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堇那十九房姬妾差一点就能凑上五桌叶子牌,但就因为差了的这一点,资历最浅的三个人经常只能眼巴巴盯着别桌的空子,几年下来,为了争个替补的位置,简直要练出一身见缝插针的轻身功夫来,眼下好容易听说又来了个“新人”,忙不迭地三催四请,恨不得当天就张罗出来一场牌局。
可惜“新人”架子十分大,一味专心养病,并不搭理她们。
这么兵来将挡地过了一个来月,正当花木萌发之际,旧伤总算痊愈,姜云舒一恢复了活气,便瞧着屋子里到处不顺眼,索性趁着午后日暖,端庄矜持地爬到房顶上晒太阳去了。正惬意着,忽然耳朵尖轻轻动了动,睁眼一看,果然从院门口相携走来了俩娇娇柔柔的美姬,她立时额角一抽,手撑瓦片,当机立断地翻身从房后跳下去,翻墙跑了。
她自七八岁离乡,到如今已修仙问道了几十年,早不记得红尘温软是什么滋味了,连日被一群美人纠缠之下,虽说寒毛直竖,但也颇觉新奇有趣。此时一落地,抬头就瞧见周堇背对她,正摇着他那把檀木骨的破扇子附庸风雅,便挑了眼皮,皮笑肉不笑哼哼了两声:“夫君哪,这满园子莺莺燕燕都等着你怜惜呢,怎么你自己反倒跑到这躲清静来了?”
“……”
周堇蓦地回身,让她吓了一跳,不由睁圆了一双桃花眼,目光在姜云舒身上和墙头逡巡几回,等到确信周围没有禹王的探子隐匿,才无奈摊了摊手,理直气壮道:“为夫年纪大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姜云舒顿时乐不可支。
她正扶着腰顺气,就见周堇合了折扇,从袖中抽出窄窄一条信笺来。
卷成一卷的纸条上面隐隐附着术法的痕迹,像是从外传来的密报,也不知是如何送来的。姜云舒不禁收了笑,眼光往周遭又扫过一遍,而后正色接过来,刚看了几个字,便听见周堇愁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和岚姐说,她把城里每个人都看作亲人,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纸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一件一件都是宛城青壮入伍之后的大小战事,虽然征发日短,但乱世之中散兵游勇与土匪山贼从来都不少,即便是富庶平静惯了的南宛附近也未能幸免,而既然有争斗,便自然有死伤。姜云舒仔细地展开纸条后半,默记着上面殒命之人的姓名,心底沉沉叹了口气。
若不是他们放弃了强硬对抗、选择将计就计接近禹王,这些人或许还不会死,但相对的,又或许会有更多的人在禹王一波又一波的报复之下丧命,甚至到了那个时候,就连这座庇护了无数老弱妇孺的南宛城,也都会被大军推平……
姜云舒忽然想起那一天她站在府门前看到的景象,一个又一个被迫出征的士兵眼含泪水,脚步沉重而迟缓,无声地作别生活了半世的故土,也作别了所有曾经珍重过的知交与爱人。
如同冥河之中的滚滚波涛,仿佛就会这样一去不回。
良久,在周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姜云舒低声叹道:“不到尘埃落定的那天,我也不知道咱们做的究竟是对是错,但无论对错,都没什么可后悔的。”
不后悔,只是难免难过。
周堇便也沉默下来。
长长的纸卷已经展开到了最后几寸,依旧记述着近日遭遇过的各路兵马,除了短兵相接过的,也有些只是远远打了个照面,便警醒地避让开来了的,姜云舒目光扫到末尾,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略显黯然的眸子倏地一闪,仿佛被上面的内容攫住了心神。
她托着纸条的手好似抖了一下,面色惊疑不定,良久,忽然问:“你可曾听说过庆王的名号?”
幽冥之中自立为王的野心家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简直多不胜数,好在大多都是些滥竽充数的小角色,抹布撑在竹竿上充作帅旗就敢自封山大王,就算混到投胎转世那天,占下的地盘也不过巴掌大,让人连费心记下他们名号的兴趣都没有。周堇闻言便顿了顿,一时没想起来能对号入座的一方鬼雄,便忍不住露出了点嗤笑的神情:“没听说过,别又是哪里过家家……咦?”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却猛地顿住,扇子“啪”的一声合拢,用力抵上眉心,像是在费力地从记忆深处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好半天,周堇才皱着眉头重新开口:“我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但大约是年前,有支收鬼枯藤的商队从西北回来,恍惚提过有这么一路人马,说是兴起不久,但似乎势头颇足……只是酒后几句闲谈罢了,后来我没再听说过这事,若不是你今天特意问,我还想不起来……”
他又思索了一会,摇摇头:“不成,实在记不起来别的了。怎么?那些人和你有旧?”
姜云舒仍盯着纸条上的字迹:“兴起不久……”她喃喃低语半句,忽而长出一口气,将纸条递回给周堇:“按这上面所说,这位庆王很是有些奇怪,势力扩张异常迅速不说,旌旗上还不书王号,反倒是个‘姜’字,虽说怪人到处都有,但我有种预感……我得去探探他们的虚实!”
