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纳觉得今天格外的冷,叫人往壁炉添了几次柴火,都温暖不了深入四肢百骸的寒意。
但奇妙的是,他的背后和手心却因为燥热而出了一层薄汗。他的大脑飞转动着,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当门房传来国王召见的消息时,他松了口气。这不是因为胸有成竹,而是“该来的终于来了”的那种了悟。
等站在国王面前时,那些不能控制的小动作就几乎禁绝,只剩下头脑完全清醒的自己。以往正是靠着这种素质,他已经成功度过了好几个攸关富贵和生死的难关。
“怎么,这次你不惩罚自己了,不在我面前亮出伤口了?”腓特烈·威廉二世的声音向是从冰窖里刚拿出来一样,“我记得上一回,你就是用这种方法,告诉我出兵法国才是主的伟大意志,打败不信教的法国女人才是我们的使命。那该死的俄国小男孩怎么就不在他那个沙皇奶奶的身边待着,怎么就跑到了西欧来,在茫茫大海上怎么就正好被法国人抓了呢!你告诉我,主的意志在哪里?祂怎么就丝毫不庇护我们!”
任凭国王怎么吼,沃尔纳的视线却丝毫没有变过。他满是悲伤、宽容地看着国王,仿佛那只是个胡乱脾气的孩子;脸上又带着委屈,好像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国王越来气:“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陛下,陛下,主爱世人,可从不是均匀普照。唯有敬爱他,谨尊祂的律例、他的典章,才不致被主厌弃。”沃尔纳轻轻闭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我早告诉过您的,我早告诉过您的。”
威廉一愣,被他诚恳不似作伪的表情唬住,皱眉思索起来。
“说清楚。”
“那些诋毁我主存在的书籍一日不烧毁,主对我们的失望就一日不减。这样下去,我们将失去主的护佑。我上次见您时,是这么说的,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这次我仍然坚持这么说。”
威廉倒回自己的椅子:“你确实警告过我……”
假如沃尔纳在得知亚历山大的事之后才这么说,威廉早就把他赶出宫了;然而,沃尔纳的警告早就出;他第一次说出这忧心忡忡的话语时,亚历山大还没离开莫斯科呢。
再回想起沃尔纳过往的那些进言,其中真知灼见甚多。
威廉不由得感慨:“是我疏忽了。几年了,你每次说的话都是对的,可我却不是每次都听。”
“是我的警告还不够严正。”沃尔纳低头认错。
“不,是一些人总是在我身边捣乱,”威廉咬牙说,“他们知道我心软,总是来求我,让我放过那些外国流传来的邪书。我听说,时兴的书里面还有一本,说什么物种会自行演化,而非上帝创造——这种学说竟然能在欧洲大行其道,还变成青年人之间的时髦,简直荒谬!”
最重要的是,假如连物种和人都可以演化,而不是由主指定;那么人的出身和地位呢?岂不也没有了主的指定?也能演化?那些平民、农奴,难道还能变成贵族?法国那个王后竟然支持自己的学者研究出这样的理论,真是疯了!
“我本来以为那些可笑东西,即便流传百来本也无关紧要。要不是你时时提醒,我早就把他们忘了。”威廉说,“你先回去吧。我明天就下令全国搜查烧毁这些书。”
沃尔纳欣慰地露出笑容,又建议:“销毁异端书籍的同时,也要及时传播主的福音。我们得大量印刷圣经,广泛传播出去。”
“没问题。我给你拨一笔钱,你去负责。”
沃尔纳连忙道谢,又说:“恢复主的信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主也怜爱那些勇于自救的人,陛下。”
“说得对。”国王点头,“这大概也是主对我的考验吧?普鲁士不能坐以待毙。”
身在前线的普鲁士6军大元帅布伦瑞克,只知道了这次不大不小的争斗的结果。一些人被罢免,一些法令出台,沃尔纳的位置则屹立不动。
“再让那个神棍闹下去,恐怕普鲁士境内跟科技沾边的东西都要被毁尽了。”
老元帅虽然有些不满,但没有什么愤慨。法国传来的那些启蒙思想,对他来说都太过年轻新潮;只不过假如沃尔纳的折腾殃及到能制造枪炮的工程学、能造火药的化学,他会相当头痛。
除了这些消息外,他还收到了国王的亲笔信,要求军队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尽快获得胜利。
“这真的是陛下亲自写的?”布伦瑞克把信件来回翻了几遍,才终于确信这是他熟悉的笔迹。
“我还以为他的第一反应会是停战求和呢。”他喃喃自语,“看来沃尔纳那个神棍还算懂得遵守约定,没有在陛下面前拖我们的后腿。”
他把信照原样叠好,放回信封里,而后靠到椅背上,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那位与他共同鼓动、策划了这场战争的老战友莫伦多夫。
“如果你还活着就好了……”
如果他还在,至少可以一起嘲讽嘲讽朝廷上的人和事,再分担分担眼下的困境。可惜,莫伦多夫已经死在了杜伊斯堡。
“要尽快获胜——说得简单!”
