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吾佛门者,须得皈依三宝,且持五戒,汝当细听慎思——
“一皈依佛,觉而不迷;二皈依法,正而不邪;三皈依僧,净而不染。
“五戒者,一曰‘不杀生’,二曰‘不偷盗’,三曰‘不邪淫’,四曰‘不妄语’,五曰‘不饮酒’……
“斩尘缘,净六根,至形寿终,可否?”
荒山古寺,一炷清香。
明净左手立掌,右手持剃刀,低头看着跪在蒲团上的年轻人,而那人只是沉默,片刻后缓缓抬头,风将袅袅青烟吹散,模糊了眼眸。
“可。”
明净与他无言对视,轻叹一声,于是剃刀落下,从此世上多了法号“明觉”的年轻僧人。
然而,斩得断的是头上烦恼丝,斩不断的是心中千千结。
明净居无定所,明觉便也随他云游四海,说来实与先前别无两样,明觉大多时候仍是沉默寡言的,他天资过人又悟性奇高,不论明净传授的是经书要义或者武学经典,俱是过目不忘、入耳铭心,一年修行抵得上旁人十年苦功,饶是见多识广如明净也不由得为之惊叹,也正因如此,他对这个师弟愈发上心了起来。
二人朝夕相处两年,明觉从不提自己的前尘过往,明净也未曾刨根问底揭人伤疤,但他看得出来明觉纵使遁入空门,其心中仍怀忧愤,这一股郁气若不得消解,只怕终有一日会伤人伤己。
“师弟,乱世社稷难安,百姓民不聊生,于是出家者甚众,此为何故?”
“一则我朝律令许出家人不纳税、不服役,二则世人敬奉,天地鬼神、心向缥缈福报,故有逢凶遇劫而不堪受者,舍家出世以求解脱。”
“似此之人,昼夜诵经礼佛,莫有一日懈怠,可成正果?”
“有人眼观红尘而心上无尘,亦有人口中念佛而心中无佛,是以欲成正果者,必得先正其心,否则人在青灯古佛前,心在滚滚红尘中,修行不过一场空。”
“那么,师弟你呢?”
“……”
“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注)。师弟,那日剃刀落下之前,你心中所念的是佛经,还是尘缘?”
“……”
“如今北疆战事既定,天下休养生息,各地多有僧道还俗归家,而你分明牵挂红尘,却要投身空门,不过避人、避世、避心魔罢了。”
自始至终,明净的语气都是不轻不重,话也说得不急不慢,可这一字一句听在明觉耳中,犹如犍稚一下下击打着木鱼,于心间荡起绵长不绝的回响。
他竟是无话可说。
言至于此已觉深,明净心中暗叹,盘坐在不远处的树下闭目休憩,将这长夜与篝火都留给了明觉,他眼中映着火光,手里拨动着念珠,火光越来越暗,念珠也转得越来越快。
当日,他双掌合十跪在佛前,垂首等着明净代先师空见为自己剃度,不可谓心不诚,可在那片刻的沉默里,杂念如野草生于荒原,他的确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比如那个已经被他抛弃的名字——萧正则。
萧正则是平康八年生人,出身于当今如日中天的后族萧氏,虽为二房庶子不甚光鲜,但已胜过了寻常子弟不知凡几。
他与生母无缘,自幼未见其面,而他生父萧胜峰的正妻早于数年前就难产去世,从此不再续弦,一年到头多是在外奔波劳碌,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带回了个孩子来。
无人知晓萧正则的生母是谁,萧胜峰一字不曾提及,只道这孩子是自己的亲骨肉,族老主持了滴血验亲的仪式,又见稚儿眉眼间颇有熟悉影子,思及萧胜峰这些年来的功劳苦劳,便爽快地认下了此事,使萧正则顺利成为了庆安侯府这一代的庶长子,那会儿萧正风还没满月,嫡长子萧正德年纪尚幼,尽管祖父萧长荣不甚喜欢这个庶孙,但也不会苛待,他的日子算是好过。
萧胜峰性情严肃,自是做不成那等嘘寒问暖的慈父,自打儿子五岁开始,他便亲自教导其文武艺,使萧正则在舞勺之年就习得了一身好本事,又在校阅里拔得头筹,被亲至都督府巡视的平康帝一眼看中,破例点其入骁骑营,从而在同辈的世家子里脱颖而出。
圣旨传入府中当日,宫里的萧皇后听闻喜讯,也命人送来赏赐,仅一根青玉簪,却是她娘舅留下的遗物,非亲近爱惜之人不可得,此已胜过万金。因此,萧正则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青玉簪,又忍不住想起过去种种——这位皇后姑母虽是久不出宫,但每岁赐给府中子侄的东西从来不曾少过自己那份,即便按照礼制比萧正德、萧正风二人削减了些,用心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小时候被铁砂烫伤,还穿过对方亲手做的雪绸衫呢。
萧正则练武勤奋,难免磕磕碰碰,他将那根舍不得佩戴的青玉簪藏在匣中,想着有朝一日把它传给自己的后人,如此代代相传,方才不辜负皇后姑母这番心意,可惜时不过月,庆安侯萧胜云过寿,他穿戴一新再佩上这根青玉簪以表敬重,却在起身贺寿时被倒酒的婢女撞落了玉簪,一声轻响,玉碎难全。
老侯爷萧长荣去世刚满三年,这场寿宴是出孝也是对萧胜云袭爵迟来的庆贺,上下人等无不喜笑颜开,席间出了这样的事,萧胜云当即拉下了脸,待到宴后宾客散尽,那婢女就被拖到后院里受罚,指头粗的藤鞭蘸水打下去,侯夫人说了句“见不得血”,这鞭刑便不会让人立时皮开肉绽,只让人生不如死。
世子萧正德看过一阵,嗤笑了声便拂袖而去,萧正风倒留在原地继续看着,等萧正则从前院赶过来,正好对上他满含恶意的挑衅笑容。