她的模样太过郑重,周堇也不由严肃起来:“是你的对头?”
“啊?”姜云舒一怔,随即失笑,“不,若我没想错,应当是友非敌。”
她随手从储物镯里取了张绿幽幽的符纸,一手执笔,可刚一提腕,却又犹豫了,神色几度变幻,直到笔尖紫黑的符墨渐渐干涸也未落笔,反而重新把东西收回去:“劳烦你也先别传讯给那边,免得他们空欢喜一场,等我先去庆王军中探一探再做打算!”
说完,不等周堇反应,便掩饰什么似的偏头一笑,伸手将他往旁边一推,眨了眨眼:“哎呀,艳福来了,夫君快去享受吧,奴家就不打搅了!”
周堇循声回望,果然瞧见遍寻牌友而不得的两个美人一前一后奔了过来,眼神之热切,行动之迅捷,活像是扑向鸡窝的两只黄鼠狼,他登时浑身一抖,再僵着脖子一转头,却发现姜云舒这没义气的跑得比兔子还快,早已无影无踪,顿时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好慌忙以扇掩面:“唉哟!我突然想起来岚姐还有事找我,真有事,急事!改天、改天再陪你们玩!”
便在对方一叠声的“三缺一”中落荒而逃。
而姜云舒盘腿坐在树梢上看完了这场戏,而后摸着下巴笑了笑,悄无声息地避开府中探子,循着纸条上记述的地点,偷偷摸到了人家的中军帐前。
南方沃野千里——按说丰饶肥沃这样的字词不该和阴幽黄泉联系到一起,但依照两年来的见闻,彼此殊途的阴阳两世,其实仍是相似的两个天下罢了。只不过,连年的战乱之下,滋养土地的并非是农夫施下的肥料,而是不停洒下的鲜血。
纵然春迟,四月初的时节里,只需一场春雨,野草就趁夜窜了老高,给荒芜了数月的原野染上了一层浓郁的新绿。风吹草低,衣甲与□□刀剑偶尔碰撞,轻而脆的声响正好掩盖了由远及近的浅浅脚步声。
姜云舒溜达到了主帐边上,暗自咬了咬腮帮子,觉得到了这会儿还没人发现自己,难道是她想错了,这一军的人全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然而这念头刚刚升起,她心头就蓦地一凛,先于思维,脚下已经猛一点地,身形借力退开数丈,如柳絮般轻飘飘在风中旋了半圈,才缓缓落回地面。
她顺手揪了一根高到腰际的野草,在脸颊上搔了搔,漫声笑道:“在下远来是客,怎么主人家火气这般大?”
军帐深处迸发出来的森然杀气陡然一收。
“……这么好说话?”姜云舒心里不禁嘀咕起来,但还没琢磨明白,不防脖子后头突然一凉,汗毛都齐齐竖了起来。
一个低沉而严厉的声音在她身后斥道:“谁给你的胆子!这般胡闹!”
姜云舒僵住:“……”
这可真是自作孽!
她全身都快僵成了根木头,脑子里却在千回百转,片刻之后,手一抖,那根长长的狗尾巴草落了地,而她脸上则飞快地换上了一副狗腿子的讨好神情,转过身来,嗓子里拖开了一波三折的长音:“哥——我可想你啦!”
姜萚面色冷肃,不为所动。
姜云舒顿时牙疼起来,想起方才他释放出的那番几欲将人没顶的威压与杀意,知道是自己不够谨慎,行动莽撞了,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退开半步,厚着脸皮求情:“十二哥,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可我这不是因为……”
姜萚倏地抬起眼,神色愈沉,一言不发,单凭一个冷冽的眼神就硬生生把她剩下的开脱给堵了回去。
姜云舒立刻识时务地闭了嘴,偷偷挠了下鼻子,以为十分不可思议,姜萚是端方温和的君子,对她也一贯爱护,便是再生气,也说不出难听的重话,可她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嘻皮笑脸胡搅蛮缠无所不通,却偏偏不敢在姜萚面前造次,也算奇了。
看她低眉顺眼装了好半天鹌鹑,姜萚叹了口气,负手转过身:“跟我来。”
简单的三个字听在人耳中更胜天籁,姜云舒如蒙大赦,只觉脊梁已毫无骨气地软了三分,连忙老老实实跟上去,规矩得连根头发丝都不敢在风里乱飘。
姜萚长兄威严十足地板着脸,只拿眼角余光瞥她,却没料到瞧见了这么一副怂样,脚下不由微微一顿,忽觉有点眼熟,细细想来竟颇像当年代父祖管教顽劣幼弟时的景象,心下难免一阵好笑,却又隐隐生出抹酸涩来。
百感交集之下,初时的愤怒倒是淡下去了大半。
姜云舒十分会看人眼色,抬头一觑,便先松了口气,满脸堆笑地凑过去,小声讨好:“十二哥别生气呀,我知道您老人家爱之深责之切,都是因为担心我莽撞受伤,这才出言训斥的……云舒知道错了,以后做事肯定会三思而后行,决不让兄长再担心了……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嘛?”
