再请丁大人向王爷说情,求请以两江关银、厘金担保,向洋人银行贷款五百万两。剩余款项,我在商会里筹措,同时号召各业振作,共济时艰。只要钱业稳住,百业就有信心,这场风波就会慢慢平息。”
“好吧,就依你。”
老潘一脸沮丧,一步一步地踏上楼梯,走进鲁俊逸的书房。
“看来,是没有人接手了!”俊逸瞄他一眼,给他个苦笑。
老潘回了一个苦笑,低头站着。
“唉,”俊逸长叹一声,“也是,眼前辰光,谁家手里有现钱呢?”
楼梯再响,是齐伯的脚步声。
“齐伯,”俊逸倒给老潘一杯茶,头也不抬,“清理一下,把这宅子也卖掉吧。”
齐伯黯然点头:“老爷,小姐⋯⋯不见了。”
“瑶儿?”俊逸突然意识到什么,“晓迪呢?”
“仍没回来!”
俊逸震惊:“他⋯⋯他们⋯⋯”
三人面面相觑。
“愣个什么?快,找人去!”
几人匆匆下楼。
三人刚到院中,迎头碰到买菜回来的郑姨。
“郑姨,见到瑶儿没?”俊逸急问。
郑姨迟疑一下,招手。
俊逸走过去。
“老爷,”郑姨压低声音,“我没见到小姐,可我晓得一桩事体,得讲给您听。”
“啥事体?”
“小姐的事体。”
“啥事体,快讲!”
“害喜了!”
俊逸惊呆了:“啊?!”
直到后晌申时,顺安、碧瑶才心事重重地走进院门。
院里一片忙乱,仆从皆在忙进忙出,整理并登记家中财产。
碧瑶猛然意识到什么,松开顺安的手,撒腿朝闺院飞奔。
顺安正自踟蹰,齐伯在楼梯口招手:“晓迪,快,老爷到处寻你哩!”
顺安飞跑过来,跟着齐伯上楼,走进俊逸书房。
挺举也在,看样子,二人在喝闷茶。
俊逸瞥一眼顺安,问齐伯道:“瑶儿呢?”
“小姐回房间去了。”
“你去,交代她抓紧清查一遍,把紧要细软装进箱包。”
“好哩。”齐伯应一声,匆匆下楼。
听到齐伯走远,顺安方才扑通跪地,泣不成声:“鲁叔⋯⋯”
“讲吧,”俊逸白他一眼,声音阴冷,“这几日你都做下啥事体了?”
“鲁叔,”顺安抹把泪水,“我⋯⋯鲁叔呀,我啥也没做呀!”
“啥也没做,你哪儿去了?”俊逸目光如剑。
顺安遂将这几日的遭遇备细讲述一遍,独独隐去了里查得给他支票的细节。
自始至终,鲁俊逸冷冷的目光一直盯住他,似要将他刺穿。
“鲁叔,”顺安再次抹把泪水,“就这些了!鲁叔,我⋯⋯对不住你,我过于相信洋人,哪能晓得洋人也⋯⋯也这样啊,我的好鲁叔啊⋯⋯”连连叩首,号啕大哭。
顺安的讲述显然超出了俊逸的预料,也显然没有说谎。俊逸看向挺举,见他也是一脸愕然,免不得长叹一声:“晓得了。”
楼梯一阵响动,齐伯匆匆上来,脸色沉着。
俊逸看向他:“啥事体?”
齐伯迟疑一下,尽量平抑语气:“秋红跑了,小姐的所有细软都被她卷走了。”
几人面面相觑。
俊逸苦笑一下,摇头:“拿走就拿走吧。她打小就跟着碧瑶,好歹主仆一场,就算是送她了。”
“鲁叔?”顺安急了。
俊逸摆手止住他,看向齐伯:“家里的东西理完没?”
“没呢,估计要到天黑。”
“对老潘讲一声,发告示出去,这座宅院是我十年前花二十万两银子购下的,这些年来添东置西,又花去不少银子,少说也值四十万,而我只求十万两,让他寻个买主!”
“唉,”齐伯长叹一声,“眼前辰光,莫说是十万两,即使一万两,怕也没人拿得出呀!”
“是哩,没人能有介许多洋钿了!”略顿,鲁俊逸猛地抬头,“齐伯,寻个当铺,我将茂字号的十几家店铺,包括钱庄,外加这处宅院,合在一起,只当十万两!”
顺安心里一颤,右手下意识地伸向内衣。
支票仍在。
俊逸看在眼里。
“路是一步一步走的,老爷不必着急!”齐伯劝慰道。
“唉,齐伯呀,”俊逸斟给他一杯茶,“我也想不着急,可⋯⋯我应下储户三日后兑银,”怅然,“我,鲁俊逸,决不能食言啊!”
“鲁叔,”顺安急道,“您讲的是三日后,但并没有说明是哪一日,晚几天再还不迟!”
鲁俊逸横他一眼,重重地将壶蹾在几案上。
“齐伯讲得是,”挺举接过话头,“越是关键辰光,越要沉得住气。路既然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也就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是哩,”俊逸怅然叹道,“路是一步一步走到今朝的。鲁叔鬼迷心窍,不肯听你的,终致此辱,鲁叔这是咎由自取啊!”
“鲁叔,过去的就算过去了,关键是当下。我们还有明天一日,这就商议一下,看怎么来筹措这十万两银子。这些小额庄票是一家一户的活命钱,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归还!”
“是哩。”俊逸转向顺安,半是期待,“晓迪呀,鲁叔的脑子不好使了,你点子多,这就生生办法。生意做的是信誉,鲁叔既然承诺了,就不能食言!”