萧正则自幼习武,区区一个婢女如何能撞得他晃身落簪?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他知道是站在身旁另一侧的萧正风出手暗算了自己,这婢女不过是无辜受累,场上其他人未必都没瞧见,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做了睁眼瞎。
萧正风打小就与他争来斗去,唯有这回萧正则动了真火,可他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只是救走了那名婢女,把碎玉放回原来的匣子里,从此不见天光。
数月后,校阅名列第二的萧正风也入了骁骑营,按规矩下场试武,萧正则主动请缨出战,生平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规劝,硬生生打断了这厮两根肋骨,哪怕回家不辩不躲地吃了三十鞭,也只是还了脸色难看的萧正风一个笑容。
嫡庶之争素为家族忌讳,萧胜峰得知此事后叹了口气,很快动用职务之便将萧正则安排进了宫里。萧正则年纪虽轻,但出身不低,又有一身被平康帝金口玉言称赞过的本领,他很快成为一名天子亲军,负责戍卫宫中。
许是因缘注定,亦或自然而然,在那巍峨堂皇的宫城之内,在那不被正传野史所载的平凡一日,萧正则与殷柔嘉相逢初识了。
华容长公主年方二八,貌若春花而性如烈火,恰有西域使者进贡了红鬃宝马,平康帝难得起了兴致上马一试,不料这马桀骜非常,若非皇帝弓马娴熟,怕要被它甩落踢踏,彼时萧正则疾步赶去勒马护驾,忽听“扑哧”一声,竟是一身明艳宫装的公主无畏上前,双手抢过御刀,眼也不眨地刺入了马腹。
萧正则护住平康帝,血溅了他半身,他略一眯眼便转过头去,只见殷柔嘉卷了衣袖擦拭脸上血迹,胭脂红如血,血比花更艳。
一惊之后,平康帝龙颜震怒,顾不上发落那些护驾不力的侍卫,先将冲动的华容长公主训了一通,殷柔嘉抹干净了血迹,螓首微垂静听父皇责骂,丝毫不见方才手起刀落的雷厉模样,等平康帝怒气稍缓,她才反问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子女,不敢不珍惜万分,然父皇之于儿臣同样重要,乌鸦尚有反哺之意,儿臣安能目睹父皇遇险而落于人后?”
殷柔嘉这番话说得实在动人,既让平康帝转怒为喜,又不着痕迹地为侍卫们求了情,并非他们不够忠心护主,而是公主救父心切,两者实不可相提并论。
果不其然,死马很快被人拖了下去,在场众侍卫皆受惩罚而免于重责,萧正则更是有功无过,他本就是萧皇后的子侄,早先又得过皇帝青眼,这下直接被提拔到了平康帝身边随行护驾。萧氏能有今日风光,出了个皇后是其一,家族里人才顶用是其二,平康帝将萧正则召到身边,原本只是一时兴起,却在亲自考校一番后改了主意——帝王心是海底针,平康帝既提防勋贵外戚,又想着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实不能放任自流,若能一手培养出个可信可用的人,一来防范后患,二来待太子日后克继大统,也是大有裨益。
于是,萧正则虽非科举入仕,但也成了实打实的“天子门生”。
殷柔嘉得知了此事,一早就兴冲冲地拉上太子来堵他,彼时萧正则刚上值,心里还琢磨着平康帝昨日赐给他的那册孤本,听到前方传来轻快且疾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去,朝霞般昳丽的颜色就此沉在了眼底。
“听说父皇收了你做学生,那你要叫我一声‘师姐’,否则我是不放你走的。”殷柔嘉笑得眼如月牙,太子在旁扶额摇头,脸上倒也带着笑。
君臣有别,这自然是于礼不合的,但周遭别无外人,萧正则对上殷柔嘉的笑靥,忽然发现她脸颊两侧各有一个梨涡,笑起来时烂漫又醉人。
他如被明霞迷了眼,又像是凭空喝醉了酒,神使鬼差般轻声唤道:“师姐。”
那是平康二十二年,他十四岁,少年意气,风华正好,一如那东升的太阳。
然而,旭日终成夕阳,好景总是不长。
平康二十六年八月,靖北之战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平康帝命太子监国,率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十八岁的萧正则亦在行伍之中,他是轻骑校尉,领着骁骑营的精锐骑兵在北疆纵横来往,击敌于荒原群山之间,战功可谓惊人,但在两国交战的时候,一人之力固强而穷,当前方传来靖军溃败、乌勒大队取道雁北关南下逼近宁州的噩耗时,若非天子亲自坐镇中军,只怕已是兵心大乱。
敌军从雁北关奔袭宁州,最多五日就可兵临城下,兵部尚书刘宾请帝回军,大将军张怀英也主张坚守缓攻,而平康帝盯着舆图沉吟半宿,将萧正则召到面前,手指宁州城外两百里处的一处山谷——乌勒人行军以杀掠为主,其要诀在于‘快’字,故而他们每每大举出兵,都要提前在战略要地布置好秘密营地,借助叛贼和奸商的手段囤积各项辎重,而那里地势险峻,环境极为复杂,探子冒死传回情报,十有八九就是这儿了。
如今敌军在雁北关经历了一场大战,虽是得胜也伤损不小,急行军至宁州地界前必先整顿补缺,若能抢先一步毁掉这个据点,敌军势必放缓攻势,而靖军也有了反攻战机……问题在于,来得及吗?做得到吗?
