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望后三日,塞外北风卷地,落下了今岁初雪。
过午时分,石上积雪半寸深,白知微背上药篓下山东去,入鬼哭谷采一味药。
雁北关外四绝地里,鬼哭谷的地势最为复杂,在外人看来也最为危险,盖因这座天然迷宫似的山谷中有一种毒物,名为“血玉蝉”,其不过寻常蝉儿一半大小,通体血红剔透,毒性剧烈,凶猛善攻,若被此虫口器刺中,不出一炷香就会溶血而死,委实令人防不胜防。
自古以来,敢闯四绝地的人并非少数,但若不是万不得已,纵是亡命之徒也不会借道鬼哭谷,毕竟这地方贫瘠无趣,何苦来哉?
世所罕知的是,血玉蝉不仅剧毒伤命,还可入药救人。
血玉蝉不惧严寒酷热,成长习性皆与普通蝉虫不同,它是在每年初冬降雪时才会蜕变,留下的蝉蜕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药材,有延年益寿、通络补元的奇效,大名鼎鼎的武林圣药唤生丹便是加入了血玉蝉的蝉蜕才炼制而成。
可惜的是,血玉蝉在雪天蜕皮,未经炮制的蝉蜕又遇水即化,故而白知微得赶在这场雪融化之前采到足够的蝉蜕,否则便要再等一年。
三百五十六个日夜,于她而言不过尔尔,可对另一人来说,却是至关重要。
去岁,平南王殷熹入京称帝,改年号为昭德,将世子立为太子,其余子女亦得到册封,殷令仪便由清和郡主变为了成安公主,身份尊贵和从前相比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朝臣对萧党之祸心有余悸,再者飞星案余波未平,昭德帝再怎么看重自己的女儿,也不会让她继续在明面上参与政事,而殷令仪正好在这节骨眼上旧疾复发,一年来多在深宫里养病不出,逐渐为大多数人所遗忘。
白知微却不在这群人之列。
当初晚晴谷一战,白知微代兄赴约,从此当了十八年疯疯癫癫的废人,如今一朝清醒,又不得不临危上阵,重新担起寒山之主的重任。于她而言,十八年恍若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可十八年又的的确确是一段足够久远的时间,她错过了太多,只来得及赶上曲终人散的落幕。
在得知了真相始末之后,白知微心中百感交集,但无论如何,飞星案能够平反昭雪,殷令仪居功不小,将来寒山归靖也得需要可信之人在朝助力,白知微于公于私都不忍见其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愿为之尽心尽力。
然而,血虚绝症委实棘手,又在殷令仪体内病根深种,医术高明如殷无济也是束手无策,白知微在这一年来多次与他研讨医案,好不容易才弄出个或可一试的方子来,血玉蝉的蝉蜕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的主药,可这味药材极其难得又鲜为人知,在白知微出事前就已没了库存,只得耐着性子等一场初冬雪落。
好在这些年过去,昔日凶名赫赫的四绝地已被纳入了寒山地界,白知微孤身下山,抄着新辟出来的捷径赶到鬼哭谷外。这里有一支常驻守卫,他们早知山主今日会来,提前在周遭排查过两遍,本想派几个身手利落的人跟随白知微左右,可白知微考虑到血玉蝉特殊的习性,进去的人越多反而麻烦,便婉拒了。
她来得正好,血玉蝉的幼虫才从地下爬出来,各自找了尚未枯败的草木附上去,静悄悄地等待蜕壳的时机来临。
白知微没有惊动它们,她佩戴了能够遮掩自身气味的药囊,无声隐匿在旁,凝神观察幼虫蜕壳的过程,离她最近的一只仅在半尺之外,却没有发现旁边多了个大活人。
不一会儿,它们的背上出现了一条深红如血的裂缝,蜕壳终于开始了。
蝉者,羽化成虫也,如人之死而复生。
白知微屏息静待了近一个时辰,这片区域的大多数蝉蛹才算完成了蜕变,新生的蝉虫小而晶莹,肉眼几乎看不出那浅淡至极的红色,剩下那些蝉蛹仍挂在远处,一动也不动了。
物竞天择,既是残忍也是慈悲。
