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姐儿奉茶的时候,吴老夫人脸色难看极了。不过叫吴老将军一瞪,这才不得不将茶接过去。”
主仆三人坐在茶桌上,听绿珠讲述方才的情景。
高脚的龙凤金边碗里空空如也,一滴甜汤,一粒喜圆也未剩下。
“他们夫妻俩这般势如水火,竟连面子上的功夫也懒得做了。”郑令意托着腮帮子,道:“倒还痛快些。”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勺子搅着空碗,像是意犹未尽。
“姐儿还要吗?奴婢去盛。”绿浓立刻道。
“啊,不必了。”郑令意回过神来,道:“吃太多怕是会腻。不过这喜圆做的确实好吃。”
“这院里有个小厨房,灶上的金妈妈是个干活极利落的,这喜圆就是她做的。旁的奴婢也不知道了。奴婢今儿也是装作陆夫人的婢子,这才偷摸进来的。”
绿浓的事情还留着个麻烦的大尾巴,郑令意得赶在鲁氏有所动作之前,与吴罚商量个法子出来。
“你也吃些去吧。”绿浓对绿珠道。
绿珠看着郑令意,见她点头后才出去了。
“姐儿,这丫头可信得过吗?”绿浓如今已是个周全性子,不似初到郑令意身边时了。
“已经私下查过了,从小便是孤儿,身契也核过了,应该妥当。”
郑令意与绿浓正悄声说着,忽闻绿珠蹿了进来,急急道:“姑爷,姑爷回来了!”
绿浓一下就紧张的起来,在屋里团团打转,“呀!哥儿回来了,该做什么,该做什么?对了,先去打水!”
绿珠被她感染,也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看得郑令意直想笑,这屋子里看似最淡定的倒是新娘子。
绿珠赶紧把郑令意的盖头放下,将她扶到床边坐下,自己则立在边上,僵硬的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放。
吴罚一进门,先是差点与绿浓撞在一块,而后又见绿珠满脸的呆滞,弄他也有些莫名紧张,走到床前站在,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好。
房内安静了总有半盏茶的时间,身边两人像被点了穴道一般半点不动。
郑令意抬起酸胀的脖颈,无奈道:“挑盖头呀。”
软软糯糯,委委屈屈的声音,听得吴罚心里一麻。
绿珠一个健步上前,拿起花架上的喜秤递给吴罚。
吴罚知道郑令意闷的难受,也不墨迹,盖头一扬,落入他的掌心。
眼前之景,如画如梦。即便吴罚在心中想象数次,也难勾勒。
她戴星冠,着霞帔;
她绿云高髻,耳佩摇翼;
她双靥含笑,眸中寄花;
她眼尾匀红有媚意,弯月如眉勾心魂。
吴罚愣愣的看了一会子,忽很不自然的动了下脖子,而后又很快转了回来,伸出手,十分笨拙的在半空划拉了一下,道:“要不要先卸了头冠?瞧着重的很。”
郑令意自然求之不得,对吴罚的细致体贴也觉讶异。
绿云一散,原以为会少几分成熟之韵,没想到乌发鬈鬈更添娇媚。
吴罚情不自禁的扫了镜中一眼,只觉她美得似妖似仙。
这下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得了如此美妻自然是福气,可却也磨人的很。
红妆一卸倒是好些,满脸纯净灵气逼人。
当环着她细嫩的脖颈饮下喜酒时,吴罚几乎能数清她的根根长睫,却寻不到半点瑕疵。
房门关得很是轻巧,却在两人心上磕了一声响。
鸳鸯排宝帐,豆蔻绣连枝。
金烛落红泪,正是折花时。
郑令意穿着一身白缎红丝绣的里衣,坐在红床软被之上,手里捏着一粒遗留下的枣子,红而饱满的枣子在她的指尖,显得枣愈红,指愈白。
绿浓和绿珠紧张的很,匆匆用手臂揽了褥子上的枣、花生、桂圆和瓜子,若是细细寻摸,定还能找出一些来。
说不紧张定是骗人的,郑令意看着平静,实则紧绷的要命。
吴罚不过是往床边迈了一步,郑令意不知怎的,竟不由自主的瑟缩了片刻。
虽然只有一瞬,而且她掩饰的很好,可吴罚还是轻易发觉了。
他顿住了脚步,似乎很怕再度吓到她。
郑令意偏首闭了闭眼,既觉得过意不去,又不知该怎么办。
他们拜过天地,方才又饮了合卺酒,行周公之礼也是名正言顺之事,可她心里却仍有抵触。
细细想来,这抵触之感似乎并不是针对吴罚,但郑令意在自己心里又寻不到缘由。
“我先去沐浴。”吴罚看出了郑令意的情绪异样,便主动暂离。
他有功夫在身,即便是现在这种松懈时刻也习惯提气,所以脚步轻轻,几乎难以捕捉。