说完这番话,华发已生的平康帝咳嗽一阵,仍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正则,后者难得犹豫了半晌,却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在心中疯狂推演行动成败,最终单膝跪下,垂首领命。
除却自身,萧正则只带走了十六人,偷袭这种事人手贵精不贵多,退一万步讲,就算功败垂成,能少几个人送死、多留下些有用之身,那也是好的。
万幸探子的情报无误,十七个人分成三路潜入敌营,引诱、扰防和突袭等三步行动一气呵成,沉寂的山谷里炸开了轰隆巨响,破晓前的夜空先一步被熊熊火光点亮。
萧正则像个血葫芦一样,他抢了一匹疯马从营中冲出来,又被飞箭射落马下,上百个愤怒至极的追兵朝他逼来,挥舞着刀枪剑戟要把他砍成肉酱,而他只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抹一把脸上的血和土,回头看了眼山外的朝霞。
那样的明艳,那样的绚烂,一如初见之日她穿着的那身宫装。
于是,他笑了起来,一头扎进她怀里,从山道上坠落,滚进湍急的河流。
等到萧正则终于苏醒,靖北之战已尘埃落定数月有余,救了他的人是一对老夫妇,他们的儿子已经死在战场上,夫妇俩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在下游的浅滩捡到了他,萧正则身上穿着靖军的衣裳,破布跟肉长在了一起,脱下来后通体找不到几块好地方,夫妇俩没法带他寻医问诊,见他年岁与自己亡子相仿,也不忍就此丢弃了他,只能尽其所能地找来草药给他治伤,把粥煮得稀烂勉强喂着他……如此过了数月,或是萧正则命不该绝,他把黄泉路走了一半,又原道撤回来了。
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战事如何了,夫妇俩也不知详细,只告诉他打了大胜仗,可没等他笑出来,又从他们口中得知现在已经不是平康二十六年,而是永安元年了。
靖北之战打赢了,平康帝完成了收复云罗七州、重立雁北关的夙愿,天下欢呼震动,哪知就在大军回朝途中,为此战熬干心血的平康帝于宣州病倒,驾崩。
萧正则脑中“嗡”了一声,他眼前发花,撑着土炕的手陡然泄力,人一下子翻滚在地,险些就爬不起来了。
平康帝龙体抱恙,萧正则是知道这件事的,不独他一人,当时围在天子身边的几位重臣也都清楚,只是战事紧急,切不可未战而伤士气,平康帝命太医以针灸为自己强提精神,时常日夜不休,行军时更无拖延……诸般种种,于此时此刻一并涌上心头,生死当前都没怕过的萧正则,生平头一次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更让他惊愕万分的是,于数月前在灵柩前即皇帝位的永安帝并非皇太子,而是他姑母萧皇后所出、年仅六岁的皇次子。
乡野之人不知详细,他在伤势好转后拜别了老夫妇,费了几番周折才打听到“先太子惊闻帝崩噩耗,大悲之下暴病而薨”这样的消息,
对此,萧正则不敢尽信。
他改变了主意,没有直接通过附近的军营官驿与家族恢复联络,而是在乔装改扮后秘密回京,本欲通过暗线找到过去同为天子近卫的同僚,不想竟是石沉大海,这些不同寻常的变数如一块块压得他的心脏不断下坠,愈发不敢轻举妄动,转而藏匿暗处盯紧皇宫动向,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寒夜里,他在宫城西南角的一处水道边捡到了一个宫女。
萧正则记得这个宫女,她叫苏禾,常在太子身边伺候,平康帝有时会一同考校他和太子的功课,苏禾便在旁端茶倒水,其人很知本分,从不多言多语,却不知为何会在这深夜里冒险从水道逃出宫来。
没错,是“逃”而非“失足落水”。
萧正则曾在宫中戍卫,他知道这面宫墙之后是幽兰苑,也就是宫里安置失宠嫔妃的地方,而平康帝早年与王元后鸾凤和鸣,后宫嫔妃不多,六年前立萧胜妤为继后,一心都扑在了军国大事上,当今的永安帝更是年幼,这座幽兰苑已经空置很久了,这个曾在先太子身边伺候的大宫女若非有意为之,怎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救了她,不想苏禾悠悠醒转后,第一眼刚看清他是谁,下一刻便惊恐地要拔簪刺他。萧正则不愿伤她,更不敢惊动了旁人,费了些功夫才重新取信了苏禾,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个骇人隐秘——
先太子,怕是被人毒害的。
苏禾说噩耗传回宫中后,太子的确悲痛不已,数日寝食难安,令人忧心忡忡,但他身体素来不差,渐渐缓过神来,一面处理政务,一面准备迎接先帝灵柩回京的事宜,结果那一日,小皇子拿了个梨子来暖阁,让她分成两半与太子同吃,哪知半只梨还没吃完,太子就倒地不起了,随即赶到的太医已是来晚一步,剩下的小半只梨查验无毒,小皇子先前也当着众人的面亲口吃了另外一半,证明这梨没有毒,应是太子在大悲大恸之下郁结于心,由此引发暴病。
她目睹了这一切,却是无能为力,唯一能所做的是冒着杀头风险施计换掉了那剩下的半只梨,悄悄切下少许梨肉拌进饭里喂了老猫,那猫当晚便死了。
梨中有毒,连她这样的人都可查验出来,太医院怎么会无计可施?