等到蜕变成功的血玉蝉尽数展翅飞走,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白知微这才离开了藏身之处,她避开那些死去的蛹壳,用岫玉打磨成的小刀轻轻将蝉蜕采入玉匣里,指腹、指尖全程不碰其分毫,直至采集完了所有蝉蜕,她才将玉匣盖上扣锁,长舒了一口气。
天色已晚,白知微无意在此久留,她把玉匣收入药篓,沿着来时的密径走出鬼哭谷,却见外面的守卫莫不僵立原地,连说话谈笑的神态都凝固在了脸上,若非活气尚存,简直与栩栩如生的雕像无异。
“这——”
白知微脚下一顿,旋即飞身向后掠去,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发现情况有变的刹那便做好了决断,欲借鬼哭谷地利拒敌保身,奈何来人早有准备,她这厢身形一展,后方便有一道黑影闪现出来,堵在了白知微退往山谷的必经之路上,探手向她肩头抓去。
正所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武功之道亦是如此,当初的太素神医白知微固有高强武艺傍身,但在缠绵病榻荒废十八年后,再好的底子也已败干净了,这一年来她从头捡起武学,可惜变得衰弱的身体无法回元,应付一些庸手不在话下,若遇见了真正的强敌,压根毫无还手之力。
白知微性情谨慎,能被她派来把守鬼哭谷的人无一不是好手,可这数十人竟是悄无声息地被来者制服,足见对方本领之高,她一时来不及去想此人是如何突破外防潜入这里,仓促下只能护住药篓,扬手间玉刀电射而出,直刺敌人掌心,同时折腰一转,又向旁侧疾退。
这一退,竟正好撞上了温热坚实的活人身躯,那道黑影真如鬼魅般无处不在,白知微转头之前他尚在一丈开外,瞬息间已先她一步抢至道前,从乌黑衣袖里探出来的苍白手指风中拈花似的接下了那柄玉刀,轻轻一转,不甚锋利的刀刃就抵在了白知微喉前。
“你是谁?”白知微自知退无可退,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是高明的医者,一眼便能断人生死,捉隙一扫那些动弹不得的守卫,便知他们都还活着,此人既不为大开杀戒而来,想必不会轻易伤她性命。
此时此刻,雪渐渐小了,月光从云层缝隙间洒落下来,白知微这才有暇抬头去看这人的形貌,只见对方一袭窄袖黑衣,外罩一件灰色斗篷,过于宽大的兜帽遮去大半张脸,依稀能看出年纪不大。
他嗤笑了声,答非所问道:“受人之托,请白山主往萨穆登走一趟。”
萨穆登是乌勒国建立在北原之地的王都,白知微闻言心中一沉,可不等她开口,斗篷人又道:“我不喜枉造杀孽,但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白山主倘若怜悯手下,最好不要激我动怒。”
寒山远在十里开外,别处的守卫未能察觉动静,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就算来了,他们未必能拿得下此人。
白知微心念电转,将背上的药篓放在一块岩石下面,轻声道:“那就走吧。”
对她的胆魄,斗篷人也有些意外,但不曾多言半句,出手点了白知微穴道,背上她纵身而去。
古道上有一匹马,斗篷人带着白知微翻身上去,迎风冒雪,一骑绝尘。
马蹄声声催急,踏碎冰霜不知数,待到月上中天,已飞驰出百里之外。
白知微被困在马背上,身不能动而神志清醒,她发现此人果真带着自己一路向北而去,心中一紧,想到寒山此时应已察觉不妙,遂又冷静下来。
天将破晓,快马奔至一处深涧,寒冬时节不仅草木枯败,连江河湖水也不复滔滔,是以此处静谧非常,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穿山而过,犹如鬼哭狼嚎。
马头一个急转,斗篷人正欲纵马上桥,忽听后方又传来急促如雨的马蹄声,回头只见一匹飞马箭似地疾冲过来,马背上却是空空如也。
马在此,人何在?
