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已经养成了生物钟,一到天光微曦的时候就醒了过来,从木板上坐起的一刹那都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用冷水泼面后才真正清醒过来。
此刻天色还有些昏暗,估计刚刚过了卯时。坐在林清对面的学子正紧紧地蜷缩着自己昏昏沉沉地睡着,另外一边的考棚里却还燃着蜡烛,那考试熬得双眼通红,显然是做题做了通宵。
不一会儿,从不远处传来动静,有号军过来送早饭,等分发到林清手中一看,这早饭更加是难以下咽:一个粗粮窝窝头,一碗清可鉴人的粥。要知道他们这些考生可是花了一两银子一天的伙食费的,结果吃到的就是这样的早饭,这饭钱到底交到了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有些学子要么睡得正沉,要么刚刚起来没有胃口,还趴在木板上,不思饮食。但是林清知道这个时候要竞争的,除了学识,还有耐力和体力,纵然难吃,林清还是细细地将早饭吃了下去。
等吃过早饭,林清才开始将卷子铺开,一边磨墨,一边顺着昨天的思路想接下来的题目。还剩三道经义题和一道试帖诗,林清准备今天做好做完两道经义题,剩下的一道经义和试帖诗留着明天去写,明天傍晚就要开龙门,放学子出去。
将时间安排好了之后,林清就开始动笔顺着思路写了起来,但是刚刚在草稿纸上写了一半,突然听到旁边考棚里的人惊叫了一声,一个桶翻倒的声音同时伴随而来,林清眉心一跳,眼神往右侧的墙脚边看去。
那名学子的惊叫声引的两名官兵立即前往查看:“发生什么事情了?不知道考场内不得喧哗吗?”
“官差大哥,我,我这边的恭桶不小心打翻了。能不能”隔壁的声音显然难堪至极,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自己收拾起来,安静答题!”官差凶神恶煞地警告了一番后,重新回到自己巡逻的位置上,不再理会。
对于一向爱洁的林清,这不啻于一场灾难,很快那股子酸臭味就飘了过来,让刚刚吃过饭不久的林清闻之作呕!然而这还没完,或许刚刚那个意外刺激到了隔壁的考生,他一直在不断地用头轻轻撞击右侧的墙壁,口中念念有词,放佛是魔怔了。
因为发出的声音不大,那些官兵就没管,可是在林清听来却是烦不胜烦,轻轻敲了敲侧边的墙壁,但是那边的人似乎无知无觉一般,根本不考虑会不会影响到别人。
林清的思路被打断了,这作文章最讲究一气呵成,讲究灵感思路,如今耳中听着那人的干扰声,鼻中闻着那股子臭味,简直就是头昏脑涨!
搁笔等了一会儿,果然那人不知道做什么去了,不再以头撞墙,林清心中微微舒了口气,将原本的抹布重新洗了洗,放在鼻下掩盖掉一些臭味,然后再次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答题。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林清熬了两天两夜。这段时间,所有的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小小的号房中,只能用清水稍稍洁面,牙齿也刷不了。到了第三天,整个人简直就是油头垢面,身上还散发出一阵阵酸臭味,但是奇异的是,林清几乎都闻不出什么味道了。这果然是“如鲍鱼之室,久而不问其臭”啊!
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题试帖诗,林清已经是熬的有些双目肿胀,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那位仁兄,可能是昨夜着凉了,不住地再打喷嚏、吸鼻涕,还不停得用衣袖将鼻涕水擦去。林清有时候真的搞不懂这些读书人,明明自诩风度翩翩,可是这考试的制度真的是让各种节操碎了一地,每个人都是狼狈不堪。这世上就不存在什么三天不洗澡不洗脸的人,还能摇把扇子装风流的!因为这扇出来的风都是臭的啊!