无非是不敢罢了。
宫女人微言轻,就算她扯开嗓子大喊一通,也不过是白搭上一条命,太子已死,华容长公主是女儿身,小皇子作为先帝仅存的子嗣自当克继大统,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她无法改变这个结果,正如她无法阻止那些梨肉很快腐烂,从此证据不存。
新皇登基后,苏禾就被打发去尚服局做事,不久便被人抓住错处罚到了幽兰苑,这其实是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趁机踩她下去,上头的人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苏禾心里揣着惊天秘密,本就惶惶不可终日,她在凄清幽冷的幽兰苑待了数月,饥寒交迫又昼夜难安,故而当苏禾在洒扫时意外发现了这处能通往宫外的水道,她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趁夜顺水滑下,纵然被淹死在里面,也好过疯癫而亡。
萧正则听罢她的遭遇,良久未吭一声,苏禾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她垂首等待处置,却听萧正则缓缓道:“你愿随我去见宋相吗?”
苏禾一愣,泪水终于滚出了眼眶,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萧正则,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却在此刻无端想到了眼前这个人与先太子同在先帝面前低头听训的时候。
她颤声道:“没有证据了,没、没人会信我的……”
“当初先帝出征,留太子在朝监国,钦定宋相为辅政大臣,再者……他还是太子少师。”
说到这里,萧正则忽然哑了声,挺直的背脊一点点弯了下来,像是要埋首痛哭一场似的,可他只是掐破了手掌心,气如游丝般道:“至少,要让他知道。”
苏禾其实是怕死的,哪怕她在跳进水道那一刻已经做好了丧命于此的准备,可在逃出生天后,她又迫切地想要活下去了。因此,她缩在逼仄的屋子里整整两日,才惨白着脸搭上萧正则的手,跟他一起前往宋府。
宋元昭公务繁忙,京城里耳目众多,他们不敢贸然登门,也信不过那些下人,只好在宋元昭下值归家时上去相认,再设法进府详谈。当那顶轿子出现之前,他们两个人躲在墙角阴影下,苏禾抱着手臂瑟缩成一团,她小声跟他说着话,念叨着许多年没回去过的家,想回去给爹娘尽孝,还想嫁个老实本分的男人,生个一儿半女,过上平凡终老的日子……他听在耳中,知道她怕极了,便一遍又一遍向她保证,等他们见过了宋相,他一定亲自送她回家。
待到天光昏暗,长街尽头终于出现了那顶大轿的影子,萧正则用力一咬舌尖,反手一牵苏禾就要出巷上前,不想后方陡然传来破空声,他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些喃喃自语就在他耳边戛然而止了,有温热鲜血从苏禾脑后流淌出来,她睁大了眼睛看萧正则,再也没能闭上。
轿夫抬着轿子从巷口路过,没人知道刚才在那十步之外的阴影里发生了什么。
萧正则抱住了苏禾,僵硬地转身看向石子射来的方向,从暗巷另一端走来的人是那样熟悉,以至于让他感到了万般恐惧,浑身的血都好似凉透了。
是他思虑不够缜密,皇宫大内是何等森严之地,而苏禾再如何落魄也曾是先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她的突然失踪怎会连朵水花都激不起?不过是有人将明流搅成了暗涌,放长线钓大鱼罢了。
萧胜峰只用一颗石子就轻易要了苏禾的性命,他手里还有一柄出鞘短刀,想来也是不准备放过这个与她同行的人,可当他看清了萧正则的脸,刀锋暗淡无光,人也骤然失声,唯有寒风从两人身边呼啸而过。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萧正则记不大清了。
他只记得那天晚上没有月光,路很黑,自己抱着苏禾死不瞑目的尸体走得跌跌撞撞,想把她送回家去,又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最终耗尽了力气也只能把她安放在义庄门口,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钱,如来时那样孤身离开了京城。
这一去,历经多少时日,辗转多少山水,萧正则也都记不得了,他像一具行尸走肉,迷茫麻木地走在人世间,比流民更狼狈,比乞丐更可怜,有人施舍给他一口粮他便吃,有人抢他东西他也任之来去。直到路过了一处街市,萧正则恍惚间听到人们频繁说起“七月半”、“救倒悬”和“水陆道场”等话,这才勉强拉回了些微神志,他想着……至少要给那些回不了家的人,点一盏灯。
可佛寺也不是任何人都可踏进去的,门口迎客的和尚见了他便与打发寻常叫花子一样布施了食水,萧正则却不要,他想进去供一盏灯,但拿不出香油钱,周遭的香客都对他避之不及,和尚们也不再理他了。
萧正则只好离开,听一个老妪说起附近山上还有处破庙,里面没有和尚,但是还有供奉灵位的静堂,他便上山去了。这一回无人阻拦,萧正则如愿进入了那间破庙,他没动供奉在静室里的灵位,只用了一些封存好的香烛,在殿内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供起了灯,而后跪了整整一夜,眼睁睁看着火光从明亮到熄灭,方才蹒跚而去,倒在了山脚下,被回山祭灵的明净救治收留。
此后,世上少了名为“萧正则”的侯门子弟,多了法号“明觉”的年轻僧人。
可那些个前尘往事,当真是改换了名姓便能随手一抛、说忘就忘的吗?