斗篷人猛地一拉缰绳,载着两个大活人的高头大马被他生生拽得转开方向,堪堪避开从天而降的一道寒光,那是柄平平无奇的铁剑,看着笨拙老旧,也不知是半路上在哪个战场遗迹捡的,可当剑尖触地一霎,坚硬的冻土地下面好似有蛟龙翻身似的剧震起来,这一片土石如被巨斧劈开,竟是直接崩裂塌陷下去,深涧登时传出轰隆巨响,吊桥一端也随之掉落,前路已断!
马在受惊之下连连向后,斗篷人索性带着白知微腾身飞离马背,他将人质放在一旁,随即折身出手,与那持剑之人毫无花巧地对了一掌!
刹那间,白知微未曾听见爆响,耳中却有风声骤然尖利起来,几乎要刺破她的耳膜,山壁上的岩石在此刻悄然龟裂,连流水都仿佛静止了一瞬。
厉风将斗篷人的兜帽掀开,现出一张过分年轻的俊秀容颜,而他屈指一弹,持剑之人脸上的面具也被击碎,两人四目相对,待看清了彼此真容,分明是平生头回相见,却都默契收手了。
“步山主。”
“方咏雩。”
步寒英定定地看了这年轻人一眼,蓦地反手一抛,铁剑直直没入后方岩壁间,他与方咏雩擦肩而过,丝毫不惧对方会趁机偷袭,径自来到白知微身边,见她毫发无伤,这才缓和了脸色,指上运劲帮她解开穴道。
忽听方咏雩道:“前年惊闻步山主为奸贼所害,中原武林人人为之愤慨,而后白神医恢复清醒指认真凶昭衍,各路英豪莫不将其视如豺狗,今日得见步山主尚在人间,又与白神医兄妹情深,委实令人倍感庆幸。”
这算是一番好话,可从方咏雩口中说出来,总有些夹枪带棒的意味,白知微眉头微皱,步寒英倒是不恼,淡淡道:“你在为他鸣不平?”
方咏雩面露讥诮地道:“有何不平可鸣?他自己选的路,莫说被千万人唾骂,就算是被拉上刑场千刀万剐,那也怨不着谁,怪他自找的!”
步寒英轻轻一拍白知微的肩膀,转头朝方咏雩看来,他的年纪不小了,眼角眉梢都有了风霜痕迹,发间也多了雪色,身上那股千锤百炼而成的凌锐之气内敛深藏,眼眸如被岁月精心打磨过的镜子,乍看朦胧,实则清明。
方咏雩与他对视了片刻,剩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那你为何要大费周章逼我出来呢?”步寒英道,“我已不是寒山之主,甚至不能再以真面目行走于世,不论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注定只得一场空,这点你该心知肚明才是。”
在认出方咏雩那一刻,步寒英和白知微都知晓了今夜这场“掳掠”的真相——没有野狼卫的爪牙,目标也不是身为现任寒山之主的白知微,这个人跋山涉水而来,为的是逼出一个“死人”。
方咏雩沉默了一瞬,却将目光投向了白知微,抬手一礼道:“晚辈适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白知微明白他今夜此举是事出有因,自不会与之计较,略一点头算是揭过了这茬,又听方咏雩问道:“敢问白神医……王帮主派朱长老携物证折返中原之前,您对此事,究竟是知或不知?”
她自然是不知的。
昭衍惯会骗人,步寒英也为此撒了平生最大的谎,哪怕飞星案已经平反,萧党亦遭清算打压,有些事也是覆水难收的。
譬如那道贯穿了步寒英胸背的剑伤,再如昭衍跌入尘泥的生平。
白知微看了步寒英一眼,又想起那日在小院里与他重逢的情形,素来敬重兄长的女子在提及此事时难得带上了几分怨气,冷声道:“我若提前知晓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帮着他们。”
就像是当年她会顶替步寒英赶赴晚晴谷一战那样,在白知微的心里,没有什么比至亲之人更重要。
方咏雩听罢,苍白的脸庞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可这笑是转瞬即逝,他轻声问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晚了?”
白知微欲言又止,步寒英叹了口气,道:“听闻你成了补天宗的新宗主,已是中原武林风头无两的人物,临渊门破而后立,方家的恩仇也都报了……万事已没,你还找他做什么呢?”
