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羡宁毫不犹豫地说:“别着急,我陪你去找,如果师母真的在,一定能找到的。”
其实洛映白这会心里已经很不安了,他怕夏羡宁跟着担心,越是着急反倒越是不动声色,笑着说:“那可不行,除非天神降临,否则五浊恶世只能魂魄出入,要是咱们两个都进去了,身体扔到这里会被烤了吃的。”
他说的还的确是个问题,两人的身体不能随随便便撇在这里,而洛映白要感应江语佳的魂魄,又必须进去,那么也只有夏羡宁留在外面这一个方法了。
夏羡宁皱眉,难得地犹豫起来,洛映白果断道:“速战速决吧,我就去里面找一圈,我妈要是不在,我就快点出来再想办法,要是在的话不管什么情况我都先回来跟你商量再行动。咱们就是再拖下去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夏羡宁叹了口气,按着他的肩膀吻了吻洛映白的额头,跟着向下,又在他嘴唇上轻轻一蹭,他怕自己越这样越是不舍,因此很快将人放开。
他犹豫了一下,没再叮嘱什么,只道:“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洛映白哼道:“记着你的情记着你的爱,记着有你天天在等待……路边的野花,我不会采~”
夏羡宁:“……”
他吐糟的话在心里刚刚成型,面前的人身体一转,已经软软地倒了下来。夏羡宁连忙上前一步将洛映白接在怀里,抬头看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虚化的人影,冲他潇潇洒洒一挥手,已经没入到了混沌一片的五浊恶世当中。
夏羡宁一指点在洛映白的眉心,片刻之后,他的手下出现了一个桃花瓣一样的红痕,隐隐与洛映白离开的魂体相应,以免身体与魂魄之间的联系断开,造成麻烦。
他抱着洛映白盘膝坐下,手指轻轻抚过对方的面庞,吻了下那抹红痕,静等他出来。
洛映白走在无边无际的灰色世界当中,他周围是无数赤/身裸/体的亡灵,狂风不止,卷起砂石无数,打在那些亡灵身上,血肉横飞当中哀嚎一片,其中也有少数幸免于难,没有被砂石打伤,但同样在风中东倒西歪——这是生前并无过犯的良善之人,却在投胎时因为意外被不小心卷进五浊恶世,寻不到出路。
风号砂舞之间,洛映白从容向前,连衣角都不染半分尘埃,而在他脚步踏过的地方,无数光影流离,竟然在这片灰色世界当中辟出了一条光华明媚的道路来,唯有心有善念,不敢屈服的人可以见到。
迷失道路的亡魂终于看见离开此地的希望,面露惊喜之色,纷纷跪地致谢,洛映白却既不回礼也不说话,径直向前,扬长而去。
他向前又走了一会,母子之间魂魄牵系的感觉更加强烈,洛映白眉头微蹙,忽然见到有几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这些人……或者应该说恶鬼更为贴切,他们的相貌倒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个个上身赤/裸,身材健硕,站起来足有两米来高,身上一股血腥杀戾之气直扑人面,洛映白本来也是高挑身材,站在这些壮汉面前看起来倒像个孩子一样。
洛映白停住脚步,倒也不算惊讶,他看了眼面前围着的一圈鬼,说道:“五浊恶世戾气横生,血光随见,中有恶鬼应气化形而成,名为冥桑,天生天养,无父无母,不生不死,唯有吞噬活人阳气才能身入轮回,离开恶世,看来所说的就是诸位了?”
“你……是活人?”
冥桑自打降生于世,从来没有见过活人,直到洛映白说了这几句话之后,他们才逐渐相信,打头那个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是活人?”
洛映白好脾气地笑了笑,说道:“是啊,不过抱歉了,不能给你们吃,麻烦让一下路,我不喜欢打架。”
冥桑是神思与怨念的集合体,生来灵智已开,认出洛映白是活人之后大喜过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扯过来,大笑道:“哈哈哈哈,你们快看啊!活人!这里有个活人!吸干他的阳气,咱们就能投胎转世啦!哈哈哈哈哈!”
洛映白眺望着他身后的不远处,叹口气道:“看够了吗?”