顺安的右手仍旧伸在衣袋里,那张支票就在他的手心。
俊逸、挺举、齐伯的三双目光齐射过来,如一支支火炬。
顺安额头沁汗,手指微微发颤,在那里僵了一小会儿,一咬牙,改作挠痒痒。
顺安连挠几下,空手出来:“鲁叔,我⋯⋯我⋯⋯我这就去托托朋友,寻个买家。”说着忽地站起,朝俊逸打个揖,匆匆下楼。
顺安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消失在大门处。
书房里死一般地沉寂。
“鲁叔,”打破沉寂的是挺举,淡淡一笑,“钱的事体您不必着急,我想办法。另外,祝叔与道台的蔡大人去南京了,待他回来,不定会有出路。”
“挺举,你忙去吧。”俊逸苦笑一声,“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点债务不算什么,鲁叔有办法!”说完缓缓起身,一步一晃地走下楼去。
俊逸叫来一辆黄包车,奔向周进卿家。
“唉,俊逸呀,”周进卿两手一摊,“我晓得,你到我这儿借钱是舍出脸了。甬人帮甬人,你我打小一起长大,关键辰光,我不能不帮。可⋯⋯不瞒你讲,我真还有几万两的闲银,全都存在老爷子那里。前些辰光股票炒得那般火热,我也没敢动它。你晓得,我是开厂子的,厂子怕的是断钱,这是一笔备急银。可这辰光,股票崩盘,我的这笔银子也出麻烦了。这到月底了,昨日我去钱庄提五千两给工人们发工资,柜上竟然拿不出,要我再等些辰光。”
俊逸喃声:“难道⋯⋯”
周进卿低声:“不瞒你讲,我心里打鼓呀,我担心润丰源哪!”
想到仍然欠着查家三十万两现银,俊逸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哈哈哈哈,”得知茂升破产,章虎仰天长笑数声,“万没想到他姓鲁的也有今日!”
“阿哥,你要救我呀!”顺安几乎是哀求。
章虎拍拍他的肩:“兄弟放心,只要阿哥有一口饭,就有你半口!”
“患难见人心哪!”顺安不无感动,“阿哥,不瞒你讲,自打出事体,我头一个想到要投奔的地方,就是阿哥这儿!”
“是哩。”章虎依旧沉浸在兴奋里,“小娘比,姓鲁的那笔旧账,这该清一清了!方才你说,姓鲁的要变卖家产?”
“是哩。钱庄破产了,所有银子变作股票,这辰光全成废纸了。大储户换股票,自认倒霉,眼下闹事体的是小储户,三两五两,顶多也就百儿八十两的,可累加起来,竟是毛十万两。这些都是小户人家的血汗钱,大多是咱甬人,惹不起,闹腾人。鲁叔答应三日后还钱,也就是后日。阿哥呀,你要是能搞到钱,就请搭个手,算是帮我忙了!”
“有有有,钱多着哩。”章虎朗声应道,“只要我跟师母讲一声,甭说是十万两,二十万两也不难凑。”
“你快求求师母,求求王探长,务必帮个忙,利息再高也无所谓。只要顾住眼前急,无论是啥条件,鲁叔都会答应!”
“呵呵呵,好事体需要多磨磨!兄弟,你还记得购美货的事体吗?”
“阿哥是想⋯⋯”
“明白就好。”章虎按在他肩上,“姓鲁的家产,大哥要定了,但不是现在!鲁家有多少家财,兄弟你先替我算清爽,晓得底细的,莫过于兄弟了!”
顺安长吸一口气,牙关一咬,盯住章虎:“阿哥?”
“你讲!”
“我问你一句话!”
“讲吧!”
“鲁家的家产,是阿哥自己想买,还是帮王探长买?”
“当然是帮师父买了。不瞒你讲,阿哥是为师父做事,赚的不过是个小头。前些辰光,阿哥手头倒有少许洋钿,可都拿去买了狗日的橡皮股票,本想发家致富,小娘比哩,没来得及撒手,”章虎拉开抽屉,做出个苦脸,“这不,全都变成一沓子废纸喽,待我慢慢擦屁股用。”
“要是阿哥想买,我就没话说。要是阿哥帮别人买,倒不如帮阿弟个忙!”
“兄弟有话,只管讲!”
“鲁叔的所有家产,依旧由阿哥出面买下,但不是买给你师父,是买给我!”
“买给你?”章虎惊愕,“你哪来介许多洋钿?”
顺安掏出支票:“你看,不多不少,刚好十万两!”
章虎倒吸一口凉气,好半天,方才重重呼出,两手重重按在顺安肩上:“好好好,兄弟果有心劲,是做大事体的料!敢问兄弟,你这张银票是打哪儿来的?”
“我用阿哥送我的五千两银子买作股票,换来的。”
“咦,”章虎生气了,“你抛股票,哪能没通报大哥一声?”
“唉,”顺安轻叹一声,“不瞒阿哥,我瞧出破绽,就去追问里查得。他怕事体败露,让印度阿三把我关进一间黑屋子里,一关三天,哪能脱开身哪!”
“那⋯⋯你又是哪能抛掉股票的?”
“是麦基给的。关我的第二天,里查得将这张支票给我,说是我的那点儿股票,麦基吃了。”
章虎忖思良久,微微点头:“嗯,有意思。”又想一会儿,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
顺安惊愕:“阿哥?”
“兄弟,真有你的!老丈人立等十万两银子救难,准女婿怀揣十万两现银支票四处筹款,真真是上海滩上的传奇故事呢!”
顺安脸上泛红,低下头,不吱一声。
“好哇,”章虎竖起拇指,“真正好哇,大哥要的就是兄弟这股心劲。这桩事体让大哥看出,兄弟与大哥实乃同道中人!是哩,在这世上,没有啥事体做不得,无毒不丈夫嘛!再说,兄弟也大可不必为此难心,姓鲁的本就不是好东西,心也够黑的。没有他极力撺掇,橡皮股哪能炒到天上去?他害多少人家鸡飞蛋打,遭此报应,活该!”
想到极力撺掇的还有自己,顺安的脸色更红了。
从鲁家出来,挺举思索良久,苦无筹款良策,猛地想到祝合义,快步赶到商会,走上三楼,见总理室的房门开着。
“祝叔,”挺举走进,“我还以为您不在呢。”
“也是刚进来,屁股下面还没暖热呢。”合义起身,离开他的大椅子,将挺举让到沙发上,“你来得好,我正要使人请你呢。”
“有好消息?”挺举盯住他。
合义苦笑一声:“这个辰光,哪有什么好消息。我催促蔡大人给南京挂电话,蔡大人接通两江总督张大人,把事体一一禀报,求张大人救市。张大人问哪能个救法,蔡大人问我,我说,有两个办法,一是动用大清银行上海分行的库银,二是准许我们以官方名义向洋人银行贷款。”
“张大人哪能讲哩?”
