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看似稀松平常,雨声淅淅沥沥,给人一种莫名安心的感觉。
雨过天明之后,天下似大变却也未变。
郑令意睡到自然醒,掀开帷帐一看,外头却依旧是昏昏暗暗的,而且半点声响也无,非但叫人分不清楚时辰,还叫人觉得异样。
幸而绿浓正趴在茶桌边上打瞌睡,脸颊被手臂挤出一段白嫩肉,看着着实讨喜,郑令意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安下心来。
床铺上又落下一本新得的野史,书脊敲在脚踏上,书页翩跹如风声。
绿浓本就没有熟睡,虚虚的闭着眼,于眼缝中见郑令意探了个小脑袋出来,便直起身子道:“姐儿再多睡会吧,俏朱方才来过了,说安和居不叫请安了。我已去饭堂拿了早膳,姐儿想什么时候吃便什么时候吃。”
“发生了何事?”
郑令意是睡足的了,也不困倦,顺手拿过床边凳上的薄衫,却见是一件素净到极致的水纹衫子。
郑令意稍稍一愣,视线又一一落在裙、袜、鞋上,除了绣鞋还带着一点雏鸡嘴黄外,其余无不是浅淡素色。
“莫不是,皇上他?”郑令意极小声的说。
只见绿浓愕然的瞪大了眼,奇道:“姐儿,你怎么知道?”
昨夜顺安帝薨逝,顺安帝在留下的遗诏中写明,立十七皇子为储君,因其年幼,特命定北王沈白焰为摄政王,林丞相和张太尉等一干老臣为辅政大臣。
这消息虽叫人震惊,可国公府昨日是上对船了那一批人,连宅中草丛蟋蟀都安枕无忧,不似有些人,一朝满门皆成尸骨。
绿浓原想等会子再说,没想到让郑令意自己给猜了出来。
郑令意凝眉没有回答,只是又问了一句,“如今是什么时辰了?爹爹可回来了?”
“现下已经是巳时了。国公爷好似是刚回来的,且是被摄政王遣人安生送回来的。听说是在殿前苦熬了一夜,又生哭了半宿,累的不行了,人也不大清明了。夫人又忙着入宫,这才免了请安的。”
但凡有国丧,文官一品至三品、武官一品至五品命妇,于闻丧之次日清晨,皆需的素服至宫,具丧服入内行礼。
鲁氏不只今日,余下几日大概都没空闲在家了。
这些事情,绿浓自然没有亲见,全是听俏朱所言。
她未见过俏朱从前厉害的样子,心里没有惧怕与厌恶之情,如今反倒能与她多说上几句话。
“爹爹也真是辛苦了。”
郑令意此话绝对是由衷之言,郑国公对后宅之事不上心,可在此等生死攸关之际做出的抉择倒是极对的。
鲁维因是先帝的人,如今新帝一党瞧不瞧的上他还得另说,即便是他有意攀附,少不得要郑国公牵线搭桥。
经昨日一夜,郑国公的地位显然是高了几分。
郑令意吃着一碗枣味寡淡的红枣粥,默默的掂量着自己在郑国公心中的份量。
她早先总觉得依附郑国公是招伤敌八百,却会自损一千的烂招数,如今却是有些不同了。
“姐儿,我要不要请巧罗姐姐给姨娘拾掇一下,国公爷若是醒了,说不准会来瞧姨娘呢。”
绿浓很有兴致的说,想来也是对国公爷寄予期望。
“不必,何必劳动姨娘呢。”郑令意却是兴致缺缺,“爹爹一醒,定然要出门,起码需得个月余吧。他都不会在家中久留的。”
不知怎的,如今绿浓对郑令意的话已是深信不疑,且不需缘由。
因着鲁氏不在,安和居这几日是郑燕如掌家。
郑令意因为担心小妹,所以借绿浓去安和居回话的时候,也让她刺探了几句。
听月枝说,鲁氏三日中总有两日不在府里头,不过孩子都由乳母照料,郑燕如也常去探望,说是十分细致妥贴。
“国公爷给取了名字,”绿浓窥着郑令意的神色,有些迟疑的说:“叫双双。”
郑令意嘴角略一翘起,轻道:“是因为排行二十二吗?”
“嗯。”绿浓道。
郑令意眼神愈发温柔,唇瓣微启,道:“双双,这名字还不错。”
自郑粟粟之后,蔡姨娘又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命数不大好,哭了两声便没了,倒是郑粟粟这病秧子,虽艰难却一直活到了现在。
“姐儿。”绿浓又吞吞吐吐的道。
郑令意飞起眸子瞧她,绿浓叹了一口气,道:“方才去打探消息时,还听说……
“粟粟那丫头不成了,不成了!”