冥桑手上用劲,几乎把他双脚离地地提起来,狞笑道:“你……”
一句话没说完,洛映白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扭,笑声化为惨叫,打头那只冥桑松开洛映白,捂着手满头大汗地跪在了地上。洛映白双脚刚一着地,就听见耳后风响,他头也不回地抬臂后击,一肘将背后的偷袭者打飞。
这两下过去,周围已经是一片骚动,无数冤魂厉鬼围上前来,洛映白旋身一个回旋踢,将打头一人踹倒,跟着飞身跃起,踩着一只冥桑肩膀直扑出去,落地同时一记勾拳挥出,接着抬腿下劈,又是两只冥桑被他直揍了出去,撞飞一片。
洛映白一连串的动作迅速无比,以至于更远一点的人根本没看清楚具体情况,只见他身形穿插之间,周围就已经倒下一片,而他们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
洛映白向着不远处的一个方向看了一眼,原本还带着点笑意的面容忽然沉了下去。
然后只听“擦”一声轻响,茫茫灰雾当中忽见雪光耀目,清气乍起。他一甩臂,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弧形的长刀。
“冥桑天生天养,身带原罪,自身却未曾作恶。”
洛映白大步前行,冷然道:“我说过不喜欢打架,刚才也已经手下留情,现在如果还不快点闪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做保证。”
他手中的刀比什么都有威慑力,随着洛映白的步伐,原本包围着他的诸多冤魂鬼怪纷纷退避,随着前方再也没什么阻挡,洛映白忽然一刀飞掷而出,方向正是五浊恶世对面的转轮大殿正门。
正如洛映白自己所说,他个性温和,人又疏懒,平时很少出手,尤其是跟夏羡宁在一起的时候,更是几乎从来不亲自上阵,这回他一动上手就是惊天动地,一副不把地府闹翻了天不肯罢休的架势,在此之前从未有过。
周围的冥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没明白为什么洛映白前一刻还算是心平气和,这时候竟然会突然发难,一个个胆战心惊,只觉得一股疾雷般的刀气破空而出,瞬息之间光华飞绽,劈开大门,道道光华飞旋而出,清寒耀目,宛若雪光月色。
轰隆一声巨响,第十殿大门被劈成两半,转眼崩毁,刀势未竭,“呛啷”一声钉在了内殿的匾额之上。
短暂的沉默之后,地府骤然大乱。
洛映白扔完了刀,踏着一地残渣大步走了进去。
和预想当中的不同,洛映白进去的时候,门内既没有重重叠叠的阴差,也没有横眉怒目的阎罗,整座宫殿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洛映白在殿中站定,笑了笑道:“避而不见么?你们如果觉得我砸你地府一座宫殿就能消气了,那未免将我的脾气看的太不值钱。”
转轮王的宝座就在大殿中间的最高处,洛映白顺着金阶上去,手按在宝座之前的玉案上,只见案头放着一枚大印,他也没再废话,拿起大印,往地上一砸——
就在大印即将落地的一瞬,忽然有团黑乎乎的东西就地滚了过来,双手一接,将印抱在了怀里。
洛映白微微一笑,反手收刀,刀身进鞘时,发出“擦”一声轻响。
身后的钟声仿佛从天外辗转而来,隆隆作响,鬼差开道,满殿生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只震的地面都在颤抖。
洛映白没有回头,反倒振衣转身,稳稳坐在了殿前宝座之中,看着阶下笑道:“十殿阎罗竟然同时大驾光临,是因为给我面子呢?还是心虚呢?”
地府之中,十殿阎罗全都站在阶下仰视,倒是洛映白这么一个凡间活人大马金刀地坐着,这场景又是诡异又是可笑,秦广王脾气最大,当下怒斥道:“小子无知,安敢……”
他的话没能说完,嘴巴就被不知道从哪里伸过来的手一下子捂住了。
洛映白高高在上,似笑非笑地看着,眼见他们乱了片刻,好不容易才匆匆将一个人推了出来。
那应该算是十殿阎罗当中跟洛映白关系最好的忤官王,他好歹也是一殿之主,已经很久没有站在低处跟坐着的人说过话了,但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暂时不纠结这点小事。
他对洛映白道:“洛上君,咱们地府与阳间这些年来虽然难免有些龃龉,但都是因为立场不同,实际上多次合作,情分还是在的。你今日私闯地府我方还没有多说什么,倒是上君你来了之后不但出手破坏物品打伤鬼差,更是语带讥讽,却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咱们有话好好说。”
洛映白不废话:“少装傻,好好说话可以,先把我妈交出来。”
宋帝王道:“我们都是按规矩办事,令堂如果阳寿已尽,阴阳殊途,只能劝你看开些,如果是魂魄无意间走失,我们可以帮上君寻找,你有话好好说,砸东西干什么?”