“张大人讲,大清银行是国库,即使动用一两银子,也须奏请朝廷,由王爷御批。至于以官方名义向洋人贷款,这也超出他这个总督的权限。”
“唉,”挺举眉头拧起,“若是绕这么一大圈下来,一切就都迟了。”
“是哩。”合义接道,“我对张大人讲,眼下救市,尚可救,因为洋人不过是卷走了市面上的闲散银两,危机只在钱业。如果拖延,沪上钱业撑不下去,必定崩塌。沪上钱业崩塌,就将波及全国,那辰光,危及的将是各行各业,损失十倍于此。张大人听我把事体讲得介严重,当即向王爷并度支部发去奏电。”
“朝廷可有回复?”
“唉,”合义长叹一声,“急病人,慢郎中啊。火不烧到圆明园,朝廷里就不会有人着急。张大人吩咐我们各守本分,慢慢候旨。见蔡大人放下电话,我请教咋办,蔡大人让我候旨。刚巧有人约他到医院看望丁大人,蔡大人顾不上我,匆匆去了。”
“丁大人怎样了?”挺举急问。
“说是不打紧。”合义应道,“我到医院望过他,可卫兵守得严,不让进。挺举呀,我这心里有点儿乱,你筹备一下,拟个章程,我约会汇丰银行,先探个路,待旨意下来,好让他们尽快放款!”
“好消息呢。”挺举压低声音,“不瞒祝叔,鲁叔撑不住了。小储户挤兑,鲁叔立等十万两银子救场。若是朝廷真能担保贷出银子,鲁叔就好有个解释,暂求储户宽限几日。”
“唉,”合义又是一叹,“挺举呀,你有所不知,情势远比我们料想的严重。”
“哦?”
“不瞒你讲,事体一出来,我就赶到道台府求助,蔡大人答应暂先挪用庚子赔银二百万两。庚子赔款为各地上缴的厘金和税银,征来后存放***银行,等年底移交给洋人。大清银行只存不贷,这些款项一直是死钱。后来,袁道台奏请两江总督张大人,张大人奏请朝廷,老佛爷御批,允准此款活动生息,交给上海道台掌管。袁大人与老爷子近,这几年就把款子放到润丰源了。”
“有多少?”
“单是今年就有两百万,加上往年结余,总数不下三百万两。”
“太好了。如果这笔款子能够动用,就能顾个眼前急。”
“问题就在这儿。离开道台府,我赶到润丰源追问此银,锦莱这才告诉我,早被他挪用了。挺举呀,润丰源的窟窿怕是更大哩。还有善义源,我推测,日子想必⋯⋯唉,不讲这些了。眼下看来,茂升救不得,因为润丰源不能倒啊。润丰源在各地有银号三十多家,一旦倒闭,后果不堪设想!”
挺举脸色变了。
合义拿起电话,拨打:“喂,是电话局吗?请接汇丰银行⋯⋯汇丰银行吗?我是上海商务总会,祝合义⋯⋯是,是总理。我有事体求见你们大班,能否约见⋯⋯是哩,很急⋯⋯什么?今日没空?明日如何⋯⋯好吧,那就大后日吧⋯⋯上午十一时?好!”
“祝叔,”挺举起身,“我得先回去,把这消息告诉鲁叔。无论如何,得让鲁叔有个盼,否则,他就撑不下去了。”
“好哩。”合义送行,“你可告诉俊逸,就说是我说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商务总会在,只要四明公所不解散,只要我祝合义还活着,就不会扔下他不管!”
鲁俊逸跳下黄包车,走进院门,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穿过前院,挪上楼梯。
俊逸推开书房,走进去,闷闷地坐在书桌前,两手抱头。
“俊逸,”齐伯提着一只热水壶走进书房,冲好两杯茶,摆在几案上,“来,喝杯茶。”
齐伯的脸上带着笑,语调温和,带着磁性。俊逸抬头,回他一个笑,拉开抽屉,摸出一包茶,起身过来,在茶案前坐下。
齐伯笑笑,拿出炭炉,点上火,引燃炭块,将热水壶放上,又拿来茶具。
水沸了。
俊逸泡茶。
“俊逸,”齐伯笑得很慈祥,如同父亲在安慰受伤的孩子,“看样子,款子筹得并不顺心。”
“十万两呀⋯⋯眼下能够说话的只有真金白银!”俊逸苦笑,“现在终于明白当年胡雪岩要过的关了。想想也是活该,贪心不足蛇吞象,我不听挺举的不说,竟然连您老的话也没放在心上,终于落到今朝这步田地!”
“甭说这些了。明朝的事,你甭出面,让挺举顶上去,向储户解释一下,就说你到外地筹款去了,暂先拖延几日。”
“齐伯呀,”俊逸一脸苦相,“俊逸自到上海滩,说话从来没打过折扣,如果说谎,以后怎么立足呢?再说,拖多久呢?眼下辰光,甭说是上海滩,纵使江浙,都没有大宗的钱了。前些日子,谁手里有十万两银子而不买橡皮股票,就一定是个傻瓜。”
齐伯嘴唇动了几动,又合上了。
“还有,”俊逸不无痛苦地捂住两眼,“茂升的窟窿远不止这十万两,我还拆借了润丰源三十万两,在汇丰银行抵押了三十万两,还有不知多少庄票流入了洋人银行,洋人嗜血,放不过我的!”
齐伯显然没有想到事情如此严重,微笑的面孔渐渐僵住,端茶的手颤抖了。
“瑶儿在家吗?”俊逸松开捂脸的手,看向齐伯。
“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想是让秋红气坏了!”
俊逸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门,步下楼梯。
齐伯关上房门,跟在身后。
闺房里,碧瑶一动不动地躺着。
俊逸走进,挪到床边。
碧瑶仍旧没动。
俊逸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抚在碧瑶头上。
碧瑶忽地坐起,两眼痴呆,盯住他。
俊逸揽住她,抱在怀里。
碧瑶挣脱,痴痴地盯住他,如同盯住一个陌生人。
俊逸两眼含泪:“瑶儿⋯⋯”
“阿爸,我们真的没钱了吗?”碧瑶冷不丁爆出一句。
“是哩,”俊逸点头,“阿爸破产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这房子⋯⋯也没有了吗?”
俊逸点头。
碧瑶低下头去,呜呜哭起来。
俊逸再次揽过她。
碧瑶没再挣脱,不无惊惧地抱紧了他。
时光凝滞。
陡然,碧瑶似是想起什么,抬起头,声音激动:“阿爸,我们没有破产,我们有钱!”
“瑶儿,”俊逸更紧地搂住她,语气伤感,“阿爸⋯⋯真的没钱了!”
“阿爸没有,我有!”
