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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 .

落菩提 莲鹤夫人 7504 2022-11-04 10:23

  是夜,夜风疏朗,拂过馥郁芬芳的花木,将澈爽的气息扑得四处都是,好像在暗色沉沉的夜里都能染出团团清丽的颜色来。

  苏雪禅坐在窗边,嘴里咬着一枝笔,皱眉望着桌上铺开的一面书帛。

  原本雪白的素净帛面,此时已经被他画得墨迹淋漓,乱七八糟,上面全是鬼画符一般的横撇竖捺,还有一个又一个圈在一块的箭头。应龙宫里作纸的是素缬丝缎,作笔的是沧江水玉、锥利紫豪,作墨的则是松烟清墨。这几样加在一起,哪怕是摊开一张鬼画符,也能让人平白看出几分云烟蒸腾,雾迹迷蒙的仙气。

  他拿着笔,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从那堆无从下手的墨迹中点画涂抹,到最后,索性丧气地一甩手,发狠在上面胡乱划了一遭,最后丧气地往桌上一趴,盯着不知名处怔怔出神。

  他在思考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娲皇为什么要将他送来千年以前?

  他是菩提木,也是青丘狐。千年前,他被娲皇投来,自龙心血和蚩尤恨中诞生,又在妖族大劫中被东夷人害死,使黎渊在悲痛中吞下十国神人,打入刑杀之狱,受万刃穿心之苦;千年后,因为苏璃在他手腕上做下的印记,他随之转世成青丘的大王子,又在逐鹿平原上舍身救世,回到千年前,成为菩提身……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死循环,哪里有丝毫改变的可能性?!

  “啊啊啊——!”他抓狂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崩溃大喊了一声,又颓丧地瘫倒在桌上不动了。

  如果娲皇不讲自己送来这里呢?

  他魂不守舍地搓揉着自己的衣角,注视着桌上狼藉一片的墨痕。

  他的肉身毁了,连魂魄都几乎消散于无,若不是有一身救世的功德,只怕连娲皇都难以将他从湮灭的边缘拉回来……那娲皇将他送来这里,莫非只是单纯想给他一具肉身?

  ……不对,这说不通。

  于他而言,他的内心的确很想知道,自己尚为菩提木的时候是如何与黎渊相处的,他曾经被伤得太苦,也太深了,是以明知自己千年的结局依旧是无法扭转的死亡,他也想竭尽全力地够一够这甜蜜的爱与往事,娲皇曾说要奖励他……这就是奖励?

  也说不通啊。

  一盅落魂花,就能让他进入封北猎的梦境,全盘看到他前半生的遭遇,栩栩如生,似临其境,更不用说烛龙当时是直接让他看到自己的记忆的,就算要让他看到真相和过往,最省时省力的办法,难道不是直接创造一个梦境吗?娲皇又怎么会没有这个本事?

  然而,这个死循环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苏雪禅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他一时半会想不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答案一样,他也没办法解释这么多漏洞与疑惑,唯有重重按住额头,妄图缓解一点紧绷的神经。

  在漫长的思考与沉默中,他头一次对自己的目标产生了迷惘。

  他究竟是想要改变这诅咒般的宿命,还是要将他和黎渊从泥潭一样的轮回中拉出?

  想来想去,也不甚明了,他刚想把桌子上的帛书揉把揉把扔了的时候,就听衣袍摇曳的轻响从身后传来,黎渊从身后将他抱了个满怀,嘴唇挨着他的发丝,低声问道:“怎么了,在作画吗?”

  “是啊,”苏雪禅丧气地一偏头,心不在焉道,“在画画。”

  黎渊瞧着那圈圈点点,抹得乱七八糟的画面,喉间不由噎了一下,无语道:“那你说说,这画的是什么?”

  “你。”苏雪禅理直气壮,煞有其事地拿墨渍斑斑的手指头在上面指指点点,“喏,龙角、爪子,还有鳞呢……画多好。”

  黎渊:“……这就我啊。”

  “没错。”苏雪禅兴致勃勃地又拾起一旁的笔,在勉强能看出一点空白的地方补了俩黑点,“看看,这龙眼珠子……活脱脱一副《画龙点睛图》!”