洛映白舒了口气,听了他这番话,神情渐冷,语气反倒平静下来。
他淡然道:“‘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傚。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正如你所说,阴阳两界虽然立场不同,但怎么也算得上是多年合作,情分长存,所以我才纳闷,我刚才先入五浊恶世,而后又同冥桑动手,最起码以你忤官王跟我的交情,说什么也应该知道来的人是我,为何远远看见既不制止也不帮忙,反倒跟我玩起了捉迷藏?”
忤官王一愣,连忙说道:“我没有啊,我身在殿内,这还是刚刚才被拉来的,哪里看的见你在五浊恶世跟人动手……你为什么要动手?”
洛映白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转轮王的第十殿正对着五浊恶世,为了防止浊气侵袭,殿门口种有百亿莲花,而地府冥蝶最喜欢这莲花的气息,所以第十殿宫门敞开时,总有冥蝶围绕,是为地府一景。”
宋帝王皱眉道:“洛上君,你说点有用的行吗?”
洛映白淡淡道:“我跟冥桑动手到一半的时候,冥蝶散开了。”
——说明第十殿的殿门关上了。
这当中,转轮王、秦广王和宋帝王是知情最深的人,转轮王为了不惊动洛映白,还特意设置了障眼法,也不知道这人的脑袋是怎么长的,竟然能够通过消失的蝴蝶看出第十殿真实的殿门已关。
洛映白见他们不说话,又道:“各位都知道我的为人,我今天来这里为私不为公,更不想与你们发生冲突,我知道我来的不合规矩,可是事急从权,所有的责任我都可以承担。唯独一点,我母亲阳寿未尽,魂魄不该在地府,你们让我把她带走,任何条件随便开。”
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笑,可事实上,洛映白现在的口气虽然平和,胸口却仿佛燃着一把熊熊怒火——他有种自己被当成傻子给耍了的感觉。
从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母亲开始,洛映白,乃至于夏羡宁和洛钊都认为她的昏迷不醒只是身体方面的原因,洛钊带着江语佳找过名医,找过高僧,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不知道江语佳之所以没有醒,其实是因为她的灵智出于某种原因落到了地府。
在微博的神奇功能启动之前,江语佳的身体没有得到修复,跟魂魄的感应不全,所以洛映白他们即使到了地府也不会察觉到这一点,但是现在微博将身体修复完成,催动魂魄感应,洛映白从一进地府开始,就能通过自身的血脉隐隐察觉母亲的存在,并且他的距离跟第十殿越近,感觉就越清晰。
江语佳为什么会迟迟不醒,不言自明——地府扣押了她的魂魄。
当看见散去的冥蝶并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洛映白才会气急道一刀破开第十殿的大门,他虽然不知道地府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是无论什么原因,让他们放人都是必须的。
事情完全点破之后,场面一时有些尴尬,片刻之后,忤官王叹了口气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连本王都没有完全弄明白,转轮王,是你说洛上君找上门来,紧急把大家召集到了你的殿中,现在不解释解释吗?”
转轮王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洛上君,各位同僚,这件事另有内情。”
洛映白舒展双腿,双手环胸,冷冷地道:“你说了一句废话。”
转轮王脸色一僵,只能假装没听见一样,继续说道:“在场诸位都知道,我的宫殿正对世界五浊之处,内侧便是幽冥沃石,幽冥沃石之下正是至圣至纯之地,名为南阎浮渊。”
他科普之后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迅速说了下去,似乎生怕洛映白又说他是废话:“而就在二十五年前,南阎浮渊魔变了。”
此言一出,连洛映白都心中一震,其余各位阎罗倒是没露出太大的惊讶之色,显然这事在地府高层当中已经不是笑话。
“凡鬼魔巧便变化万端,或沉或浮,或见或亡,或聚或隐,或藏或形,或气或死或生,或飞云中或治空洞……”
魔无处不在,念生则成,人、神、鬼、妖都有可能发生魔化,但魔化中最可怕的一种就是某个地域的整体魔化,南阎浮渊作为地府中一处极为重要灵气旺盛之地,一旦魔化,将会百倍千倍地释放出魔气,这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洛映白心里敏慧,听到这里,一下有些了悟那阴阳两界之间的裂缝是怎么来的了——多半也是受魔气侵蚀而成。
他的脸色微沉,已经猜到端底:“我母亲的魂魄,是不是就在南阎浮渊?”