俊逸盯住她:“哦?”
“是晓迪!”碧瑶由于激动而脸色潮红,“晓迪有钱,他有许多许多的钱!”
“哦?”俊逸惊愕,“他有多少?”
“十万两!”
“你⋯⋯”俊逸大张着口,“哪能晓得的?”
“我亲眼看到的,是张支票,装在他最里面的袋袋里,上面写着‘汇丰银行’几个字,那些英文我在学校里学过,全都认识!”
俊逸长吸一口气,眼前浮出顺安下意识地掏钱并改作挠痒痒的动作,一丝冷光掠过心头。
“阿爸,”碧瑶略作迟疑,“我⋯⋯我还要告诉你一桩事体,我必须嫁给晓迪,我晓得你不同意,可⋯⋯我必须嫁给他,我没有别的选择!”
俊逸咬紧嘴唇,身子微微发颤。
“阿爸?”
俊逸面孔扭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手捂在胸口上。
“阿爸,你怎么了?”
俊逸勉强压住火气,挤出个笑:“没⋯⋯没什么,阿爸⋯⋯没什么!”
碧瑶抱住他的脖子:“阿爸,你⋯⋯答应我吧,答应我嫁给晓迪!”
俊逸紧紧搂住她,泪水流出:“瑶儿,你⋯⋯你⋯⋯”
碧瑶声音发嗲:“阿爸⋯⋯”
俊逸颤声,心里一阵剧痛:“瑶儿,你⋯⋯你不能嫁给他啊!”
碧瑶震惊:“阿爸?”
“瑶儿,你⋯⋯”俊逸忍住钻心的剧痛,“你的事体阿爸全都晓得了,可⋯⋯许多事体你不晓得,阿爸⋯⋯只能告诉你,你⋯⋯不能嫁给傅晓迪!”
碧瑶面孔扭曲:“你想让我嫁给啥人?是伍挺举吗?”
“是哩。”
碧瑶一把推开俊逸,噌地跳到床下,颤着手指向俊逸,声嘶力竭:“阿爸,我这也告诉你,我死也不会嫁给姓伍的,我生是傅晓迪的人,死是傅晓迪的鬼,我⋯⋯我⋯⋯我这就寻他去!”说着,穿上鞋子,一扭身,飞跑下楼。
俊逸一动没动。
听着碧瑶渐去渐远的脚步声,俊逸的泪水哗哗流出。
当挺举回到鲁家时,俊逸已经平静下来,盘腿坐在他的茶案前面,两眼微闭。
挺举在对面蒲团上坐下:“鲁叔,有个好消息。”
“是吗?”俊逸淡淡一笑,斟给他一杯茶。
“我刚从祝叔那儿回来,祝叔已经将钱业危势上报给蔡大人,蔡大人上报给两江总督张大人,张大人电奏度支部并王爷,由道台府担保向洋人银行借款。只要这笔款子借回来⋯⋯”挺举顿住话头,目光鼓励地看向鲁俊逸。
“太好了!”俊逸又是淡淡一笑,看向墙壁,指着上面的双叟画,“帮个忙,把那幅画摘下来!”
挺举移来凳子,站上去,小心翼翼地摘下画框,拿鸡毛掸子拂掉灰尘,毕恭毕敬地摆到几案上。
“谢谢,”俊逸指向对面,“坐。”
挺举坐下。
俊逸凝视那画,良久,苦笑一声:“这屋里最值钱的东西,当是这幅画了!”
“是吗?”挺举回了个笑,“能值多少钱?”
“要是遇到识货的买家,它可换到十万两银子!”
“是吗?”挺举心头一凛,“没想到这东西介值钱!”
“是哩。”俊逸淡淡地说,“其实,你们老伍家早就是个富翁。”
“鲁叔,”挺举再次苦笑,“甭绕圈子了,您想卖它,卖掉就是了。”
“鲁叔⋯⋯还没有混到去卖别人家的画的辰光!”
挺举一脸惊愕:“鲁叔何出此话?画是您的,您想卖就卖,这⋯⋯”
“你误解鲁叔了。还有你爸!”
“鲁叔?”
“挺举呀,”俊逸语重心长,“鲁叔走到这地步,就没有什么要瞒你的了。我与你爸,是真正的要好,我能猜透他,他也能猜透我。鲁叔看透科举了,他却迷在科举上。鲁叔跟他打赌,无非是想破去他的那层茧,让他跟我一道做生意,不想他却是一根筋哪。不瞒你讲,那年我回去,招摇摆阔,根本不是与他赌气,是为上海生意上的事体,是做局给他们看的。这桩事体,你可以去问老潘。”
挺举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两眼更紧地盯住俊逸。
“废除科举的事体,我回家之前就晓得了。我高兴呀,因为我总算可以破掉他的茧了。那次回家,我的实意是想把他请到上海,让他与我一起做生意。有你阿爸在我身边,我可省去不少心哪!”
挺举再次“哦”出一声。
“真没想到,事体后来会⋯⋯”俊逸苦笑一声,摇头,“不讲这些了。这幅画是你家的,我收下它,不是贪图它,是想破去他的茧,也包括你的。你爸的茧他自己破了,你的茧这也破了,这幅画也就失去用场了。”
挺举缓缓跪下,泪下如雨:“鲁叔,我⋯⋯我和阿爸⋯⋯错⋯⋯错怪你了!”
俊逸苦笑一声,摆手:“错怪不错怪,一切都已过去了,不必再提。这幅画,鲁叔今朝正式还你!”
“这⋯⋯”
“收起来吧。”
挺举卷起画,搁在一边,正襟坐下。
“除去这幅画,鲁叔还有一事相求!”
“鲁叔,有啥事体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
“我求你娶下碧瑶!”
挺举震惊:“鲁叔?”
“对不起,鲁叔难为你了!”
“鲁叔,”挺举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坚决,“其他事体好说,只这桩事体,恕挺举不能从命!”
俊逸缓缓起身,绕过茶案,走到挺举跟前,扑通跪下。
挺举傻了。
“挺举呀,”俊逸泪出,“鲁叔没钱了,鲁叔走投无路了。鲁叔没有什么好顾念的,只有这个瑶儿放心不下。瑶儿虽说任性,有点儿小脾气,可她是个好姑娘。鲁叔这⋯⋯这就把她托付给你了!”
挺举总算反应过来,起身拉他。
俊逸不肯起来。
挺举跪下来,泣道:“鲁叔,您⋯⋯哪能这样哩?快起来吧,小侄求您了!”