她极为便利地顶着一张少女般的精致脸庞,大大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瞧着姜萚,狭长的眼尾却又隐约勾起一线狡黠,伶俐乖巧得让人不忍心苛责。
姜萚虽深知她是个什么货色,料到这副样子多半是装的,却还是被盯得冷不下脸了,半晌,失笑道:“罢了,别装了!”
又摇头低叹:“一个一个的,都不省心!”
之前那个像是炸了毛的猫,这回又换了个惯会装可怜的小狗,真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姜云舒不动声色地将姜萚眼底那一点微黯搁在了心里,原本想要说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还是压了回去,转而笑问起了他失散之后的经历,听说沈竹尘也在附近,不由笑道:“太好啦!那这回就剩下陆师兄和辛夷两个要找了,又说不定他们哪天听说了咱们的旗号,也能自己寻过来呢!”
便顺势将这一路的见闻与叶筝两人“投效”禹王的事情前后细说了,只刻意略去了她向鬼隐追询叶清桓下落之事。
姜萚安静地听她说话,忽而皱了皱眉——因为略过了几处关节,姜云舒口中的那些推测与决意便显出了一点古怪和生涩,他沉吟片刻,便大致猜测到了原委,却未曾揭破,只轻轻笑了笑,直到听闻近日变故,才真正严肃下来,缓缓说道:“你和十七很像,平时也就罢了,但一旦遇上了事,却从来不懂迂回,哪怕拼了性命也不肯退一步,这样是好是坏,我无权置喙,但你也得考虑下身边人。”
他面色严正,声音却略低了几分:“当年,十七顽劣得很,长辈又一味宠溺,我深怕他行差踏错,因此教他的都是些‘直道而行,不可耽于机巧’的大道理,却唯独忘了教他‘惜身’二字,以至于后来……”
“兄长……”
姜云舒面色渐凝,轻快的笑意像是被揭下去了,一点痕迹也不剩,余下的只是一片近于空洞的萧瑟。
却听姜萚沉沉嘱咐道:“这两个字,他没在意过,但你不要也忘了。哪怕不为自己,就算是为了他的遗愿也好,他留下那三张符,当是盼着能护你周全的。”
姜云舒只能默然。
过了许久,她慢慢坐直了身子,颔首:“兄长的话,云舒记在心里了,从此之后,必定会好好爱惜自己。”
多少年来,姜云舒忽然忍不住想,除却叶清桓将她护在身后的短暂时光,她总是孤身一人在险山恶水里打滚,时日长了,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轻掷生死是件潇洒快意的事情,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若能安享红尘温软,柔情缱绻,又有几人甘愿满携一身孤戾,踽踽独行呢。
说到底,不过只是求不得罢了。
她沉默着仰起头,有隐约湿意从眼角渗入鬓发。姜宋教她去珍惜一朵花开,而叶清桓也曾说过,这长生路上步步辛酸,步步坎坷,唯有珍重身边的风景,才不枉来这世上一回,可到头来,辛酸坎坷终究还是遮蔽了寥寥无几的良辰美景……
魔之一道,分入道,潜心,忘情。
可就算是魔祖卫云川,也未能真正忘情——本已不圆满,又如何能在其中强求到一场圆满?
太难了,姜云舒想,实在是太难了。
而更难的是,明知道困难,却仍然只能走下去,只能像从未知晓苦涩与煎熬的滋味一般,若无其事地走下去。
姜萚抿唇,双手在膝上收紧。“侣”者,伴也,胜过父母,胜过兄弟,是这条艰险而孤寂的长路上唯一能够携手走到尽头的同伴,一朝痛失,何异于生生剔去半身血肉,又何尝再有痊愈之时。这个道理,即便他从未对谁动过心,也是明白的。但明白归明白,或者说,正因为明白,所以才不愿听任,不肯放纵,身为长兄,这也是他如今唯一还能做的事情了。
但终究还是不忍。姜萚沉吟良久,刚要说话,忽然听姜云舒低低地哼唱起一段山野小调。他一怔,那曲调低回婉转,被幽然的哀伤拉长,便愈发显得悠扬,却是十足的陌生。
不过片刻,曲调戛然而止,平稳轻快的神情重新回到了姜云舒脸上,她安静地弯了弯眉眼:“十二哥可曾听过这曲子?”
姜萚不解地看着她:“不曾。”
姜云舒笑容清浅:“师父喜欢听。”
一摸呀,摸到呀,美人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
而今青丝成灰,美人也早化作了凄冷墓穴中的几根支离枯骨,而她,即便为了那个遥遥无期的希望呕心沥血,却终究修不成忘情道,怕是也等不到重逢的那一天了。
“那三张符,”姜云舒闭了闭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只剩下了最后一张。”
姜萚不由愕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姜云舒摆了摆手,不让他戳穿自己平静的表象,淡淡道:“第二张,我藏在了南宛二城主的车驾里,禹王势力太过庞大,我不敢轻敌。”
她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最后的几次机会,我一次也不想错过,我想见他……但是我不能。”
而就在这个时候,从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人未至声先至:“姜大哥!禹王都城突生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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