转轮王苦笑道:“令堂是生魂,如果是因为意外魂魄离体被阴差带到了地府,那么不会送入轮回,很有可能去往南阎浮渊。如果是从前,我们很愿意行这个方便将她接出来,但是现在那处魔化之地是勉强被我等压制住的,如果要进去找人……只怕不方便。”
洛映白道:“为什么要送去南阎浮渊?难道不是送回阳间吗?”
转轮王不语。
洛映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步走下金阶,淡淡道:“你们明明知道内情,却千方百计阻止我发现,无非是怕我为了把我母亲从南阎浮渊中带出来影响到整个地府的稳定。但是我的话也撂在这,人我不能不救,谈不拢就动手,没什么别的好说。”
现在是在阴间的地界上,地府众人也不是好惹的,如果只有洛映白一个人,他又这样一意孤行,现在打起来还真有可能,可是这个人,他的身份实在太不一般。
现在转轮王已经收到消息,知道夏羡宁就在五浊世界的入口等着,随时可以支援,而且就算他们吧洛映白和夏羡宁都给收拾了,还有洛钊,还有夏长邑,还有两人分别代表的长流派和意形门——这两个门派分别是佛道两边的领袖,这样一来就会越扯越多……
啊,真是想想都脑阔疼。
也不一定是惹不起,但又不是深仇大恨,为了这点事真的不想惹,宋帝王深吸一口气,严厉地说道:“洛映白,本王只问你一句话,难道你要为一个人而枉顾天下苍生吗?你们洛家世代,可从来没出过如此自私之人!你执意要进入南阎浮渊,那可曾想过,里面的魔气是我们费尽全力才压制下来的,任何小小的动荡都有可能引起魔渊的崩溃,那将是祸世之灾!”
洛映白走下了金阶,拔出了刀,白皙的手指抚过刀刃,没有说话。
忤官王跟他之间一向少有正经的时候,但这样的洛映白也是他从未见过的,他看着洛映白的动作,语气也变得恳切而焦急。
“洛上君,小王可以担保,宋帝王所的说话里绝无虚言,如果紫薇北极太皇大帝和鬼极大帝两位没有出事,这还有商量的余地,但是阴界现在只能由十殿阎罗支撑……”
紫薇北极太皇大帝原本上通天庭,下统阴界,权限极大,但不幸误中别人的雷劫,不但神魂受创,而且头壳坏了,天天琢磨着怎么去天庭抢一位仙君回来。而那位鬼极大帝正是上次以魂魄碎片造生岳欢的恶神,他的来历更为有趣。
传言中,天界勾陈上宫天皇大帝有个小儿子,天资出众,容貌俊丽,被封为明琅元君,与天帝长竺砚太子一起拜于三清座下。当年曾有一次地府暴/乱,派他平定,明琅元君的兵刃沾染魔气,竟然修成人形,就是后来的鬼极大帝。
鬼极大帝出身正统,最终却因魔成型,亦正亦邪,但却误打误撞成为了那次地府暴/乱众鬼的克星,因此被调离明琅元君身边,派去镇守地府,后来因事反叛,同明琅元君同归于尽,以至于造成了地府如今的局面。
洛映白知道忤官王已经够意思了,倒也没有因为他的阻拦就迁怒,他正色道:“我知道几位说的都有道理,我从小入长流派,家父也常常教导,既然入了修行之门,能窥天命,便应该积德行善,以人为念……但你们要说牺牲我一个造福千万家,那不可能,我做不到。”
宋帝王哼道:“堂堂长流派首徒,居然如此自私,本王算是长见识了。”
洛映白坦然说:“生而为人,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好,又何以保护万民?先小家后大家本来就是平常之理,我非圣人,安能无私?更可况……”
他冷笑道:“当初之所以会出了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替地府看管的那些藏书引来葛盼明觊觎,那时候我们倒是无私奉献,信守承诺,可也没落下什么美名。更何况生魂被拘入地府本来就是阴差工作失误,你要么把这两件事给我解释清楚,要么就把嘴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