“您果真消息灵通。”方咏雩轻扯了下唇角,想到启程前尹湄的再三叮嘱,再思及自己到了塞北后的所见所闻,“也对,您能镇守天门十八年不出纰漏,日月门就算是滩烂泥,落在您手里也能筑起高楼,倒是晚辈大惊小怪了。”
尹湄在两三月前来过北疆,多番探听日月门的底细无果,白知微明白此事不便开诚布公,故对她避而不见,想必尹湄也有所觉,这才劝说了非朝廷中人的方咏雩前来一探究竟,而日月门的前身乃洗血重组的青狼帮这件事,料来也在他们掌握之中了。
步寒英没有被他的话术激怒,只道:“枯木逢春出新芽,你该大步往前走了。”
寒风卷着浓重的水汽从深涧下方吹上来,将披在身上斗篷拂得猎猎作响,过了半晌才听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他把我推过桥的时候,可没问过我想不想走。”
方怀远也好,昭衍也罢,他们都一厢情愿地给方咏雩选好了路,但这条路……从来不是方咏雩想要主动踏上去的。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昭衍那混账,就算下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也怕他掀翻森罗殿,我一天没看到他的尸首,就不信他死了,若不找到他出了这口气,我决不罢休。”方咏雩抬头看向步寒英,“您要偏袒自己的弟子吗?”
他的语气很不善,可步寒英对上他的目光,恍惚间错觉在那双眼里看到了风中摇曳的烛火,到了嘴边的话终是咽了回去,只因他怕自己一开口,便会将那烛火吹灭。
“我并非日月门的当家人。”良久之后,步寒英如是道。
方咏雩脸上陡然一空,他怔怔地步寒英半晌,又听对方道:“你要找的人,也不在这里。”
霎时,方咏雩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哑声道:“他在哪儿?”
白知微知道兄长终是心软了,脸上便有了浅淡笑意,轻轻地道:“我们也不清楚,但他月前托人捎了话来,说是——”
来都来了,不如等一场梨花开吧。
方咏雩自北而归,又去了许多地方。
他自幼体弱,缠绵病榻十余载,虽也出过远门,但舟车载重仆役跟随,未曾有过用足迹细细丈量所过之地的时候,而后家门破败,纵使学得了通天本事,眼光心性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何谈云游天下呢?
时至今日,方咏雩总算能去实现儿时那个微不足道却遥不可及的愿望了。
他在离开娲皇峰前就安排好了后续事务,浑然不惧手底下哪条泥蛇趁机翻身作祟,补天宗的宗主之位是他抢来的,谁若想要了去,也凭本事来抢便是,不过在经历了一年前那场大乱后,武林黑白两道都要休养生息,但凡不是个无药可救的蠢物,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自找死路。
方咏雩先在宁州停留了两三日,他去时也从此地经过,但未曾多加在意,这回留了心,在绕进云岭地崩遗迹后发现了一座无名的坟,地上摆着的祭品非花非果,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刀,还有一坛酒。
他又去了趟栖凰山,昔日门庭若市的武林盟总舵如今变得冷清了许多,白道各派达成了协议,安排一些弟子在此驻守,但重建武林盟兹事体大,过去的一笔笔烂账尚未算清,断然不敢操之过急。
他没惊动旁人,一溜烟似的飘进了栖凰山,方家的宅邸早就被夷为平地,重修的江府也成了废墟,方咏雩无心多看一眼,轻车熟路地来到小竹林,清心居的院门上还挂着锁,但门板换了新,上头没有蛛网尘埃,可见是有人定期洒扫的。
方咏雩越墙而入,推开尘封已久的屋门,堂中原本安置着方怀远的骨灰坛,但展煜去岁亲自来此将之请走,并在此供奉了方怀远、晴岚和江夫人的灵位,剑架上摆着巨阙断刃,长明灯未熄,炉子里的香已燃尽了。
他终于又站在了父母面前,没有落泪,也笑不出来,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从黄昏日落到朝霞破晓,终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旋即躬身一拜,恰有长风吹开半扇窗,冥冥之中似有魂魄归来,给了游子一个温柔的拥抱。