  黎渊被他生生气笑了,嘴唇衔着他的耳朵尖道:“小东西,三天不收拾就上房揭瓦……”

  “哎哎!”苏雪禅这才慌了神,忙不迭地叫了一连串,“我那天还没好,后腰疼,不是……别别别!”

  苏雪禅被黎渊压在宽大的桌案上,背后就抵着那张“画龙点睛图”,还不等他再开口,黎渊就俯下身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此时已是入夏,即便是夜色沉沉的晚上,空气中也仍然弥漫着一股将至未至的热意,然而檐上凝出的露水却依然不肯消停片刻,从玉铎下坠着的铃舌上滴滴涓流,将廊下的花木沾湿一片,犹如一场四季不歇的春霖,连绵落在一对爱侣的窗棂外。

  与此同时,东夷属地。

  无论外界如何风平浪静,鸟语花香,似乎都不能影响到十万大山中分毫,一个竹青色的身影正站在其间,从后看去,唯见其身姿清疏,两条雪白飘带无风自动,垂在腰后。

  不远处,封北猎垂手站在高处,指尖萦绕着缕缕环绕的微风,将下方的人团团围拢,仿佛一个人造的隔离区域。

  底下的人抬起头来,一手持笔,一手捏笺,那清润乌黑的眉眼,俊秀如许的面容,正是苏雪禅于此世间的模样!

  ——东夷雨师,天然雨泽之身,能于一面中化三千面,非至圣所不能识破。

  “你当真要这样做?”他缓缓开口,连语气和悦耳温缓的嗓音都与苏雪禅别无一二,“在我看来,这个计划着实瑕疵颇多,难堪大用。”

  封北猎低声笑道:“不,他一定会上当的,你大可放心。”

  “为什么?”羽兰桑反问道,顶着菩提木的容颜,就连不甘的质疑似乎都可以变得温和柔韧起来,“在此之前,我们从未与月神打过交道,他和日神也从未插手过下界的战争,你这般冒然,不免太过招惹是非。”

  “更何况,他本身亦是月宫魁首,只怕你我二人加起来也难敌其手,若他半途发觉,你我又待如何?”

  封北猎微微一笑,眼神中充满一种势在必得的光芒,他凝视着不知名的虚空,犹如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

  “我说了,他一定会来的。”他缓缓重复,“因为我已经知晓了他的结局——或者说,是他和日神的结局。既然要闹,为什么不闹得大一点呢?他是最好的人选,毋需再犹豫了。”

  羽兰桑定定看着他,道:“还有一点。”

  “什么?”

  “应龙宫的印玺,可不是那么好伪造的,就连我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唯有尽力一试。”

  封北猎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些许嘲讽之意:“尽人事,听天命吧。”

  良久,羽兰桑终于将手中的笔高高抛起,在信笺上落下了第一道刺目的墨痕。

  天边忽起一阵波澜。

  风乍起,云乍还,苍穹浓云如滚,乌风四啸,顷刻间便将盛日的阳光挡在了层层阻霭之后,恰似一个黑云压城,长夜将至的景象,沉沉笼在坤舆上方。

  风雨欲来。

  广寒三十三天,此刻,望舒已经驾着月车逡巡于九天之上,月宫中清寂无比,花落无声。

  一名衣袂翻飞的仙娥从漫天繁盛的金桂中翩翩而来,手中平举着一封书信,降落至一群女侍之间。

  “云笺这丫头,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一名仙娥眼尖,率先看到云笺纤细飘渺的身影,“莫不是又向女官偷了懒,跑回来纳凉来了?”

  望舒虽为月宫之主,可性子温柔矜善,与羲和雍容威严的风格尤为不同,因此月宫中的侍女们也格外亲厚,不若其他仙宫那般等级森严。

  云笺闻言,不由蹙起淡如扫烟的蛾眉,轻啐了那女娥一口,眉心一粒秀气的红痣也像生气一般闪着微光,“谁偷懒了,是有人给大人送信,女官姐姐叫我送回来而已,谁又与你们一样了?”

  被她这样对待的宫娥也不生气,反而伸出玉葱样的手指头,指着云笺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瞧瞧这丫头,平时偷懒得还少,今儿被我一说,反倒正儿八经地拿起乔来了,谁和我们一样,那天谁在树下睡得被花盖一身,谁就和我们一样!”

  云笺气急:“你!”