面前的火光明灭不定,一如当年那盏风中残灯。
明觉彻夜未眠,枯坐至天亮。
翌日,两个僧人做完了早课便再度动身云游,一切如常,仿佛昨晚无事发生。
又数月,他们在淮水东岸偶遇了一行人,竟是致仕朝官携家眷出京,预备渡河归乡。
陈素乃平康十八年进士,性孤直,才德俱,平康二十二年官至吏部给事中,今岁秋闱放榜前夕,他与三位同僚联合了一位御史上奏弹劾左侍郎张升平鬻题舞弊。正值吏部尚书宋万钧年高致仕,而张升平的干才、官声和资历都是极好的,再有了主持金秋会试的政绩,升任尚书几乎是板上钉钉,故而这次联名弹劾后,不仅朝野震动,满京也是哗然,张升平下狱受审,遭到严刑拷打,拒不认罪。
不久,这桩大案被查了个“水落石出”——张升平受贿鬻题乃子虚乌有,陈素与之有怨,以此诬告上官。
先前检举的证据都被一一推翻,原本一面倒的风声如受无形大手操纵般飞快逆转,联名弹劾的几人俱遭发落,陈素更是挨了廷杖又被罢官,声名狼藉受人排挤,唯有张升平因祸得福,不仅赚了风评,还顺理成章坐上了尚书之位。
明觉与陈素无甚交集,可他认识张升平,这人与先代庆安侯萧长荣是密友,现在的侯爷萧胜云论资排辈还得在私下唤其一声“世伯”,两家的交情虽不曾摆在明面上,但在逢年过节时从未断过走动。
陈素是否为诬告,明觉不得而知,但萧太后极力擢用张升平,为萧家在朝堂上增加一大助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否则他就算洗清了冤屈,也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官复原职,甚至更上一层楼。
明净与陈素萍水相逢而一见如故,他们谈笑论禅的时候,明觉独坐沉默,有陈家的幼子跑来摸他光头,很快被家人斥责并代为致歉,他也只是摇头。
然后,那艘船在夜深人静时进水沉江了。
明觉得知此事已是在数日后,明净懂一些医术,在市井间为人治些跌打损伤,听一个渔夫说起在江上发现了好几具浮尸,他心里猛跳了一下,连忙追问详细,才敢确定是陈家人。
他随明净亲自到义庄为陈家人超度,待明净看过了尸体,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说是掷金楼的杀手所为。
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大名,明觉从前只是略有耳闻,不想这些做人命买卖的家伙竟胆大到了与朝廷权奸为伍的地步,他向明净追问详细,哪知这触动了师兄的心伤,牵扯出空山寺、掷金楼以及萧家之间算不清的冤孽账来。
猝不及防之下,明觉如遭雷击。
除却师兄弟这层身份,明净对他有救命之恩,亦有再造之恩,明觉本是决心与从前一刀两断,从此随明净做个云游僧,他耐得下苦行,愿如空见大师那般舍身渡厄,不想什么妙法正道,也不求什么苦乐业果,如此便好。
他何曾想到,连这也是可望不可即的呢?
执意铲除空山寺的主谋是掷金楼,亲手落下屠刀的却是萧家人,而他固然舍弃了名姓,骨子里还流着跟他们一样的血。
明净若知道了真相,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个师弟呢?
自己已知道了真相,该如何面对明净这个师兄呢?
明净那夜的话当真说得对极了,他遁入空门不为修成正果,只是在逃避罢了。
不逞口舌可避人,不思红尘则避世,然心魔斩之不断、随身不离,又要如何避之?
明觉不敢对明净道出真相,他在埋葬了陈家人后向明净告辞,返身走上了他以为不会再回去的那条路。
说巧也不巧,他刚回京就赶上了一件大事——庆安侯世子萧正德在府中被杀。
明觉在街巷间乍闻消息,一时竟无言语。
他与萧正风相看两厌,同萧正德的关系也算不上好,那人是侯府嫡长子,亦是侯府未来的主人,这家族被其视为囊中私产,不准任何人觊觎一眼,连至亲手足都被提防着,何况一个庶出的堂弟?
