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会面让二人都是略感尴尬。
黛瑾自然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面对眼前并不熟悉的男子,是楚家的小姐?还是顺王府的婢女?又或是凤鸣阁新来的姑娘?这位世子,在她心中,除了那日顺王府中相救之恩以外,并没有多一丁点的印象。
景承的局促不安也并不比黛瑾少,他看到心心念念的女子就站在眼前,恍惚间竟有一种极为陌生而不知所措的的犹豫,以前只是一门心思想找到她,却从未想过找到了该如何面对,毕竟一切深情都是自己脑中演出的戏码,两人几乎还从没有真正说过话。
还是绾绾先打破了沉默,“世子,楚姑娘经历过太多常人受不了的痛苦,现下除了世子,再无人能救她于水火了,世子既然一直在寻她,想来也是难得的情分。如今天可怜见,让你二人再次相见,还是要快快想个万全之策才是啊。”
看到一个如此陌生却又与自己关系重大的人时,黛瑾心中又起了几层波澜。他既不是文俊,也不是许晋,他与自己之间,离着好似有万里之远,他要赎我出去?真的能就这样?情缘深重的人们尚且互相伤害,素昧平生的又如何托付?想到又要把自己的命运悬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黛瑾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
没等世子张口,她便对世子深施一礼,说道,“黛瑾感念世子情深义重,只是黛瑾本就是罪臣之女,奴婢之身,怎配世子这样的人对我动情,更何况侧王妃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黛瑾离了她的视线方才得以留一条性命,而世子与黛瑾的任何来往,只怕对你我二人,都是没有一点好处的。绾姐姐好言相劝,黛瑾不敢有负,只是世子如此尊贵,万万不可为了我一个卑贱之身惹上麻烦。”
绾绾急道,“你这糊涂的孩子!怎么又说起这些个来!难道我竟不懂你说的道理?世子最初对我言讲此事,我何尝不是百般劝导,然而既然他如此有心有意,而你现在又确实需要有人出手相助,不然,不然你要在这凤鸣阁中待到几时?何必再讲这些虚话儿,有这功夫,还不好好的想出路要紧!”
是啊,何必呢。其实黛瑾也并非不懂这般道理,既然当年为了家族大计可以弃了文俊,可以为了终身依靠从了许晋,如今为何不可以同样再为了从良而跟了世子呢?
也许因为,不论是皇宫,还是许晋,都对自己有过一点点的吸引力,而世子,站在面前,完全像是任何其他一个普通的公子。
还也许因为,皇宫也好,许晋也罢,都不曾对自己有过这般情深意切,而面对如此善良仁厚的世子,黛瑾不忍心置他于口舌之中。他的家世,他的身份,都太经不起波澜。
更也许因为,当年的家族大计也好,终身依靠也好,都是黛瑾所渴望过的东西,而如今从良,真的是好事么?并不可知。
出路?哪里又有出路?在他身边做婢女,和在凤鸣阁做妓女,哪条算得上出路?
这时,世子开口,说道,“黛瑾姑娘,我知道你此时心中定是有着诸多不解,我对你,几乎同一个路人没什么分别,所以你不信我,也是正常。只是在我心里,认识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也不是从那日在王府中的事情开始,而是从你来为先母祝寿时,就深深记住你了。本以为你我二人有缘无分,景承不敢有过多非分之想,只是命运奇特,我们又可以一起站在一个路口前,还望姑娘可以让景承陪你走过去。不敢向姑娘担保从此生活无忧,但至少好过流落此地,为人玩物。”
他竟记得我?他心中早就有过我?怨不得,我说只是一面之缘的人,哪里来的情深义重。原来竟是多年之前就有过的缘分?多年之前,是那个父亲还是国公爷,我还是楚家小姐,文俊还是青梅竹马的多年之前。
世子继续说的起劲,“景承自知并没有权势,也不知能否照顾的姑娘万事周全,若是现在有个一官半职,也有些底气说话。只是家里有那一手遮天的侧王妃,还有事事让着她的父亲,确实不是个适合黛瑾姑娘久待之所。景承自从开始寻找姑娘那天起,就有打算过寻到之后该怎么办,也曾差人在西郊城外悄悄买下了一个僻静的所在—自然是比不上侯门王府,但也是个能住人的地方。父亲和侧王妃都不知此地,所以如若姑娘不嫌弃,搬了去住,别的不说,这个小院子里一应大小事,景承还算承担得起。姑娘且先住着,之后的事情,我们……”
“世子,你可知道我已经跟过一个男人?”黛瑾突然打断世子的话。
“我,我知道。绾绾姑娘都说给我听了。你若没跟过,倒奇怪了,你一个女子,难道这几年的日子,竟能自己过来不成?”世子似乎并不明白黛瑾的意思。
“世子,我跟过男人。是过日子那样的,所以,我早就不是女儿身了。世子为黛瑾思虑周全,然而就算我罪女身份可以隐瞒,奴婢身份也可以隐瞒,可是我瞒得过世人,却不能隐瞒世子的是,我不仅跟过男人,我还有过他的孩儿。”
“孩儿?也不妨事。多大了?在哪里?与你一同住不就好了,有什么所谓。有孩儿,想来更不能在凤鸣阁这样的地方久待了,你看看,这哪里是能养一个孩儿的所在。”