荷兰因内乱而自顾不暇,英国那些狡猾的老鼠根本不肯派出6军参战,巴伐利亚则必须同时应付奥地利联军;普鲁士军队几乎没有像样的外援。
普鲁士在德意志多年经营,颇有不少个支持它的邦国。在开战之后,更有一些原先在普鲁士和奥地利之间摇摆不定的国家,因为担心被法国或奥地利吞并,而站到了普国一边。但他们原本就是零星小国,东拼西凑组起了一支3万人的联合军队,与15万人的普军相比,也只是聊胜于无。
普军最大的希望在俄罗斯。在奥地利入侵巴伐利亚后,俄罗斯派出了8万人的军队,还答应继续增兵,显示出女沙皇对奥国的巨大担忧。
俄罗斯对波兰垂涎已久,但为了顾及奥国的利益关切,不得已地让奥地利也参与了瓜分行动。波兰失去三块大领土,如风中残烛一般苟延残喘着;之所以俄、普、奥三国还没有再度向它亮出尖利的獠牙,完全是因为微妙的三国平衡。
假如奥地利打败普鲁士、吞并巴伐利亚,它势必变成中欧最强大的国家;那么被俄罗斯视为锅中之肉的波兰,还能好好地吞进自己肚子里吗?
所以,叶卡捷琳娜在普军进攻杜伊斯堡时没动,在法国出兵夺回城市时没动,在荷列联军灰溜溜滚回老家时没动,唯独在奥地利打响对巴伐利亚的第一枪时,闪电一般地动了。
俄罗斯人带着劣质伏特加,带着自家的攻城炮独角兽,带着马和枪来了。这些高大粗鲁的高加索人一加入战场,就把法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度逼使法军后撤了二十多公里。
布伦瑞克也大大松了口气。
敌军的人数——经过几番接触后终于大致确定——与普军相比便偏少。法国拥有欧洲规模第一的6军,但王后和军队之间的微妙关系,限制了实际投入的军力。
然而,精良先进的武器和高明美妙的战术调度不只抵消了劣势,甚至足以让法军稳居上风。
俄罗斯人的到来,终于证明即便是精锐尽出的法军,也会在人海战术前露出颓势。
俄军在北德意志战区与法军交手过几次都能逼得对方主动撤离,对法军战斗力变有些不以为然。
“的确训练有素、灵活机变。不过也不值得那些普鲁士人费这么大力气来打吧?”
俄军统帅甚至同布伦瑞克玩笑说:“看起来你是真的老了。”
这让布伦瑞克不寒而栗;法军这样示弱,该不会有什么图谋吧?
他只好反复提醒俄军不要麻痹轻敌;然而听进去的只有少数人。
何况他们也不在乎。
俄军在北部将法军逼退后,就转而南下了。他们更重要的任务,是阻止奥地利对巴伐利亚的吞并,而不是击败法国。
前两年,布伦瑞克听说外交界有一个新鲜说辞,叫“远交近攻”,也是从法国流传过来的——为什么总是法国呢,有时老元帅会纳闷。
实际情况当然要复杂得多,君主和外交官们当然不会严格按照这个准则来指定外交政策,但大致来说,它是概括得很对。
法国在西欧,俄罗斯在东欧,只要核心利益没有冲突,双方就没必要争个你死我活;地处中欧的奥地利可近得多!
布伦瑞克时常忍不住想,那么普鲁士之于俄国呢?虽然目前双方关系十分密切,叶卡捷琳娜的儿子——或者说下一任沙皇——还对普鲁士军队推崇备至;但普俄两国相互可是很近的!
如果法奥之间的联盟不是那么密切,不是那一对兄妹各掌一国,俄罗斯恐怕也未必会那么坚定地站在普鲁士一边。
所以,俄军想要南下,布伦瑞克根本无法阻拦。
“也不是没有好处。”
他自言自语。
“假如奥地利打不下巴伐利亚,他们就不会甘心将奥属尼德兰让给法国;只要奥属尼德兰一乱,法军在意志北部的补给线就保不住了。“
带着这种自我安慰。布伦瑞克只能想办法尽力守护俄军留下的战国。
结果显而易见;俄军一走,法军就好像一只濒死的猫忽然变得活蹦乱跳一样,开始强有力的反击。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争取继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