可他从没想到萧正德会死于非命。
明觉在京中暗查此事,得知犯下此等大案的乃是掷金楼第一杀手白梨,而他已知萧家与掷金楼暗中结盟,白梨身为掷金楼的头牌,怎会无故将血刃对准萧正德?他继续追根究底,又牵扯出了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遇刺身亡一事,细究其中因果,竟是萧正德与薛海结怨在先,陷害不成遂向掷金楼买凶杀人,不想会被白梨取了性命。
时近年关,在天子脚下发生了此等大案,死者又是皇亲国戚,整个京城都戒严了起来,明处有京兆府和兵马指挥司联手搜捕凶犯,暗中有掷金楼精锐倾巢而出追杀叛徒,白梨凭一己之力能闯出京城已是大不易,眼下竟在遍布方圆百里的天罗地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么是她真有通天本领,要么就是有人接应掩护。
明觉想到了一个人——侍讲学士薛海之师,当今丞相宋元昭。
翌日,他上宋府化缘,大靖佛道之学昌盛,丞相门前的守卫也愿与出家人结个善缘,明觉讨了一碗水饭,留下一条檀木手串,珠子上新刻的却非佛文,而是“愚不可及”和“韬光养晦”八个字。
前者乍听像是骂人,实是出自《论语·公治长》,全句应为“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乃当年宋相得知平康帝亲授萧正则文武才时兴起发问的,问法刁钻,破题也难,而他不是正经考科举的读书人,不必作一篇文章出来,略一思索便以“韬光养晦”作答,算是过了关。
又三天,朝廷休沐,明觉再次登门化缘,这回被守卫引入了府中,至后堂拜见宋元昭,他口诵佛号,双掌合十一礼,抬头与那位清减许多的老丞相四目相对。
一如绝大多数人那样,宋元昭以为萧正则早就死于北疆战场,还为此惋惜悲叹,未料会在时隔三年后于一串佛珠上窥见故人痕迹,更不想重逢会是这般模样。
古诗云“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便是如此了。
宋元昭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回却是忍不住起身上前,以掌抚过明觉肩背,将他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番,终于确认其身份,连声道:“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啊,陛下……先帝若能有知,也当宽心释怀了。”
说到最后,他已是语带哽咽,神情既喜也悲,明觉对这些心知肚明,偏偏一声难吭、一字难言,唯有躬身拜下。
当晚,宋元昭与明觉秉烛夜谈,这位宽仁的长者没问他既然大难不死又怎不回家报平安与亲人团聚,只与他说起京城三年来的种种变化,善意避开了那些明争暗斗的龃龉。待他细细听罢,方才将自己死里逃生、颠沛流离的经历说了出来,饶是宋元昭阅历丰富,也不禁为之唏嘘。
谈话间,苏禾的名字到了嘴边,又被明觉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而他想问宋元昭有无看在弟子薛海的份上包庇白梨,同样没能说出口。
岁末天寒,加之京城戒严更甚以往,萧正则在京有侯府高门可入,明觉却是无家可归,宋元昭本欲留他暂住府中,但被婉言推辞了好意,如今已是出家人,但凡神佛座下三尺地,总能容他落脚一隅。
京中香火最为鼎盛的寺庙是灵光寺,始建于数百年前,内有僧众大几百人,每逢年节时,各家贵人都会前去敬香拜佛,明觉却没有选择在此挂单,而是转头去了京郊一处小庙,其名为“方寸寺”,占地不过十余亩,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年到头香客也不在少数。
方寸寺里仅有僧人不到十数,明觉将自己的衣钵挂在名单下,便在此间住了下来。老主持年纪大了眼昏花,倒是跟他一见如故,说他“颇似一位小善信”,又与他论过几回禅,很快命众僧不必拘礼客套,只将他当寺里人看待,明觉白日里与他们一起接待香客,夜里同几位师兄弟讲经,兴致来了还跟他们出门俗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腊月十九。
这一日,方寸寺来了位不寻常的客人。
风声如泣雪如泪,一辆马车停在寺门前,八名打扮利落的护卫拥着一位青衫女子走进殿内,她摘下披风和帷帽,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庞,模样是一等一的端正漂亮,美中不足的是有些苍白憔悴,眉宇间难掩疲倦,瞧着不过花信之年,眼角竟已有了丝丝不甚明显的细纹。
她显然是这小寺庙的常客,进了殿先拜大佛,旋即找上老主持,由他亲自领着转入后殿,老主持打开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静室,里面没有灵位,只供奉了一尊有些年月了的白玉观音像。
明觉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远远看着她孤身入内,两名护卫一左一右守在门边,点烛的动作顿了一下,火焰燎到手心,没能将他灼伤,只有微微的烫感强迫他回过神来。
他在此挂单,等候半月,终于等到她来了。
先帝发妻王元后尊信南无观世音菩萨,当初三王之乱时宫廷动荡不安,王元后携幼女柔嘉自京郊皇庄回宫的路上竟遭刺客埋伏,混乱中与护卫走失,母女俩仓促间逃至此寺,老主持让她们藏在观音座下空洞里躲过追杀,直到卫队统领萧胜峰带人找到这里。
为了皇家体面,也顾全寺中僧人安危,这事没有宣扬开来,先帝本欲厚赐,被王元后劝阻,改为替庙中佛像重塑金身,并额外打造了一尊白玉观音像送来。待三王之乱平定后,这座小寺庙就成了帝后微服私访时常去的地方,老主持只知道这对夫妻是达官显贵,却不知他们贵不可言。
王元后薨逝于平康十九年腊月十九,先帝痛失发妻后对军国大事愈发勤政,迫切想要在自己有生之年收复云罗七州,不再来这容易使人触景伤情之所,太子的课业也越来越繁重,甚至开始一步步接触政事,唯有华容长公主殷柔嘉照旧于每岁腊月廿九至此拜观音祭母。
在萧正则担任天子亲卫的那四年里,殷柔嘉每到这日都会向先帝要人,他替她驾马车,为她守堂门,听她说心事……身不敢僭越,然心不由自主。
殷柔嘉在静堂待了半个时辰,出来与老主持说了几句话便去抽签,因她是贵女,僧众又是出家人,得按规矩垂下一道竹帘,明觉便有了隔帘与她相见的机会。
不多时,一支朱砂竹签从帘下递了过来,明觉见是下下签,眉头微微一皱,压低嗓子哑声道:“坎为水卦,敢问女施主求问何事?”
一帘之外,殷柔嘉静了片刻才道:“问离人,求姻缘。”
短短六个字,皆如三寸长钉刺进明觉心头软肉,拔之不出,渐入渐深。
“……坎同陷,凶卦也,是雾里看花、水底捞月之象。”
“如何解?”
“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子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如何断?”
“得此卦者,劳而无功。交易困,出行险,名利不遂,疾病难愈……离人未归,姻缘无成。”
一阵沉默过后,殷柔嘉竟轻笑出声,低语道:“如此,也不尽是坏事。”
华容长公主今岁二十有四,但因着父兄先后去世,她已过了出降的大好年纪,萧太后有意为她择选驸马,可惜至今未能成定。
不是她眼高,也并非所选之人个个不好,只是她还没忘了那个人,仍想多等一等罢了。
明觉攥着签的手轻颤了下,竟险些红了眼眶。
他又听殷柔嘉问道:“如何破?”
