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宓当然知道,五个庶子可一直都盼着她选中他们某一个,再将选中之人记在自己膝下——摇身一变就从庶出成了嫡子的美事儿,哪有人不渴望。
就连那六个庶女,不也都怀揣了这个心思,只盼着她图个儿女双全,最好再记个嫡女养在房里?
金桥虽是庶次子,却是这五个庶子里头唯独一个早就没了生母的,这些年又一直由她亲自教养着,论说与嫡子也仅差记名的半步之遥了。
那韩宓当然也不怕金桥口不严。
可她到底身为长辈嫡母,却被个黄口小儿当众说破了曾经的未婚夫对她的情意,她的历年积威岂不是……
不过韩宓转眼就冷冷的笑了。
她不是已经厌倦了给金家当牛做马的日子了么?温靖侯这一去,她的靠山不是也倒了,也再没人一直鼓励她好好在金家生活了么?
那她还要积威做什么?
更别论眼前这孩子已经说破了庄岩对她的情意,她又断然不是个无情无义、可以忽略这份情意的人!
否则她又怎么会将十八年的日子过成这样!
那她索性这就离开金家,用余生去替庄岩诵经祈福、也替自己祈福,只求两人下辈子再续前缘吧!
她也便假作看不见金桥的满眼哀求,张口便将收拾东西的话传了下去,又打发了身边一切闲杂人等,只留下许伯仔细盘问了良久,譬如庄岩留下的所有话,以及庄岩过世前的所有蹊跷。
偌大的后宅里立时就无声的忙碌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全是她的亲信仆从。
至于金桥这孩子……虽然并不是她亲生,等她真到了临走之时,她也绝不会亏待他就是了。
难道她忍心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被他的兄弟叔伯们生吞活剥了不成?
只是韩宓到底也没想到,也不过是半天后,她那位好妹妹苏樱便已亲自从京城杀到了天津卫,又径直叫骂到了金宅大门外。
“韩宓你给我滚出来!你滚出来给我个交待,再将那小杂种也给我交出来!”
苏樱为了令那叫骂之声传得更远些,不惜穿着孝服站在马车轿厢前头的踏板上,不但全没了侯夫人的尊贵矜持模样儿,脸色也苍白得像个鬼。
“你别以为我们侯爷没了,你手里又把持着侯爷的外室子,便能当我的家了!”
“我还没死呢,我可是温靖侯府的当家主母,只要我不发话,那外室子就没人敢认他!”
“你也别妄想着扶持他做温靖侯,再借着一个孩子的势、继续做你的金家大当家!”
“韩宓你别做梦了,你给我滚出来!”
其实苏樱再怎么阴郁,却向来不是个火爆性子,何况她也是个要脸的,这种立在马车上当众骂大街的事儿,若放在过去,她断断做不出来。
可她现在已经是个寡妇了,膝下却没有一个男嗣可以报上去袭爵,连个庶出女儿都没有,也就断了招赘的路。
唯独一个传说中的温靖侯外室子,却早早跑到了金家来寻求庇护。
那她又能怎么办?
难道就任凭庄家族里强行给她塞上一个嗣子,从此便过起那活死人的太夫人日子,甚至眼睁睁看着向来瞧不起她的小叔子摇身接替了爵位不成?
好啊,她可以做活死人,再不然也可以学着亲娘一样另适他人,想必庄家也没人敢拦着她。
可她这三十三四岁的年纪,就算再嫁又能嫁给谁?
那她就不能饶了韩宓!
若不是韩宓这十八年来一直暗中作梗,她又怎么会被夫君厌弃得这么彻底,厌弃得竟不惜一死弃她而去?!
她也便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她索性在毁掉自己之前,先将韩宓拖下水。
她们不是姐妹么,有福不能同享,还不能有难同当?
“韩宓你怎么还不滚出来!你有胆子勾引我的夫君十八年,害我夫妻失和十八年,如今却没脸见我了么?”
“难不成我的夫君压根儿就没什么外室,那个外室根本就是你!”
“要不然那小兔崽子怎么跑得这么快,竟跑了几百里的路来求你庇护!”
“你将他藏得这么严实,又不敢见我,是想避开我带着他回京上书求袭爵,再替了我的温靖侯太夫人之位吧!”
……可是直到苏樱将嗓子都骂哑了,也没在金家大宅门前看到一个前来围观的外人儿,更没瞧见大门里头出来半个人影。
她哪里知道,韩宓既然都能治小儿夜哭,便再没外人敢来金家大宅跟前听她骂人的?
倒是金家那些旁枝与金朝德的庶兄庶弟,若是听说老宅门前有热闹可瞧,想必也能一窝蜂的涌来。
可韩宓早在十几年前便将他们都打发到老宅后街居住去了,这处老宅的纵深便是七进,后街住着的旁支若能听见苏樱的叫骂才见鬼了!
苏樱不由得万分失望,再加上这几日积攒到现在的悲痛,还有这一路的奔忙,几种情绪同时攻心,她哪里还撑得住?
若不是她带来的几个丫头婆子眼疾手快,几双手同时将她扶住了,她最差也得摔个鼻青脸肿。
却也就在仆妇们将她从车上扶下来后,又劝她不如派人去叫门,众人就听得门声响了,那门里随后就走出一个脸色阴冷的少年。
“才这么会子功夫儿,温靖侯夫人就骂累了?”