“你不应下,鲁叔就不起来!”
“鲁叔呀,小侄⋯⋯应⋯⋯应不下啊,鲁叔⋯⋯”
俊逸抬起泪眼,盯住他:“挺举,是不是因为甫顺安?”
“不全是!”
“那⋯⋯是你不喜欢瑶儿?”
“也不是。”
俊逸沉思片刻:“是你有人了?”
挺举点头:“是哩。”
“是麦小姐吗?”
挺举摇头。
“那⋯⋯”俊逸怔了,“是啥人?能否讲给鲁叔?”
挺举抿紧嘴唇。
“挺举,到这辰光了,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是谁?告诉鲁叔!”
挺举仍旧不说话。
“是老家的人吗?”
挺举摇头。
“她⋯⋯就在此地?”
挺举点头。
俊逸怔了:“介大个事体,你哪能只字不吐呢?是鲁叔哪儿对不住你⋯⋯”顿住。
“鲁叔,我⋯⋯我⋯⋯”
“好了,”俊逸摆手,“甭说了。告诉鲁叔,你跟她订婚没?”
挺举摇头。
俊逸长出一口气:“没有订婚,就不作数。”
挺举急了:“鲁叔,可⋯⋯”
“她是何人?家住何处?是何门第?”
“好吧,”挺举一咬牙,和盘托出,“鲁叔,我不瞒您。她叫小荔子,是⋯⋯是那个占卦的老阿公的孙女,我⋯⋯喜欢她!是真的喜欢!”
“你喜欢她什么?”
“不晓得。她⋯⋯是我的克星,我⋯⋯我一见她就⋯⋯”
“是哩,”听到“克星”二字,俊逸怅然有顷,好似回到过去,“当年遇到瑶儿她妈,我就跟你现在一样。她⋯⋯喜欢你不?”
“喜欢。”
“她告诉你她喜欢你了?”
“没有。”
“那⋯⋯你怎么晓得她喜欢你?”
“我晓得她喜欢,她⋯⋯”挺举不再讲了。
俊逸两手抱头,两行泪水缓缓流下。
“鲁叔,”挺举劝道,“听我一句,小姐欢喜晓迪,晓迪也欢喜小姐,这是一桩好事体,你就⋯⋯想开点儿吧!”
“挺举呀,你⋯⋯”俊逸声音哽咽,“唉,鲁叔⋯⋯哪能对你讲呢?”
“鲁叔只管讲。您讲出来,我们⋯⋯好商量⋯⋯”
俊逸低下头去,双手捂在眼上,良久,抬起头,松开手,顺势抹去泪水,苦笑一声:“挺举,这桩事体甭再提了。”摆手,“去吧,鲁叔⋯⋯想静一静⋯⋯”说着,两眼闭合。
挺举迟疑一下,起身,拱手:“鲁叔,您多保重,把事体看开些。至于那笔钱,您不必忧心,我来想办法!”
“谢你了。”
挺举转身走出,脚步沉重。
“慢!”俊逸叫住他。
挺举站住。
“拿走你的画!”
挺举盯住画。
挺举的耳边响起俊逸的声音:“要是遇到好买家,它可换十万两银子!”眼珠子猛地一亮,不由自主地伸进口袋,摸出丁大人不久前赠给他的念珠。
“鲁叔,”挺举回转身,拿起画,“画我就拿走了!”
俊逸摆手:“去吧。”
“哦,对了,”挺举刚走几步,又拐回来,“祝叔托我告诉您: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商务总会在,只要四明公所不解散,只要我祝合义还活着,就不会扔下他不管!”
俊逸捂住脸,再次摆手。
挺举缓缓转身,下楼。
丁大人出院了。
陈炯的三枪均未射中要害,造成伤害的是腹部的那粒子弹,但它在穿越丁大人厚厚的官袍及脂肪之后,如同长了眼,刚好从重要脏器的空隙里穿过,冲断一段小肠子后,窝在一处肥油里。对于精于外科手术的英国医生来说,取出子弹、修复肠子根本不是难事,手术台上不到两个小时就轻松完成了。
丁大人住院,西人医院如临大敌,清**的兵丁严密盘查,丁大人的病房驻守着几道护卫,如夫人更是寸步不离。然而,对于百务缠身的丁大人来说,住院如同坐监,一天也不想多住,伤口尚未拆线,就吩咐如夫人安排出院。如夫人问过医生,确定没有大碍,便吩咐打道回府,将书房改造成病房,将丁大人安顿下来,每天接送医生复查伤口,换药消炎。
丁府门前戒备森严。
得知丁大人回府,各路权贵纷至沓来,从中午到黄昏,丁府门前车水马龙,各种车辆络绎不绝,形成拥堵。
所有权贵全被侍卫长挡在门外。权贵们无奈,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跪在地上朝府内叩拜,再献上礼品,拱手退走。
挺举远远地站着,看着这场热闹。
天色昏黑,前来探访的权贵终于少了。挺举走向大门,照例被侍卫拦住。
挺举出示念珠,有人叫出侍卫长。
侍卫长认出伍挺举,验过念珠,敬个军礼:“伍议董,请问有何事体?”
挺举拱手:“在下求见丁大人,烦请官长禀报!”
“伍议董稍候!”侍卫长拿念珠进府,直入后花园书房。
“老爷,商务总会的伍议董持此物求见!”侍卫长双手呈上念珠。
丁大人躺在榻上,两眼微闭。
如夫人坐他身边,手中拿着一张外文报纸,显然在为他讲解报上的内容。
“去,”如夫人没接念珠,指向门口,沉脸冲侍卫长道,“告诉那个姓伍的,滚得越远越好!因为他,老爷方才遭此横祸,老身这还没有寻他算账呢,他倒是有脸登门?”
侍卫长转身欲走,丁大人咳嗽一声,对如夫人:“拿念珠来!”
如夫人怔了一下,接过念珠,双手奉上。
丁大人接过,放在手里转动起来。
侍卫长躬身侍立。
丁大人转动一时,口中出来一个声音:“让他进来!”
侍卫长应过,疾步走到大门外,向伍挺举招手。
挺举跟侍卫长直入书房,叩拜:“晚辈伍挺举叩见大人,请大人万安!”
“免礼。”
“谢大人!”挺举起身,侍立。
“小伙子,”丁大人让如夫人扶他坐起,转动手中的念珠,睁眼盯住挺举,“事体真还让你讲对了。只可惜,关键辰光,老朽未能尽力!”