“……莫执迷、莫强求。心向此花无处摘,回见天涯别处开。放得下缺憾,才能拿得到圆满。”
“那我若是放不下呢?”殷柔嘉执拗地道,“诚如大师所言,世事的确不可能尽如人之所愿,但我若不强求一回,此生便似水中鱼儿般随波逐流,它们可往江河湖海求自在,我却是要困死在池塘中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要下水,任是此岸春尽留不住,花开花落总归是我的。”
顿了下,她转头望着佛像,一字一顿地道:“再者,倘使神佛怜悯于我,真教我强求得手,莫说煎熬劳苦,便是要我折寿还愿也值了。”
明觉脸色倏变,忍不住脱口唤道:“师——”
话刚开头,他陡然想到了什么,剩下的话如被鬼手扼喉般掐了个戛然而止,待殷柔嘉发出询问,明觉只能坐在帘后深深垂首,将那支下下签合于掌心,哑声道:“是小僧参悟不成,反倒着相了,多谢施主指点迷津。”
闻言,殷柔嘉眨了下眼,神情寡淡的脸庞上横生出一笔少女时的生动明媚来,只听她促狭道:“那我这笔卦金可就不给了。”
明觉隔着一重竹帘目送她乘雪而去,暗道:“师姐,你早已给我足够多了。”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次日清早拿回了自己的衣钵,向老主持辞行,趁夜回到了宋府,没有惊动任何不相关的人,悄然潜入宋元昭房中,跪倒在惊醒的老丞相面前,将苏禾之事和盘托出。
明觉或许此生都无法忘记宋元昭那时看着自己的眼神,老丞相面无表情,扶在床架上的手却猛然收紧了,冥冥中似有哀吟,而他面前的人其实一声也未吭。
自始至终,明觉都未能从宋元昭的脸上窥出丝毫端倪,无从揣测这位两朝重臣心中作何想法,而宋元昭没有立即对他的话表明出质疑或肯定的态度,只向他问清了其中细枝末节,便留他在府里暂时住下了。
明觉在宋府住了三天,朝廷岁末公务繁忙,永安帝又是年幼不堪理政,军国大事的决策大权自然分落于丞相和太后之手,宋元昭几乎住在了衙署里,直到户部把今岁钱粮核算完毕并呈报归库,疲惫不堪的老丞相才返回府邸。
入夜,风雪大,星月疏,宋元昭带明觉去见了一个人——传闻里惨死家中的前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
薛海与明觉的年岁相差无几,他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才情过人,相貌堂堂,虽也有些读书人的文弱气在身,但他脊骨直、目有神,言谈举止间隐有锋芒,肖似其师而青出于蓝。
倘使明觉没有记错,薛海本为宁州人士,后来入京赴考,宋元昭为其会试座师,因他文章作得好,便被推为会元,待殿试过后,薛海正式提了束脩拜师宋元昭。因此,要说相处日久,薛海远比不上宋元昭的其他几位学生,可论起师徒之情,这年轻有为的关门弟子又胜过了旁人,也难怪宋元昭会为他的遭遇震怒不已。
然而,接下刺杀薛海这个任务之人是白梨,潜入庆安侯府杀死萧正德的凶手亦是白梨,前者被一把火烧了个毁尸灭迹,后者则是一刀毙命横尸寝卧,乍听无甚差别,实有颇多值得细究之处,今见薛海尚在人世,更是证实了明觉心中猜想。
萧正德再如何不好,到底是血缘至亲,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用劲攥紧,轻声问道:“薛学士既然逢凶化吉,为何不返回朝堂呢?”
宋元昭带他过来之前,显然是先跟薛海沟通过的,大难不死的前翰林院侍讲学士如今身着一袭布衣站在屋内,一豆灯火将他照得愈发身影颀长,只听薛海不答反问:“大师可知我与庆安侯世子因何结怨成仇?”
一个是入了待诏房的御前红人,一个是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不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朝官与勋贵之间素有一道界线在,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越过界去,是以冲突龃龉常有,而似这等牵连性命的血债罕见。
明觉仔细回想了半晌,摇头道:“只听说一切之始乃是救人。”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等后来积怨渐深,已然不值一提。”薛海叹了口气,“此番他之所以容不下我,盖因我偶然发现其与内宫之人暗中来往,甚至……”
身为萧太后的亲子侄,萧正德不仅是庆安侯世子,还在宫中担任了太常寺少卿兼左散骑常侍的职务,这使得他能够时常出入宫闱和在御前行走,而当今天子不过十岁,后宫六院虽无嫔妃,但多有年轻貌美的宫女,萧正德本就为人轻佻,一来二去便大起了胆子,竟妄图将手伸向至今未曾成婚的华容长公主,终因薛海撞破他与宫女密谋而不成。
秽乱宫闱事关重大,薛海拒不接受萧正德的威逼利诱,但顾及到后宫女眷的名誉,他没有声张开来,只向永安帝私下检举了此事,萧太后很快寻了由头撤去萧正德的职务,令他在府中禁足不出,那些涉及此事的宫女也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宫里头少了这十来个人,与江河里少了十几条鱼虾无异。
于薛海而言,这般结果自是不够公允的,可后宫之事不比朝堂,关乎皇家颜面本就没多少公理可言,他一个外臣加以干涉已是逾越了,再多的实在无能为力,而萧太后对萧正德的处置也无可厚非,表面上只是撤其虚职,但她命其称病禁足,顺势取消了萧正德的亲事,连内定的差事肥缺也没了,几乎注定了他这一生止步于此,只能做个凭借父祖恩荫浑噩度日的纨绔子弟,保不准哪日连世子之位都没了。
性情狠戾的萧正德既不肯就此甘心,亦是恨火难平,故而不久之后,掷金楼那千金一命的悬赏单上就多了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的大名。
“……我虽大难不死,但庆安侯世子毕竟因我而亡,萧家的人若知我幸存,绝不会与我善罢甘休。”
烛火幽幽,薛海不疾不徐地将此事始末道出,平静得不似个从鬼门关前折回来的人,反观明觉心中波涛起伏,一时竟不能言语。
萧正德祸乱宫闱之事已被萧太后压了下去,人证物证俱毁了个一干二净,就算宫里还有知情人,也绝不敢泄露只言片语,薛海手里并无足以给他定罪的实证,而萧正德买凶杀人不成反被索命一事又牵涉到了萧家与掷金楼的隐秘合作,其中利害远不止两方派系的明争暗斗,在没有十分把握之前,倘若不管不顾地揭破开来,后果未必如人所愿。
一如先太子之死的谜题,并非无人能解,只是无可奈何。
“那就继续做个睁眼瞎子?”