片刻之后,郑令意隐隐听见偏阁中传来水声,顿时面上发烫,耳尖红红。
有些晦涩阴暗的记忆如浮萍般难以撇清,在此时钻了出来。
郑令意一骨碌爬起来,手心里冒出冷汗,她紧紧的抱着膝盖,很是不知所措。
婚房里的花烛很是粗壮,只有如此才能一夜燃到天明。
不过燃了这么许久,露出烛芯过长,光亮晃晃,像是盼着能引人注意。
郑令意望着那烛光,慢慢觉得阴云被光亮驱散了些许。
她见花案上正有一把龙凤金剪,便拿了剪子去啄烛心。剪子衔着一点火,被按在了水盂中,瞬间熄灭,只泛出一点青色。
郑令意用软布擦净剪子,顺势打量着正屋的布置来。
这间正屋很大,方才听绿浓说,正屋里有一主屋,两个偏阁,一个偏厅。虽说这间院子是偏了些,但郑令意却觉得里头还不错,经得起细究。
郑令意所居之处自然是主屋,主屋也分内外,外间设了茶桌香几和软塌,可供白日里短暂小憩,抑或让亲近之人入内谈天。
内室则是夫妇俩最私隐的地方,除心腹侍婢外皆不可入内。
郑令意借着烛光细细打量,倒觉这间内室古朴雅致,想来这整个院子也差不到哪去。
只是内室的制式少见了些,像个缺了一横的‘七’字,与外院相通的门就设在弯钩之处,向前看是床榻,向右则是一圈的月洞拱门,通向一扇窄窄的北窗。
北窗既不对门,也不对床,让人觉得像是一方隐秘的小小天地。
北窗下有花案一张,一把少见的高而大竹编摇椅,郑令意看着就觉心痒,抱着雀跃的好奇心往摇椅走去。
摇椅上铺着一块厚厚的棉花垫子,郑令意按了按垫子,只觉弹软无比,欢快的转身坐下,摇椅对面的大书架就这样撞进她的眼眸中。
这书架是杨木所制,样式并不深纵,但很宽,像是特意为着房间的宽窄所制,郑令意凑近细嗅,还能依稀闻到清漆的气息。
那些交给甘松保管的书籍,占了小半边,余下都是些郑令意未曾看过的书,一瞧书名就觉晦涩难懂。
那些书籍半旧不新,不是从旧书摊上买的,那就是吴罚的就书了,还有三四个横档是空着的,郑令意想到自己带来的那箱子书,心道,‘很快就能填满了。’
“待日后有了富余,给你换个红木的书架。”有意放缓放柔的声色,却掩不住天生的冷意。
不知不觉间,郑令意已经放松了不少,听见吴罚的声音,她不自觉一笑,道:“已经很好了,这院子是你从前住的吗?可有名字吗?”
吴罚用脚勾过一个蒲团,露出脚踝上的一根褪色红绳,上面拴着一个铜钱,这原是给小孩子保平安用的法子,可吴罚一直戴到了现在。
他用眼神示意郑令意在摇椅上坐下,眼角一斜,总有种不容反驳的力量,郑令意没来得及多想,便乖乖坐下了。
吴罚则像只大犬似的,坐在她脚边蒲团之上,有种奇妙的乖顺之感。
有几缕湿发黏在唇上,吴罚用修长的尾指撇去,在唇上留下一条水色,眉眼上还有湿意,愈发明晰俊朗。
郑令意莫名抬眼逡巡了一圈,这才又看向吴罚。
‘头一回见他穿白衣裳竟然就是里衣。’
郑令意整个人都陷在摇椅里,显得小小一团,眼睛总是有些紧张的四处游走。
“我原先的院子小的很,说要成亲才给我划了这个院子。许久前曾是高祖父的居所,他生性喜静,所以就叫做静居。”
吴罚倒很镇定的看着郑令意,殊不知此时的平静自若,是泡了许久的冷水澡才换来的。
“倒还挺大方的。”郑令意对上吴罚的眼睛,又飞快的逃了。
吴罚轻笑一声,似觉得她可爱,又似在嘲笑什么。
“府里的人都说静居不吉利,这才落到咱们手里了。”
“怎么个不吉利法?”郑令意好奇的道。
“说是这内室的走势像一把弯钩匕首。”吴罚大抵也是不信的,说话时唇边还染着笑意。
夫妻俩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月亮在云层后藏了许久,此时终于冒了出来,在两人身上落下一抹朦胧的光。
吴罚的笑容渐渐沉淀下来,目光深邃的近乎暧昧。
“夜里总有些凉,回床上去吧。”
吴罚站起身来,朝郑令意伸出手,月光恰落在他掌心里。
郑令意望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
他极有耐心,不动也不催促,只很轻的说:“时候未到,我知道。”
郑令意微微垂首,像是草叶尖被露珠一坠。
半晌,她把指尖放进了那抹月光里,随即被人紧紧牵住,像是怕她反悔退缩。
那种珍而重之的感觉,自指尖传遍全身,不必言说,也能轻易感受。
亲密而克制,远比亲密而放纵来的更加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