“大人能听晚辈微言,躬身力行,且还为此遭受暗算,晚辈万分感动!”
“今朝你来,不是只为说一句感动吧?”丁大人缓缓躺下,眼睛慢慢合上。
“大人明鉴。”挺举应道,“晚辈此来,一是向大人问安,二是想向大人推销一幅画作!”
“哦?”丁大人睁开眼,“什么画值得你专程推销?”
“镜湖双叟!”
听到这个名字,丁大人忽地坐起,不承想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如夫人扶他躺下,白挺举一眼。
丁大人忍住疼,苦笑一下,看向他手中的画轴:“可是你手中这个?”
“正是。”挺举双手奉上,“敬呈大人过目!”
“展开我看。”
挺举徐徐地展开画轴。
“近前!”丁大人转对如夫人,“取镜来!”
挺举拿着画近前几步,如夫人取来老花镜给丁大人戴上,又拿过一个放大镜。
丁大人审画,目光所向,如夫人就把放大镜移过去。
丁大人审完画,摆手。
如夫人放下镜子,取下他的老花镜。挺举也将画轴卷起,退后几步,原地站定。
“嗯,是双叟的真迹。小伙子,开个价吧!”
“十万两!”
如夫人不无惊愕地张大嘴巴,刚要说句什么,丁大人摆手,闭目有顷,看向挺举:“是鲁俊逸让你来推销的吧?”
“不是。是晚辈自己来的。”
“那⋯⋯这幅画是谁的?”
“晚辈先父遗物!”
“既为祖传家宝,你为何要卖?又为何一口咬定十万两?”
“为茂升钱庄。茂升钱庄实质上已经倒闭,十万两银子是钱庄欠下的储户债务。”
“钱庄是鲁俊逸的,你为什么要卖掉自家的画为茂升还债?”
“为两个原因,”挺举缓缓说道,“一是晚辈为茂升职员,茂升有难,身为茂升襄办,晚辈责无旁贷。二是这些储户多为在沪帮工的低层甬人,所持皆为小额庄票,大宗不过百两,小宗仅有一两,是血汗钱,牵动万家生计。今遇此劫,储户挤兑,茂升⋯⋯不想辜负他们,却又力不能及。晚辈此来,明为卖画,实为求请大人施以援手!”
如夫人深吸一口气,盯住丁大人。
丁大人闭目沉思。
时光凝滞。
“小伙子,”丁大人眼睛未睁,声音出来,“你家的这幅画,老朽不买了!非不肯买,是不能买!”
“大人?”挺举愕然。
“小伙子,你这么做,充其量不过是三个气:一是义气,二是意气,三是小气。要成大事,此三气皆不可取。义气属于江湖,意气属于莽汉,小气属于市井。前面二气我就不作解释了,单说最后一气,就不明智。此劫非茂升一家独有,沪上钱庄无一幸免,或多或少皆受拖累。所有钱庄都有小额储户,也都牵动千家万户的生计。你只看到茂升,无视其余,岂不是顾此失彼,顾小失大了吗?”
显然,丁大人所想更多,所看更远。
挺举不由得打个寒战,良久,跪地叩道:“谢大人教诲!大人高瞻远瞩,晚辈惭愧!大人有伤在身,静养要紧,晚辈告退!”
挺举起身,退后几步,转身离去。
“小伙子,留步。”
挺举顿住步子,回头。
丁大人招手。
挺举走回来,拱手:“大人有何吩咐?”
“你既为交易而来,空手回去也是不妥。这样吧,老朽送给你十万两银子,如何?”
“送给我十万两?”挺举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过,老朽也有一笔交易!”
“大人请讲!”
“这点银子不是买你的画,而是买你这个人!从交易之日起,你必须留在泰记,为泰记做事!”
“这⋯⋯”挺举显然没有想到丁大人会提这个要求,愣怔一时,拱手问道,“晚辈愚痴,敢问大人,晚辈怎么来为泰记做事?”
“在泰记做事,就要遵照泰记规矩。泰记规矩只有一条,就是忠诚。至于如何做到忠诚,待你到来,车总管会吩咐你的!”
“谢大人器重!”挺举略一沉思,毅然拱手,“大人盛情,晚辈不敢轻领。茂升仍在难中,晚辈身为襄办,正值出力之时,还请大人宽谅!”
“小伙子不必急于决定,老朽候你三日!”丁大人盯他一会儿,语气缓缓的,“是大鹏,当有展翅之地,泰记海阔天空,或可供你翱翔!”
“谢大人厚爱!”挺举再次拱手,“晚辈告辞!”
天色昏暗。挺举大步走出丁府的大门,在关门的吱呀声中回望一眼,步履沉重地沿街走去。
一个黑影紧跟上来。
挺举没有察觉,两腿继续朝前迈着,脚步越走越慢。
黑影赶前几步,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拍。
挺举扭头,惊喜交集:“小荔子⋯⋯”
夜色苍茫,阴雨霏霏,小巷子里甚是冷清。
齐伯披着蓑衣,在雨幕里一步一晃地走着。
齐伯的耳畔回荡着鲁俊逸的声音:“十万两呀⋯⋯眼下能够说话的只有真金白银!”
齐伯的眼前浮出他送给申老爷子的两只装满金条的老箱子。
齐伯终于走到巷子尽头,站在两扇黑漆大门前面。
齐伯伸手欲敲大门,又停下来,返回阴影里,缓缓蹲下。
不知过有多久,齐伯再次站起,走到门前,又折回来,再次蹲下。
一条戴着斗笠的黑影沿巷子疾走过来。
黑影走到大门外面,没有敲门,直接推开,跨进。
是葛荔。
大门合上,葛荔的脚步响进正堂。
齐伯没有听到再开门的声音,显然,堂门是敞开的。
齐伯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大门处。
大门没有关牢,裂出约一指宽的细缝。
齐伯隔着细缝望进去。
正堂里点着一盏油灯,不是很亮。光影里,申老爷子、阿弥阿公相对坐在木榻上,各自闭目。苍柱盘腿坐在木榻旁边的蒲团上,矮二人一头,但构成鼎足之势。
堂中静寂。
葛荔站在申老爷子前面,两眼直直地盯住他。
申老爷子两眼闭合,无视她的存在。
“老阿公,”葛荔开口了,声音很小,半是哀伤,“伍挺举他⋯⋯”戛然止住,咬住嘴唇。
“他怎么了?”申老爷子似乎是急于听到下文。
“去丁府了,说是为鲁老板筹款。茂升钱庄欠小储户十万两银子,承诺明日兑现,但款项迄今没有着落。鲁老板筹不到款,出卖家产也没人要,走投无路了。”
“他筹到没?”