黛瑾哭笑不得,“世子误会,我想来是罪孽深重,因此这孩儿在我腹中并没有活过两个月。可我毕竟是,跟过男人的。世子为我安排妥当了一切,是要把黛瑾当做什么样的人来对待?男女之情么?世子一个清清白白的人,自然是要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女儿才配得上,黛瑾已然是不配与世子产生男女之情的了。”
绾绾听到这里也有些不知该怎么劝导才好,她比黛瑾更加清楚,一个女子的完整之身,对于男人来说是有多么重要。不要说世子,这世界上能有几人可以接受一个稀里糊涂跟别的男人过过日子怀过孩子的女人?就算她再怎么美貌无双,此题仿佛也是无解。只得暗暗埋怨黛瑾,你又何必去提这男人心中最大的心结?可不是自己给自己寻了一条死胡同么。
然而世子满脸,仍然是写着无所谓的样子,“黛瑾姑娘,你可知道,景承也是无力将你明媒正娶,你不仅进不得王府,也更不能让父亲和侧王妃知道你我二人之事,所以此生定是无缘光明磊落的给你一个世子妃的名分,以后父亲自然也是要给我娶妻纳妾,景承也就无法一世就只对你一人。既然如此,黛瑾姑娘之前有过别的男人,又有什么所谓呢?我只想能让姑娘后半生,过得妥妥帖帖罢了。没有人会知道我与姑娘的关系,那只要我不理会,又管别人怎么说清白不清白的做什么!”
黛瑾和绾绾都被这番话说的愣了一愣,若说此话为真,两人似乎都将信将疑,可若说此话为假,景承眼中却又是不能更认真的恳切。
绾绾觉着两人话说到了十分重要的地方,便托词说要去看茶水,躲出了房门外,留他二人自己将事情理清。
房内,黛瑾也似乎并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说什么,只觉得一切都混沌不清。
他可以赎我离开这烟花之巷,他可以为我独立门院,他可以不顾我身份低贱,他可以不理我身失他人。
真的吗?
真的吗?
真的吗?
这又有什么好骗的呢?除了我这个人,我身上还能有什么是一个堂堂世子需要骗取的东西?
我本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可以失去?
只是,对世子,除了满溢的感激,好像并没有丝毫的情欲。人都说,女子最容易对搭救之人产生感情,可对世子,却没有。
可这情欲,是可以培养的吧?文俊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也并不是立刻就喜欢上了的。
但如果培养不出来,我岂不是一个心眼坏透的女子,利用如此善良的他,让他供我吃喝,瞒天过海,只为了我这样的人?
两难的选择,黛瑾实在不知,该何去何从。
从小长大,从来不需要为任何事情为难。就好比衣服,不知选红色还是绿色?那就都做了;首饰,既喜欢金钗也喜欢玉钗?那就都买了;玩伴,既想要丫鬟也想要戏子,那就都找来……
此后,第一次为难,是在文俊和选秀之间的选择,那是父亲的劝导;第二次,在犹豫与许晋的关系时,是母亲的说服。
如今要自己决定未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竟是个优柔寡断无法决断的人。逆来顺受,可以;坚强隐忍,可以。决断,竟是这个将门嫡女并不擅长的。
各种想法在脑中不停出现,消失,再出现……
世子也不打搅,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黛瑾发呆。这一刻,似乎并不是他来搭救她一个落魄女子,而是期待她的同意,可以救一救他死气沉沉的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绾绾听得房内没有了对话的声音,便想要推门而入,却差点儿被推门出来的世子撞了个满怀。
屋内只见黛瑾正在收拾行装。屋外世子则寻找着鸨母要问她怎样赎黛瑾出去。
绾绾自然是喜不自胜,青楼里的姑娘,见惯了形形**的喜怒哀乐,却最感动于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佳话。每当看到有姑娘能有好的去处,绾绾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满足,好像少一人活成自己的模样,自己身上的痛苦也就能减少一分似的。
世子更是喜出望外,此时并不太多顾及黛瑾对自己到底有多真心实意,也不愿去想万一被父亲和侧王妃发现将会发生什么。只知道从今开始,黛瑾将可以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生活,吃穿不愁,更可以想见就见。对于现在的景承来说,这样的关系,简直不能更美好。
黛瑾似乎也是开心的。并不知道到底是世子的哪句话最终深深的打动了她,又亦或是从哪一刻开始自己突然愿意再去试一次过常人的生活。不论怎样,重新拥有一个不被看低的身份,不用为一口食而自作自贱,还可以让那个在乎自己的人开心的像个小孩子,都算是一个美满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