绿浓的话叫万姨娘忽然响起的声音给打断了,绿浓冲郑令意点点头,示意这就是自己想说的消息。
郑令意赶忙从偏阁出去,见巧罗与郑嫦嫦也从蒋姨娘的内室里走了出来。
“万姨娘,你说粟粟不行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说。
万姨娘捏着帕子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大家随她进屋,在内室茶桌旁围坐着。
“说来也是可怜,昨夜电闪雷鸣的,粟粟也不知是不是惊着了,一下就没了气息。她的身子单薄,每日都是醒醒睡睡的,蔡姨娘以为她不过是贪睡,直到天光大亮时才发觉。”
蒋姨娘听不得这伤心事,眼见就要落泪了。
万姨娘连忙上前安抚,道:“姐姐莫要哭,月子里落泪是要落下病根的,倒是我的罪过了。”
郑粟粟体弱,常年在房里待着,这么些年了,郑令意笼统不过只见了三回,可无论怎样说,郑粟粟始终也是她的妹子,心里自然是难过的。
万姨娘怕惹了蒋姨娘伤心,不敢再提这件事情了。
可待郑令意同她一道出门,准备去西苑一表哀思时,万姨娘又扯住了她。
“姨娘,怎么了?”郑令意看着万姨娘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我听西苑的人嚼舌根,说是你的亲妹子一生下来,粟粟便死了,是你的妹子,克,克死了粟粟。”
此话无稽至极,可万姨娘的口吻却有些暧昧,似乎也有几分顾虑。
“这叫个什么说法?”绿浓有些气愤的说。
万姨娘向郑令意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道:“你还去吗?”
“自然是要去的,如今已有这种说话,若是再不去上一趟的话,背地里的话不是更难听吗?”
见郑令意不急不躁,不慌不乱,万姨娘倒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那我先回房中带绵绵一道去东苑,姐儿你且先行吧。”万姨娘说罢,便离去了。
“也不知道万姨娘是不是不想与我们同行,怕受连累。”绿浓气闷的说。
“也别把人的心思往坏处想了。”郑令意反过来劝绿浓。
绿浓嘟囔了一声,勉勉强强的应了,搀着郑令意的手,道:“姐儿说得对,咱们别理她就是了。”
迈进西苑的时候,绿浓有些紧张,便是她不说话,郑令意也觉了出来。
绿浓看着从房内走出来的婢子,惊讶道:“青术?”
虽说郑粟粟夭了,郑秧秧回来也不足为奇,可郑秧秧也回来的太快而来些,竟赶在了郑令意前边。
青梅也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铜盆,故意幅度很大的将水甩了出去,绿浓连忙侧身替郑令意挡了一下,可还是有些水珠子蹦到了郑令意的额头。
“婢子手滑,姐儿莫怪。”青梅歪了一下身子,权当做行礼了。
郑令意从背后拽住了绿浓的腰带,示意她不要生气。
青术倒是没有落井下石,见青梅进屋后,她上前几步,对郑令意道:“姐儿莫怪,婢子都是为着主子们办事。”
青术此番归来,倒变得更加护主了,想来也是因为身契到了郑秧秧手中的缘故。
绿浓忍下了气,主仆俩走进屋内,只见堂内坐着郑莹莹、郑秋秋、郑秧秧三人,郭姨娘在屋内陪着艾姨娘。
“九姐姐,你回来了。”郑令意对郑秧秧一笑,顺路也打量了她一眼。
她如今是当家主母,穿的戴的自然与以往不同,鬓上那一对合簪上的东珠就可比过她从前所有的首饰了。
“嗯,十五妹来了。”郑秧秧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手背上悬着一副五彩璎珞串子,两头分别连着指环和手镯,随着她的举手投足的动作而琳琳晃动,显得她手掌纤纤,更添美色。
郑秧秧既这样穿戴出来,自然是想要人夸的,郑令意本想成人之美,多少夸上一句。
可此情此景不是议论珠宝首饰的时候,再加上眼下正是国丧时期,郑秧秧这串璎珞,着实有些太出格了,郑令意只好装作没看见。
她走到桌旁坐下,取出一个小包袱来,一边展开,一边对郑莹莹道:“先前给粟粟做了几件小衫和肚兜,可没来得及交给她,就……
郑令意有些悲戚的顿了顿,继续道:“艾姨娘何时要去烧化祭品,这些也一并带去烧了吧。”
“拿回去。”郑莹莹冷冷道。
她这样难说话,显然是要把郑粟粟的死硬怪到她们一家子头上了,郑令意半句话也不多,立即收拾好了包袱,交给绿浓拿着,像是很胆怯,害怕引起争端。
待回了西苑,郑令意自己烧化就是了,尽自己的心意,不需特意做给别人看。
郑秋秋嚼着块不甚甜的米糕,本就觉得没滋没味,刚见有场好戏的苗头起,却又瞬间消弭。
“十五妹,今日你本不该来的。”郑秋秋想看好戏,便有意挑起争端。
郑令意瞧了她一眼,又听郑莹莹讽刺道:“生负刑克之命,你这个做亲姐的更要小心。”
郑令意愣了一会子,似乎是后知后觉才明白了郑莹莹的意思。
她似有些难堪,又有些不悦,却又不好反驳,只小心翼翼的说:“姐姐还是不要说了,双双现下在安和居养着呢。”
郑莹莹面色一白,冷哼一声走进屋内。
郑秧秧耐人寻味的看了郑令意一眼,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璎珞串子,这冰冰凉凉的美物,倒是格外能抚平人心伤痕。
她借口还要去安和居,便先行离去了。
一出门,郑秧秧便褪下了手上的璎珞,将其放入荷包内,想在姐妹跟前炫耀是真,但毕竟还是惜命惜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