“你这骂人的本事也不灵啊,这才骂了没二十句就累了,也敢打到我们金家门上来?”
这少年正是金桥,听门房报进去说温靖侯夫人来了,便与嫡母自告奋勇出来处置,随后便一直站在门内听苏樱骂街呢。
他是个庶子不假,也很畏惧嫡母。
可当年他生母早亡,要不是嫡母将他接到了正院教养,另外几个兄弟的姨娘恐怕早将他弄死了。
那他便欠着嫡母一条命的恩情,就算是天王老子敢与嫡母作对,他也绝不轻饶。
他便在冷冷的嘲讽过苏樱之后,又浮起一脸冷笑看着她。
而苏樱也不知是嗓子太疼,还是被金桥这副冷意威慑了,再不然便是太过劳累,一时间便有些讷讷得说不出话来。
金桥这才觉得有些快意,便对苏樱身边的下人挥了挥手:“我们大当家请你们夫人进去说话呢,还不快扶着人跟进来。”
其实金桥心底并不赞成嫡母在这种当口面见这位温靖侯夫人。
嫡母可是一味抱了离开金家的心思呢,这位温靖侯夫人虽然没了夫君,也不会白当了这么些年的侯府主母吧?
那若是待会儿嫡母与温靖侯夫人对上了,两人一旦一言不合,等嫡母归了京城,这位还能饶过嫡母?
她只需隔三差五叫侯府的奴才去给嫡母找麻烦,都不用她亲娘与继父替她出头,便不够烦人的!
那还不如这会儿便不相见,等日子久了,一切也就慢慢的淡了去。
可金桥既然不敢用这话说服嫡母,嫡母叫他请温靖侯夫人进去相见,他又怎敢不遵从。
外加上此时距离韩宓发话收拾行装,已是大半天之后了。
金桥也便清楚得很,他再也拦不住嫡母了……而在这金家,若是连他也拦不住嫡母,旁人就更不成了。
他就打定主意,等嫡母见温靖侯夫人时,他一定要在一边随侍。
至少也要叫温靖侯夫人知道,将来嫡母即便真离了金家,也还有他这个庶子给嫡母撑腰。
温靖侯府再是勋贵世家又如何,他金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况且金家旁的没有却偏偏有的是银子,嫡母之前也将很多人手留给了他……
“我们大当家的心情正不好呢,还请温靖侯夫人见了她之后谨言慎行。”
金桥索性便在路上先出言警告起来。
“您可别跟我说您是侯夫人,她是平民百姓,若论谨言慎行也该是她。”
“就算真是这个理儿不假,您可是金玉,我们这等人家却是瓦砾,若是真格儿碰撞起来,谁疼谁知道。”
苏樱不由得被金桥这几句话气得满脸煞白。
那该死的韩宓究竟是什么妖精转世的?
若韩宓不是个妖精,为何不但能勾走她夫君的魂魄这么多年,还将个金家庶子也教的这么愿意维护嫡母!
就连她那小叔子庄岑之所以素来瞧不起她,不也是韩宓的缘故?
苏樱就只觉得满心的恼恨、憎恶与嫉妒,全都纠结成团,几近撑破她的胸腔。
她可以没有夫君的尊重和宠爱,她也不屑学习韩宓这些年来掌管金家的凌厉手段——商户主母不要脸面,她却做不到。
可她为什么连一个养在膝下、又将她当成神祗一样敬重的庶子都没有呢?
但凡她膝下有个庶子,哪怕也不像这个金家小子这样出息,她又何必舟车劳顿追来天津卫,连家里的灵堂都不顾了,只为了将那外室子哄回去,听话便留下,不听话便杀掉!
这般等韩宓在自己的正房门槛内迎到苏樱后,一眼便发现苏樱的目光如刀。
要不是韩宓早就见惯了这种神情,这眼刀说不准就会将她生生剜出几个无形的血洞来。
而眼下的她,不过是淡淡一笑。
却也正是韩宓这份淡然,再搭上金桥方才那几句警告,如今这小子还无声的立在一边,眼里全是防贼一般的冷厉,越发激怒了苏樱。
就在赶来天津卫的路上,她苏樱还曾天真的期盼过,她这位异父异母的姐姐会顾念几分姐妹情分,伸手帮她一帮呢。
哪怕韩宓不想帮她,总不会忍心看着温靖侯绝了嗣,也该将那逃家的小崽子交到她手里吧?
敢情她竟是做了一路的梦!
苏樱满心的怒火与悲愤不禁全都化成了比哭声还难听的怪笑。
外面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正渐渐暗下来,只余西边的天空被残阳染成血色。
她这笑声穿破门窗渗入暮色,立时将那才刚归来的鸟儿又惊飞了。
就连在外头行走的仆妇乍一听见这笑声,还都以为见了鬼,全都戛然止住了脚步,惊讶的四处张望起来。
金桥的心顿时随着这笑声揪紧了,一阵凉意也密密麻麻爬上了他的后背心。
只可惜也不等他暗叫一声不好,更不容他伸手做出任何阻拦的动作来,苏樱已经如同脱了缰的烈马,风也似的一头撞向韩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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