只能心中默默安慰自己,这样的考试制度才能起到公平公正的效果,否则若是论作弊或者走后门,林清显然是比不过人家的,还是老老实实熬过这关再讲。麻木地将视线凝聚在卷子上,题目写着:赋得天心水面,得知字,五言八韵。
赋得天心水面?这是在哪句诗词里面出来过?看着很眼熟,但是因为现在的脑子好像卡住了一般,不运转了,林清竟是一时间找不到出处。
脑海中乱纷纷的,一会儿是张氏的叮咛,一会儿是杨山长的嘱托;一会儿是何云燕自戕而亡,一会儿又是自己和柳泽旭他们约定京师再会。各种思绪纷至沓来,林清一时间竟无法收拢思绪越是想要去思索题目的出处,越是思绪愈加发散!
其实这是因为人已经疲乏到了极致,虽然这三天两夜中林清也有入眠,但是因为众学子的作息时间都不一样,周围又不断有官兵巡逻的脚步声,林清本就是易醒之人,就算入睡也一直是半梦半醒间。更何况睡得时候人也只能蜷缩着,根本伸不开手脚,时间长了还会手脚发麻。第一天林清还能吃的下东西,第二天林清闻着那味道越来越冲鼻,勉强将饭食吃了一半却是再也勉强不得,胃口全无。
这样长时间的消耗,对每一个学子都是一场身心俱疲的折磨,和林清同号舍的人,就有两个人实在是忍受不了这样的环境,一个被抬出去,一个主动弃考。
林清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嘴巴里弥漫出一股铁锈味,脑海中才终于清明了一点,自己给自己做心理疏导,让自己慢慢检索记忆,最终终于想了起来:这是出自邵雍的《清夜吟》,“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讲的是人和自然的完美融合需要人的细心体会,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这首诗还是林清看一篇杂记的时候看到的,既然找到了出处,也了解了意思,自然就可以动笔写就。
林清提早了小半天将题目一一答完并且抄录在了答题纸上,在信息栏里面再次检查了自己的籍贯、姓名、等信息,确认无误后,才将试卷合拢,静静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等到意味着考试停止的钟声响起,官兵们立即分为两列,从两边开始往中间收卷,不管有没有写完,都必须交卷,容不得半点拖延。
当林清再次出“龙门”的时候,感觉到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清新的!
“少爷,你没事吧!”墨竹在试子中快速地搜寻着,很快就找到了林清,等近前一瞧倒是吓了一跳:不过短短三日未见,林清的眼眶都有些凹陷下去了,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墨竹又看看林清周围的其他学子,顿时发现自家少爷都算好的了,有些瘦弱的试子两条腿都在打摆子,站都站不住,还得别人扶着,好歹少爷还能行走如常啊!
林清走出贡院后,慢慢地就连嗅觉也恢复了,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后,原本无力的双腿突然又好像长满了力气一般,大步流星地往客栈的方向走去,让墨竹只能小跑跟上。
“少爷,您慢点走啊!要不要我也去叫顶轿子?”墨竹看到有别的考生实在是体力不支,接考的家属都叫了轿子让其乘坐。
林清看了一下旁边轿子的速度,感觉和自己走路没有什么区别,依旧埋头快步往前走。一路上连一句话都没有和墨竹说,就怕自己一张口,就全是口气。
总算走到了客栈,林清心里一松,旋即就让墨竹安排一桶水端到他客房中,还多给了几十文钱,让掌柜的务必要快。
换了三次水,将自己皮肤都搓的有些发红了,林清才起身换上干净的亵衣,叫了一碗面吃了个精光,然后倒头就睡,也没管什么饭后就睡会积食什么的,实在是吃面的时候就已经眼皮子打架了,躺下后刚沾上枕头,林清便沉沉睡去。
