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裹身上的木绵裘,高宝德倒不觉得冷。
只等宇文邕回了长安,才真正是风起云涌,鸟上青天,鱼入大海。
“阿邕是习武之人?”高宝德很纳闷。
毕竟是绕了远道,又无车马。
走得久了,虽说宇文邕发热携伤,可二人体力仍是高下立见。
高宝德因疾走之故,脸颊两侧浮上几抹绯红,腊梅般的汗珠在额头涔涔挂起。
抬手抹擦额发间的淋漓香汗,高宝德直瞅仍能阔步走在一侧的宇文邕。
丝毫不见喘的。
宇文邕原来并不像她想象中的淸矍孱弱。
肩膀宽阔,甚至,结实有力。
一侧的宇文邕听罢她的询问,又感觉到她停下步伐,似是在看他。
便转身回望她,微微一哂,反问道:“宝儿可是走累了?”
“吾并非自幼习武,也只是粗通六艺罢了。”
宇文邕摇头苦笑。
他身子确实无族中兄弟那般健硕,但识得君子六艺倒也并不见难。
高宝德言道:“至少,初识阿邕之日起,我便知阿邕文武艺俱是不凡。”
见宇文邕不以为然,她笑盈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君子六艺,也非一朝一夕之功,”高宝德面不改色,“阿邕此时虽无飞,然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宇文邕忍笑摇头:“庄王饮马黄河,问鼎中原,雄才大略,邕蒲柳之姿,安能与庄王相较。”
“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待阿邕归魏,如何不能及。”高宝德一贯会扯。
先秦之时,楚国权臣当道,楚庄王熊旅即王位后,政令不得出,只日夜享乐。
令尹斗越椒,欺上瞒下,残害忠良,私通晋国,一手遮天。
楚庄王只得行韬晦之计。
一面不听群臣进谏,与郑姬越女享乐。
一面暗中启用贤臣,在大夫申无畏、夫人樊姬等人协助之下,诛杀叛逆,铲除奸邪,一举粉碎了斗越椒的阴谋。
自此以后,楚庄王亲理政务,展露心志,渐收王权,饮马黄河,问鼎中原,致使楚国春秋称霸,重振楚国雄风。
“鼎之轻重,庄王能问,阿邕自然也能问之。”
高宝德细数楚庄王之风。
“宝儿可是向慕熊旅?”
“?”
这会儿,直接叫起熊旅,倒也不见宇文邕称其庄王了。
高宝德抬眼见宇文邕倏然肃色,便求生欲极强,连连摆头道:“自然不是。”
“楚王旅焉能与阿邕相比。要说钦慕,我钦慕的自然也该是阿邕。”
高宝德这次,无师自通。
这才见宇文邕面色恢复如常,甚至还有些难察的愉悦。
不多时,宇文邕又深眸凝望,问她道:“我为庄王,那宝儿汝就是樊姬?”
可他随即却又摇头,不置可否,笑言:“不对不对,我瞧你惯会蛊惑人心,宛如妖姬,哪有樊姬之贤。”
高宝德气哼哼。
若是天下承平日久,她高宝德,倒是非常愿意做一个蛊惑宇文邕惫懒于政事的妖姬。
从此君王不早朝。
不舍昼夜。
……
宇文氏非百年簪缨世族,而是鲜卑南来之族。
虽说北魏元氏定鼎中原之后,竭力推行汉化。可鲜卑贵庶之中,习得文武全艺之人,也万分难得。
“弄虚作假,浮夸称扬于我,我可没有奖赏予你。”宇文邕顺着高宝德之语气,说笑道。
……
兜兜转转,二人走出山林,营帐放眼可见。
于是就没有早初那般急行。
放缓脚步,且聊且走,很快就挨上了营帐外围。
被仍在四处寻找高宝德的武卫百保瞧见。
“前面有人?”宇文邕警觉,微皱眉头,低声示意高宝德。
是敌是友,尚且判断无能。
不过,高宝德见来人一喜,仔细辨认之后倒是出言说道:“应该并非之前凶贼恶人,而是来寻我们的。”
顺着宇文邕的视线看过去,见到前面不远处,正是四处寻人的武卫百保之后,高宝德恍然。
果真如她所料,是来寻她之人。
彻夜未归,阿耶阿娘等人定然是急切万分。
一直派人找寻她、候着她也不奇怪。
高宝德定下心来。
终于。
有惊无险。
她略微思索,然后用复杂的眼神,深切地望了眼宇文邕,继而便朝诸人方向撂腿向前跑去。
“阿邕,来人是在寻我,先行一步!”
“阿邕归帐之后,定然要唤医官来好好打理肩中之伤。”
“再饮些消热温补之药物。”
“正值初春,此乃垂柳、绯梅、蜀棠交荫之时。归邺之后,宝儿还来寻阿邕,与阿邕一同赏花对弈。”
“邺都已是唯美,想来长安之景,更是分毫不差。到时阿邕归长安之日,定要喊我一同!”
……
高宝德清楚得很,自己这个高洋嫡长公主,长乐郡长公主的身份定然是瞒不过宇文邕的。
若是待前面百保们上前参拜,到时,指不定是谁更难堪一些。
高宝德做了半夜思想工作,思来想去,还是无法接受被当面戳破的尴尬。
似乎已经可以预见到,武卫百保们整整齐齐当着宇文邕面唤她之时,自己的万千窘态了。
罢了罢了。
只是早知道与晚知道的不同罢了。
还是待宇文邕回头自己去回味的好。
她就不参与了。
咳咳。
所谓掩耳盗铃,越盗越香,不外如是。
……
高宝德快宇文邕一步,边向前抽身而去,边扭头回望他,言笑晏晏。
宇文邕怎会想到这茬,微微发怔。
孤零零地站着原地,仅是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着眼前的高宝德离他而去。
宇文邕又抬抬手,还未能追上前去,高宝德就回身跑远了。
这……又是为何?
见高宝德被百甲武卫之众裹带着入了营门,宇文邕久久才将目光移开。
宇文邕眸中露悒悒不乐之情。
高宝德虽已行远,可她一直以来的音容笑貌,却如同春秋更迭一般,自他脑中倏地飞磴闪过。
……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最后方喃喃道:“……定然。”
君无戏言。
只是无人能知,宇文邕应诺之言,到底是高宝德方才所说的哪一句。
或许是以一言应千万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