  又见其他宫娥也纷纷掩口而笑,喁喁打趣,她一张小脸也涨得通红,不由恨恨地一跺脚,就要跑到殿里去。

  “哎!”另一个急忙叫住她,“傻丫头,回来!你还没说是哪送来的信呢,怎么能就这样直接送到大人那里!”

  云笺不情不愿地转身,抬手看了一眼,瓮声道:“应龙宫!”

  闻言,一仙娥疑惑道:“应龙宫?怎么会是应龙宫,那位龙神素日不与其他神祗来往的,今日为何冒然来信?”

  “我还没说完呢!”云笺瞪着一双潋滟妙目,“是应龙宫那位……小殿下。”

  她说得含糊,可在场的仙娥在愣过一刹后,皆纷纷反应过来,惊讶不已地相互对视。

  “那位小殿下……”一人难掩诧异道,“不是应龙神的红线情缘吗?传言应龙神将他看得忒紧,半步都不肯放松的,他为何会给大人写信?”

  另一人紧接着道:“可别了!应龙神那个冷情傲慢的性子,整个洪荒谁人不知,你倒把他说得情圣一般模样,也不知是听谁传的。”

  先前那仙娥顿时不服气道:“我听谁传的?我听羲和大人亲口与大人说的!婆娑盛宴上,应龙神可是唱了一曲《绸缪》给那位小殿下当众示爱,依我看,龙神冷心傲慢也罢,总归他只对一个人深情,比其他那些三妻四妾的男子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好了,别争了。”一女子忧虑道,“既然是应龙宫来信,我们也不好多嘴,云笺,你将信交予我,待我验过印玺后,就将它放进大人的书房罢。”

  云笺依言上前,将手中的信递予说话的女子,女子摸了摸光润封皮,扬眉道:“咦,怎得没有印玺加盖?”

  “是不是印在里面了?”一人道,“那位殿下初来乍到,怕是不太了解九天书信往来的规矩罢。”

  女子踌躇了一下,到底不敢私拆寄给望舒的信件,不禁犹豫道:“这可如何是好?”

  望舒素日宽和,即便有宫娥犯了错处,也不会施以什么严苛的刑罚,因此,一位宫娥轻声道:“不如就打开看一眼,想必望舒大人也不会多加责怪。”

  女子进退两难,既不好玩忽职守,将一封未经验明的书信放进望舒的书房,也不敢擅自退回这封据说是来自应龙宫的信,最后索性咬牙道:“算罢,就看一眼,大人就算责怪,我也无话可说了!”

  谁知她刚一上手拆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妖风打着她的耳畔擦过,她一个不稳,那墨迹斑斑的帛页便呼啦一下翻进了桥下的溪水里,逐渐洇开了一片。

  “天要亡我!”那女子叫苦不迭,众人亦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广寒三十三天的水乃极寒弱水,自然与凡水不同,待她们七手八脚地跳下小溪,将书信捞出来之后,旁的都还好说,依然能看清字迹,唯有印玺处被墨痕浸得模糊不清,就算吹干,只怕也难以复原了。

  仙娥们互看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苦兮兮的神情。

  清晨,望舒驾驭月车,一回到主殿,就见殿前侍候了一群低头不语的宫娥,为首一人看到他回来,急忙奔到眼前,如实向他说明了书信的事。

  “小殿下私自给我寄来的信?”望舒疑惑地抬眼,“湿得严重吗?”

  “回禀大人,不严重的,就是应龙宫的印玺被墨染了一半……婢子们……”

  “拿给我看看。”望舒道。

  信件很快就被呈上来了,他展开帛页,上面传来几许微不可闻的草木气息,清澈明润,一如那个温和的少年。

  是他没错。

  望舒微微一笑,见那些侍女还胆战心惊地立在一旁,于是挥了挥手,道:“好了,都下去吧,打湿了一点,不碍事。”

  侍女们心里是如何松一口气的,他现在已经无暇在乎了,他望着信纸上的内容,目光已经产生了些许变化。

  “……前日一别,观君面相有恙,唯恐不祥之兆……”他眼皮一跳,“……今夜约见?”

  望舒皱起眉头,转脸看着远方纯明无暇,空净澄澈的苍穹,眼神中涌动着旁人难以揣摩的深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其下汹涌澎湃的阴云惨雾,尽是一群蠢蠢欲动劫难,不安好心的祸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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