墨竹轻手轻脚地将浴桶和空碗收拾了,悄悄记下后面的考试都要给少爷准备好洗澡水和饭食,这才关上门出去了。
这一觉一睡睡到第二天早上,墨竹生怕林清一直睡下去饿坏了胃肠,将他叫醒,否则林清还能继续睡下去。
到底是年轻,醒来后林清便觉得身上的疲乏之感一扫而空,到客栈楼下用了饭菜后,便到街上去转悠了一圈,以便消食。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在考棚里待了这么久,都感觉自己快与世隔绝了,此时听听街上的叫卖声,也是无比亲切。
可惜今晚子时还要去考第二轮,林清没有继续看书,而是抓紧时间存蓄体力,这才奔赴下一场考试。
第二场考试只考一道五经题,并试诏、判、表、诰一各一道,考得是应用文写作,这些是林清最最手到擒来的东西,差不多只用了两天时间便把所有的题目答完,有空闲的时候还站在号舍里扎了会儿马步,活动了下四肢,惹得官兵频频向他看去,有人还附耳在另一人耳边道:“你快看那名试子,这底盘贼稳,都扎了快半柱香马步了,居然脸不红气不喘的!谁说书生都不行,我看这里就有个行的。”
贡院里的试子们还能集中精神在试卷上,有题目可做。而那些官兵是真的无聊到发慌,左晃右晃地巡逻过去,看着凶狠,但是实际上考生那边一有风吹草动就好奇地看过去。
到了第三场考试的时候,林清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能适应了这样的环境,竟有了种规律作息的感觉,和周围同考的试子还有官兵都是老面孔了,进来后大家还能点个头致意。官兵们只要试子没有作弊情况,有些怪异举动也就随他去了。
第三场考试只有三道时策题,看着题目量最小,但是林清用时却最久,每一篇策论林清都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再加上删改、检查避讳,修改语句,按照一天写一篇的进度,一直写到了第三天收卷前才堪堪誊抄完毕。
三场考试共计九天,已经全部考完,所有试子的试卷都会由弥封官将考生试卷上的姓名、籍贯信息密封,然后交由誊录官用朱笔将试卷原文逐字抄录,谓之朱卷,以防主考官和学生之间有什么特殊的暗号来进行作弊。誊录官誊录完毕之后,对读官需要再次对对朱卷和考生所写的墨卷进行核对,确认无误后要在卷子最下方写上“某某某对读无误”以此方便追责。一直到这一步,所有考生的朱卷才能运送到主考官和同考官面前进行批阅,保证科举考试的公正性。
六百三十一份卷子要在十天内由两名主考官,八名同考官全部批改完成,然后放榜,定出这次秋闱的前五十名!
十位考官被关在阅卷处没日没夜地批改卷子的时候,林清此刻却是带着墨竹大街小巷地走着,一家家店铺逛过去,准备给家人带些礼物回去。
三年未还乡,一旦考完乡试,林清回林家村的日子便是指日可待,再过一月有余,自己肯定能回去了!每每想到这里,林清心中忍不住就激动起来,看着手中制作精良的长命锁,对着店家说道:“麻烦店家给我包两块出来。”林三妮和林大娃的媳妇先后生子,如今他也是有侄子和外甥的人了!
当林清和墨竹两人提着大包小包赶回客栈时,远远就看到有一群穿儒衫的学子围在一张圆桌前高谈阔论,其中一名学子拱手恭喜道:“拜读过吕兄的文章后,真是感慨万分,看来此次秋闱,吕兄必定是能一举夺魁!”
吕文志一笑,嘴上谦逊着,但是脸上的表情已经遮挡不住他内心的得意了。
林清眼神扫了过去,看到吕文志大概年约三十,中等个子,蓄有短须,看着倒还算是一个文雅之士,只是在林清看来未免太过高调了些——金榜未出,就在那边觉得自己能拿魁首,若是无心之人还好,只觉得你考得好;若是有心之人,看你真的考过了眼红,去四处传播你预先得了试题才如此笃定,那真是一百张嘴巴都辨不清了。
林清也不是喜欢凑热闹或者多管闲事的人,正准备抬步往楼上的客房走去,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前面的,可是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