“没有。”
“他⋯⋯人呢?”
“寻陈炯去了。”葛荔迟疑一下,“老阿公,啥事体也难不倒您老。我这回来,是想问问您老,看能不能生个办法帮帮他,他⋯⋯”泪水流出来,小声哽咽。
申老爷子沉思有顷,移开话题:“那个姓石的呢?石典法?”
葛荔擦把眼泪:“石典法赖在鲁家钱庄的银库里不出来,定要拿到银子。听钱庄的人说,他的银子全都变成股票了,大把头将他购买股票时的所有票据拿给他看,还有合同,上面有他签的字、画的押,石典法把合同抢过去,撕碎,还要吃进肚里去,大把头拼命抢回来,粘贴了小半天。银库里全空了,只有一排排的空架子。姓石的搬进一箱子酒,一瓶一瓶地喝,谁劝他,他就拿酒瓶子砸谁,看样子疯了。”
“小荔子,你去趟鲁家,望望你的七阿公,甭让他出个啥事体!”
“老阿公,我方才讲的,你⋯⋯听见没?”
申老爷子摆手:“晓得了。去吧。”
“好哩。”葛荔快步出门。
听到葛荔走远,三人各自睁眼。
“鲁家这场劫,是否救之,如何救之,我们这就议议!”申老爷子率先发话。
“事体牵扯到七叔,照理是该救,只是⋯⋯”苍柱顿住。
“苍柱,有话请讲。”
“据我所察,鲁家的窟窿远不止十万两!听小荔子讲,姓石的五百万两全部换作股票了,可以不算,但茂升效仿善义源、润丰源大开空头庄票,而这些庄票几乎全部流入洋人银行,估计不下百万两。前些时为庄票的事钱业与银行闹过一场,如今,洋人银行存下那么多的庄票,得理在先,绝不会罢休,因而⋯⋯苍柱以为,姓鲁的麻烦不在内,而是在外,亦远非十万两甚至一百万两所能解救!”
阿弥阿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唉,”申老爷子长叹一声,“七弟一心指靠鲁俊逸养老,却不承想⋯⋯”
“五叔,何去何从,苍柱听您吩咐!”苍柱盯住申老爷子。
“依你七叔眼力,愿意跟从鲁俊逸,足见此人品质。鲁俊逸重用并信任挺举,足见其眼力。鲁俊逸守承诺、讲规矩,只手空拳在上海滩打下一片天地,足见其能力。鲁俊逸眼前虽有凶险,但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此坎一旦过去,一切就会好转,此所谓否极泰来。只是⋯⋯如何施救,我们倒要斟酌。”
“五叔之见如何?”
“我们不妨把眼界放宽远些。此番橡皮股灾,受灾的远不止鲁家。昨晚我掐算一卦,冥想通宵,深为未来局势忧心。”
苍柱心里一紧:“五叔⋯⋯”
“如果不出所料,未来必有大变,且此变与眼前的股灾密切相关!”
苍柱震惊:“是何大变?”
“玩过骨牌没?”
苍柱长吸一口气:“五叔是讲,这事体会⋯⋯引发连锁反应?”
“是哩。”申老爷子语气沉重,“如果我们把眼界再放宽远一些,把中国各地钱业以及与钱业相关的其他各业比作一张张骨牌,茂升及眼下倒地的几家钱庄,仅仅是个开端而已。”
苍柱的脸色变了。
阿弥阿公再次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隐在门外的齐伯悄悄离开。
“唉,”齐伯走出巷子,仰天长叹,“五哥操心天下大事,我却在这儿算小账,琢磨那十万两银子,羞杀人哪!”
齐伯沿着来路回去,消瘦的身影一摇一晃,隐没在暗夜中。
细雨蒙蒙。
四马路翠春园的几只大红灯笼随微风飘荡。
空气湿冷,挺举身上只穿一件衬衣,外衣包在那轴画上,缩着头候在门楼里。
有人陪着任炳祺走出。
炳祺打量挺举:“你是⋯⋯”
挺举拱手:“在下伍挺举。请问,陈炯先生可住此处?”
“呵呵呵,是伍议董呀,”炳祺热情还礼,“师叔时常讲起你,只是无缘得见。下着雨,哪能站在这屋檐下呢?快快快,后堂里请!”
“陈兄在不,我有急事体寻他!”
“不巧哩,师叔后晌去吴淞口了,说是明朝傍黑才能回来!”
“这⋯⋯”挺举怔了。
“伍议董,”炳祺深鞠一躬,哈腰道,“在下任炳祺,是陈先生的徒侄。师叔不在,议董有啥事体,对在下讲也是一样!”
挺举迟疑有顷,看向外面的雨,苦笑一下:“有雨伞没?”
“有有有。”炳祺看向身边人,“发啥呆,快拿伞去!”
那人进去,拿来一把油毡洋伞,递给挺举。
挺举撑开,拱手:“谢了。雨伞改日奉还!”
“议董且慢!”炳祺噌地脱下外衣,“请穿上这个!”
挺举笑笑,穿在身上,撑起伞,没入雨幕中。
鲁家的小香堂里,俊逸在观世音前面的玉香炉里添上香火。
俊逸退后,在蒲团上跪下,朝观世音拜过几拜。
俊逸起身,退出,关好房门。
俊逸回到书房,将桌上的东西理齐,拿出糨糊,将摆在桌上的几封信分别封好,装进一个大封套,放进包中。
俊逸环视一周,垫上凳子,从书架上取下一管长长的洞箫。
箫上落了一层厚灰。俊逸又吹又震,用鸡毛掸子又拂几下,拿毛巾擦拭干净。
俊逸拿上洞箫,顺手摸起一把洋伞,拎起包,缓缓出门。
走到门口,俊逸回身凝望一眼,将门关上,下楼。
俊逸撑伞走到院门口,齐伯从门房里走出来。
齐伯怔了:“老爷,介晚了,你这是⋯⋯”
“看看阿秀去。这几日乱套了,我答应她今晚过去。”俊逸略顿一下,“齐伯,介晚了,你守在门口做啥?”