半晌,明觉如是问道。
宋元昭没有立时回答他,而是带着两个年轻人去见了永安帝。
偌大宫廷遍布萧太后的耳目,纵使宋元昭身为当朝丞相,想要避开巡守夜入禁宫亦非易事,哪知这一路兜兜转转竟是畅通无阻,可见是早有人安排好的,明觉思来想去,如今也只有同在内廷的华容长公主能帮上这个忙了。
他心中隐有一丝期盼,又生出了更多的惶恐,待见到了孤身出现在密室里的永安帝,明觉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萧正则从前在宫中戍卫的时候,永安帝还是个跑跳都不利索的小皇子,常被乳母和宦官带着玩耍,平康帝宠爱他却不曾对他寄予厚望,如此等太子日后克继大统,这小皇子才能顺遂安好,哪知一切竟会走到这步田地呢?
明觉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便是他们三人一同现身,永安帝最先注意到的并非宋相,也不是“起死回生”的他,而是落后些许的薛海,甚至没顾得上天子之仪,显然为薛海尚在人世这件事喜出望外,再思及薛海年纪轻轻就入了待诏房,并肩负为永安帝讲学的重任,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今看来还有几分师徒之情在,恐怕这才是萧家人容不下薛海的真正原因。
永安帝幼年登基,至少十六岁方可亲政,可这六年时光何其漫长,以宋元昭为首的一干老臣固然能勉力跟萧太后及其党羽抗衡,但当争斗不再止于朝堂,便不得不做出相应的变策,否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薛海之事不过是场开端罢了。
朝堂上心怀叵测而结党营私的势力不止一个萧家,江湖中见利忘义而为祸犯禁的组织也不止一个掷金楼。
于是,由宋元昭提议、受永安帝准许,飞星盟就此成立了。
这一日是永安三年腊月廿四。
永安帝钦点薛海为飞星盟的盟主,他自此改名为薛明棠,欲以九宫区分部下职能,明觉拒不受乾宫之位,随手在其余八个字上一点,正好是“震”。
明觉垂头良久,忽然问道:“你不愿回朝堂,当真只有这些原因?”
薛明棠知道他言下之意,左右四下已无别人,坦言道:“此案震惊朝野,萧家串通掷金楼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白梨头上,黑白两道已无她容身之地,我与萧正德同死则罢,若是我回归朝堂,难保不会有人借此将我与她打为共犯,反倒让庆安侯府有空可钻……再者,她为我舍生忘死,我岂敢辜负情义?”
“白梨是你什么人?”
“萍水相逢,缘来倾心,今后嫁娶合卺,她便是我不离不弃的结发妻。”
“你本来前途无量,有陛下和宋相关照着你,此案罪在萧正德,庆安侯府在太后压制下未必会穷追猛打,若是你为情所累,非明智之举。”
明觉此言发自肺腑,已算得上交浅言深,薛明棠郑重谢过了他,这才道:“人生于世,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小与大,私与公,确有不得不作出取舍之时,但人心如宝玉,可琢不可磨,今日能择大负小者,难免将来不会因私废公……某不过一介凡人,不敢比肩圣贤,亦不愿堕落下流,惟愿从心尽力,至此生终末。”
从心尽力。
这四个字说来轻巧,却是重逾千钧。明觉抬眸望着薛明棠,他一只手就可将之捏死,但有的人即便粉身碎骨,那也是清清白白的。
他又低头去看那个“震”字。
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常怀谨慎忧患之心,去恶从善,严于律己。
许是冥冥之中当真自有天定。
明觉没有留京过年,他赶回去见了明净,却不为久别重逢,而是一次正式的辞行。
他说此行归家见得故人,到底是前缘未断应有了结,尚有未尽之事须得去做,这一走不知多少岁月,望师兄好自珍重。
明净问他:“还回来么?”
明觉只是双掌合十,摇头。
自始至终,他都是人在此间而心落别处,伽蓝烟雨洗不净他身上尘,京城繁华也化不了他眉间雪,只有那未走完的路还让他牵肠挂肚。
他不怕身死异乡,也不惧劳而无功,只想做一回从心尽力的选择,再看一眼明艳如火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