风平之后,方咏雩为小炉添上新香,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一走,便是从中州到蕴州,方咏雩重返葫芦山,先提了酒去祭奠江平潮,再看过焕然一新的清虚观,他不拜神也不求卦,倒让那年轻道士有些不知所措,方咏雩便捐了香油钱,要一条红布一块木牌,走到后院那棵祈福树下,孰料这道观的香火比之一年前盛了许多,树上挂得密密麻麻,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块写着“求仁得仁”的牌子。
方咏雩一哂,写下“不好不坏”四个字,故意把木牌挂在更高一些的地方,轻挥衣袖,告辞下山。
古诗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注)
梨花只在春季吐蕊绽放,通常是南地的花时稍早,犹以每年寒食前后的新绽梨花最美,因此若要观花抒怀,万不可错过那细雨纷纷的清明日。
冬去春来,清明将至,方咏雩着一袭青衫,牵着匹瘦马,来到了严州南阳城。
虽是三月初,但料峭春寒未散,清明前后又多雨水,这一日阴云不散,既无风雨也无晴。
这些年来,外头闹了个天翻地覆,可在这样的偏远城镇里,依稀还是旧日光景,方咏雩牵马过街,行人小贩喧嚣如常,他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直至走到一间包子铺前,发现这里的生意格外红火,热气裹着面香随风飘来,方咏雩其实不饿,可当他扫了眼店名,那“杜氏包子铺”五个大字如伸长的钩子一样绊住了他的脚步。
经营这间包子铺的是一对母女,妇人年过三十,少女金钗之龄,她们显然是这里的本地人,不少卖包子的街坊邻居都与其相善,方咏雩在附近找了个茶摊坐下,等到日头渐高,包子铺的生意淡了,他才动身走上前去,递出一块碎银,要了一百个包子。
母女俩鲜少遇到这样的客人,又见他通身气度不似寻常,少女忍不住多问了两句,被母亲忙不迭喝止了。
方咏雩知道她们怕招祸,淡淡一笑道:“不必着急,我是外地来的,适才途径城西,见有许多孤苦老人,动了些微恻隐,赠他们一顿饱饭罢了。”
妇人听他这样解释,心下一松,道了句“客官真是善人”,笑吟吟地应下了。
她干活利落,当即坐回白案前揉面,方咏雩借此与那少女攀谈起来,他比起从前长进了太多,套起话来不着痕迹,哪怕妇人就坐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也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反倒被他话题吸引,说出更多消息来。
一番交谈过后,方咏雩得知这妇人其实是从外乡嫁来南阳城的,娘家姓宋,夫家姓刘,先夫曾是南阳城里的一名捕头,七年前被点翠山的贼匪给杀了,公公因此瘫了,不久便去世,家中留下孤儿寡母,刘宋氏便带着女儿刘燕回娘家去。然而,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娘家父母已故,兄弟各自成家,不仅不愿照拂她们母女,还变着法想从她们骨头里榨出点油水来,老家的村民也看不起寡妇,顽童时常结伴拿她女儿取乐,刘宋氏的心便冷了,重新收拾了包裹,带着女儿回到南阳城来。
虽说有句话叫“人走茶凉”,但她先夫刘捕头生前热情仗义,南阳城里不少人都受过其恩惠,见她们母女归来,不说鼎力相助,平日里帮点小忙多加照看总是不在话下的,而刘宋氏一个寡妇不怕抛头露面,摆摊卖面点讨生活,倒也能饿不着母女俩。
“年前也有个善心的客人远道而来,他吃了我娘做的包子,连夸了几声‘好吃’呢。”少女刘燕笑得眉眼弯弯,“他见我娘沿街摆摊,觉得不甚方便,出钱盘了这铺子下来,自个儿当东家,让我娘做掌柜的……不过啊,他是万事不管,账上的钱分文也不支,只让人隔三差五来取几个包子,还说我娘要是做满十年,这铺面便送给我们了。”
方咏雩一挑眉:“他姓杜?”
“不,他姓薛,杜是他娘的姓。”刘宋氏一边做包子一边插话道,“说来也巧,我家以前的邻居是对母子,那家儿子姓薛,当娘的也寡居,便是姓杜,当年初来乍到跟我学了做包子的手艺,也开了家‘杜氏包子铺’,可惜后来家里出事,一把火什么都烧没了……先前见到东家,我还以为是故人回来了,可他说素未谋面,看模样不大像,年龄也对不上,唉。”
听到此处,方咏雩微眯了下眼睛,沉声问道:“他看起来……多大岁数?”