“碧瑶没回来,我得守着她。”
“好咧。”俊逸应过,走有几步,猛地想起什么,拐回来,“齐伯,你也去一趟。”
“到哪儿?”
“阿秀那儿。”
“有啥事儿吗?”
“我想给阿秀个名分,您见个证!”
“这⋯⋯”齐伯顿一下,笑了,“介急?”
“急倒不急,是⋯⋯半月前我就有这打算,只是一直忙于股票的事,把这事儿落下了,这辰光,股票崩了,我的心也静了,今儿是个好日子,我想把这事体了结,图个喜气,冲冲霉气!”
“俊逸呀,”齐伯盯住他,“你不会是有啥想法吧?”
“唉,”俊逸轻叹一声,“这辰光了,还能有啥想法?这名分早该给她的,只是因为瑶儿⋯⋯瑶儿这辰光想开了,我想⋯⋯”
“要是没啥别的,我这叫辆车子!”齐伯披上蓑衣,走到街上。
“齐伯,”俊逸叫住他,“车子也是腿脚走出来的,反正没啥事体,我俩慢慢走,顺道唠唠!”
“好咧。”齐伯关好院门,给碧瑶留出一道缝,便与俊逸走上街道。
夜已深,天上阴沉沉的,街上没有路灯。
商店的灯火一家接一家地熄灭了。
碧瑶疯了一般奔跑。
一阵大风刮来,吹起碧瑶的旗袍。紧接着,雨点砸下来。
就在碧瑶无助时,迎面过来一辆黄包车。
“小姐,坐车不?”车夫叫道。
“快过来!”碧瑶扬手。
“雨大,加一倍钱!”车夫跑过来,趁机讨价。
“我加两倍!”碧瑶跳上车,“王公馆!”
“哪个王公馆?”
“就是⋯⋯租界王探长的公馆。”
“好咧!”车夫飞奔。
距离并不远,车夫约跑二十分钟,停在公馆大门外面。碧瑶付过车钱,上前叫门。
守门人走出来,见她这副模样,惊道:“小姐,大半夜的,你寻啥人?”
“我寻章虎!”碧瑶声音急促。
守门人怔了下,盯她看一会儿:“小姐稍等,我这就通报!”
碧瑶板起脸:“我自个儿会找!”说话间,人已进去。
见她模样冷竣,守门人吃不准她的来路,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碧瑶顿住步子:“他住哪间?”
守门人指向靠近角落的房子:“就是那儿!”又跑前几步,大叫,“阿哥,有个小姐寻你!”
房间里灯光明亮,章虎与几个兄弟正在麻将桌上激战。顺安坐在旁边,似观战,又似发呆。
章虎走出,打量碧瑶:“你是⋯⋯”
“你就是章虎?”
“是哩。”
“傅晓迪在哪儿?”
章虎明白过来,冲屋里大叫:“兄弟,快出来,有人寻你!”
顺安走出,见是碧瑶,魂飞魄散:“小姐?”
章虎细审碧瑶,拍拍顺安肩膀:“果然是天生丽质,兄弟艳福不浅嗬。”嘴一努,“领房间去吧!”转对闻声赶来的其他人,“看啥稀奇哩?傅兄弟这有好事体,来来来,我替兄弟送你们和几把!”
众人嘻嘻哈哈地走进旁边一个亮灯的大房间,里面传出翻动麻将的声音。
顺安将碧瑶扶进旁边一间客房。
碧瑶伏在顺安肩头,一下接一下地抽噎。
顺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几圈,松开她:“瑶儿,甭哭了。看你,衣裳全湿透哩!”
碧瑶止住哭声。
顺安拿过几件干衣服:“介冷的天,甭着凉了。这是我的衣裳,你先换上。”
碧瑶点头,脱下湿衣服。
顺安背过脸,倒杯热水。
碧瑶换好衣服,顺安递上热水。
碧瑶喝几口,心里暖和许多,情绪也缓和下来。
“介大的雨,看你急的!究底是为啥事体?”
碧瑶抿着嘴唇,盯住他:“晓迪,我要你娶我!”
顺安心里扑通紧跳,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语气平淡:“是哩,我要娶你!”
“我要你马上娶我!”
“婚丧嫁娶是人生大事,哪能介急哩?”
“我⋯⋯我们不能等了!”
“为啥?”
碧瑶怒气上攻,胸脯一起一伏:“我阿爸要⋯⋯要我嫁给伍挺举!”
顺安眼珠子连转几转,换过笑脸,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她:“你是哪能讲哩?”
“我死也不嫁给他!”
“是哩!”顺安抱她上床,掀开被子,“这都小半夜了,睡吧。再急的事体,也得明朝再说,是不?”
碧瑶温顺地“嗯”出一声。
雨仍在下。
申老爷子的宅院外面,挺举久久站在雨地里,望着黑漆漆的两扇大门。
门关着,没有亮光。
挺举的双手按在门上,又渐渐僵住。
身后传来声音,很轻。
挺举扭身,是一个戴斗笠的人。
“小荔子!”挺举定睛一看,惊喜交集。
“站在这儿做啥?”葛荔凝视他。
“我⋯⋯不做啥⋯⋯”
“嘻嘻,”葛荔笑了,“不会是来寻老阿公的吧?”
“不是,”挺举沉定下来,一字一顿,“是来寻你!”
“寻我?”葛荔声音微颤,“寻我做啥?”
挺举目光炽热:“看看你!”
“既来寻人,为什么不敲门呢?”
“我⋯⋯”
“好了好了。”葛荔娇笑一声,“要看也得去屋里看,我给你点上两盏灯,让你看个清爽。”
葛荔作势开门,被挺举拦住。
“小荔子,我⋯⋯”挺举央求,“我们就在这雨地里走走,好不?”
葛荔盯他一会儿,点头。
二人沿着雨巷,肩并肩,在雨幕里缓缓地走着。
细雨软绵。
二人在软绵的雨巷里越走越缓。
两道黑影越靠越近。
其中一个取下斗笠,钻进伞下。
两个人影合成一团,相互揽着。
葛荔的声音:“钱借到没?”
“没有。”挺举的应声。
“我们求求老阿公去!”
“老阿公又不是铸钱的。”
“老阿公无所不能,没有事体能难倒他的。”
“是吗?”
“咦,听声音你是不相信哪?”
“我信。”
“信了就跟我往回走!”
“还是在这雨里走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