“我不好说,像是二十好几,又仿佛三十出头,总归比客人你瞧着老成些,身子也消瘦,旁边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就一个小——哎,燕儿,时辰是不是快到了?”
刘宋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声对女儿喊了一句,刘燕也回过神来,忙不迭端下水灶上一直温着的小笼屉,她这厢刚把二十四个皮薄馅大的小笼包子都装入食盒里,外头就来了一个少年,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相貌不俗,打扮利落,很是干练有神。
少年来到柜台前,先看了方咏雩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对刘燕道:“三屉小笼包子。”
短短五个字,由他说来却比常人缓慢许多,方咏雩听其口音,觉得不像南地之人,就连咬字吐音也显生涩,颇有些怪异。
刘燕笑道:“一早准备好了,就等你来嘞。”
说话间,她将食盒递了过去,目光瞥见少年手里的药包,不由得面露担忧,问道:“东家的病还没好呢?”
少年摇摇头,也不再说话,提着东西就走了。
等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街拐角,方咏雩随口跟母女俩扯上两句便跟了过去,乍看步伐轻缓,可他每踏出一步,人已晃身数丈之外,沿街行人众多,竟无一察觉异样。
那少年走在前面,并未发现身后多了道飘忽人影,他一如往常地走街串巷,途中听见鱼贩吆喝,还认真挑了条大鲤鱼,这才绕进了城南一条。
梨花巷,梨花香。
这条巷子已经很是老旧了,一眼看去乏善可陈,令方咏雩看了便忍不住皱眉,可当他跟着少年走进巷子深处,淡淡的梨花香随风飘了过来,原是某家的院子里长有一棵老梨树,眼下正值花期,高大梨树生得枝繁叶茂,枝头上挂满了一簇簇花儿,远远看去如云似雪,走近了才能看出白瓣黄蕊。
老梨树至少有近百年岁,梨花巷的名字便是因此而来,而这座占地不小的院落原本属于一个鳏居老翁,两年前病故了,城里没钱的人买不下这个大院,有钱的人又看不上它,就这样空置下来,直至去岁年关前有人找上牙行买下这快要砸手里的房子,又花了银钱请来人手修葺打扫,整个院子都被大改过,只有这棵梨花树被保留了下来。
方咏雩转头看了一眼,这家院子正对面是片废墟,断壁残垣上依稀可见烧毁痕迹,应是多年前燃过一场大火,此后无人收拾,左右邻舍也大多荒废空置了。
他想起了刘宋氏的话,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又放松,而那少年已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起风了,快进屋……”
一墙之隔,方咏雩听见少年如是道,说话比在外面时流利了许多,那古怪的口音也更加明显,当中还夹杂了几个听不懂的字词,他这下终于想了起来——这正是塞北那边的口音,少年说的是半生不熟的汉话夹杂着乌勒语。
他这厢心念转动,那少年连珠炮似的念叨了好一阵,院子里终于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声音,却是未语先咳嗽,连枝头的梨花都被惊动般颤了颤。
待到咳嗽声过后,那人终于开口说话,却是道:“客人既是不请自来,缘何过门不入呢?”
此言一出,正要进屋拿衣服的少年悚然一惊,当即扭头看向院门,只听“吱呀”一声,木门被一只手推开,天青色的衣袂在风中轻摆,犹如浩渺青烟化成了人形,方咏雩缓步踏进院中,目光从那棵高大的老梨树上寸寸下移,最终落在了那个靠着藤椅观花的人身上。
“你是刚才那个——”少年看清来人面目,当即摸向左手小臂,不想被身边人拽住了胳膊,看不出如何使力,却让他动弹不得。
藤椅上的人悠悠道:“老实点,时近清明,保不准是哪个孤魂野鬼穿了身人皮,要吃小孩咧。”
拿鬼话吓小儿是一些缺德大人常爱做的事,可这少年分明过了不知事的年纪,竟还被他吓得脸色发白,方咏雩听了冷笑一声,胸中翻涌的万般情绪都烟消云散了,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倒未必,我牙口好,就爱啃老骨头。”
那人哈哈大笑,他松手让少年进屋去,后者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显然是不放心的,可到底拗不过师父的意思,拎起放在桌上的鱼和药,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灶房。
“来,先吃点儿垫垫肚子。”那人伸长胳膊打开食盒,嘴里不忘埋怨道,“我这徒儿不大灵光,做起饭来更是笨手笨脚,大好一条鱼落他手里,八成是要……”
方咏雩打断道:“昭衍!”
举起木箸的手微顿,旋即麻利地从食盒里夹走了一只包子,昭衍躺回藤椅上慢吞吞地把包子吃下,又喝了一盏温热的,这才掀起眼皮看向他,有气无力地道:“这样大声做什么?我又没聋。”
他不仅没聋,还目光清亮、四肢健全,活似个优哉游哉的富家翁。
然而,没哪个富家翁会如他这般模样。
方咏雩若没记错,昭衍要比他小一岁,今年应是二十有三,不应是刘宋氏口中那“像是二十好几,又仿佛三十出头”的东家,可坐在藤椅上捧杯观花的这个人,说他三十三岁也有人信。
他还记得,昭衍身量颀长,四肢劲瘦而强健有力,即使手中无剑,其人亦如神兵利器,出鞘时锋芒毕露,收刃时精光内敛,任谁也不敢轻视,但眼下之人肤色苍白,消瘦憔悴,露在衣袖外的那双手细骨伶仃,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样的手能否拔剑出鞘。
好像变化不大,又好像从头到脚都变了……不过是,两年零三个月而已。
一瞬间,如有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将方咏雩淋了个透心凉,他定定地看着昭衍,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就是,活下来的代价?”
“折寿十年而已。”昭衍无所谓地笑了笑,“当时我眼睛一闭,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哪知道阎王爷怕我闹翻地府,又把鬼门关给封上了……嘿,当初有个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七十岁,看来是真的,那就算减去十年,我还能看三十多场梨花开落呢。”
话音未落,方咏雩已大步上前,一把抓向他左手腕脉,昭衍手里还捧着茶杯,顺势翻腕一扣,茶杯就压在了方咏雩掌心,只听他道:“方宗主,恃强凌弱可不是英雄所为啊!”
方咏雩丝毫不理他的插科打诨,掌心劲力微吐,昭衍突觉手中一凉,瓷杯应声冻裂,那只冰凉刺骨的手不由分说地掐住他脉门,一股真气随即涌入经脉,却是中正温和,如有被春晖照暖的溪水潺潺流过,令人通体舒泰起来。
约莫一炷香后,方咏雩缓缓收回了手,他脸上阴晴不定,眉头皱得很紧,倒是昭衍笑嘻嘻地道:“怎样,我没骗你吧?”
“你已经骗我太多次了。”
方咏雩终于坐了下来,洁白的梨花瓣随风飘落下来,昭衍看得有趣,伸手接了几朵,还凑到方咏雩面前让他看,笑道:“这花开得是不是很好?”
方咏雩道:“花再好,也好不过你的胆,你竟敢回到这个地方来。”
“这是我老家,房子是我花真金白银买的,凭什么不回?”昭衍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又抬头看着满树梨花,“当年娘带着我四处漂泊,起初来到南阳城也只是准备小住一段时日,结果恰好赶上了清明梨花开,她就牵着我的手站在墙外,看了一眼……再也不走了。”
杜三娘好酒好赌好看闲书,薛泓碧对此有过许多腹诽,不晓得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是从哪儿学来了这些恶习,直到杜三娘变回了杜鹃,薛泓碧变成了昭衍,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这些“恶习”其实都不是杜三娘喜欢的,啼血杜鹃毕生所好只有两样,即是杀人和看梨花。
可她最终也没能下得了手杀他,到死也没能再看一场梨花。
“天下之大,自是哪儿都去得,但为人子者,我想替她多看一眼白梨花开。”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是薛泓碧能为杜三娘做的了。
方咏雩安静地听完了昭衍这番话,沉默一阵才道:“或许还是有的。”
昭衍微怔,便见方咏雩从大袖里摸了块方形铁牌出来,又从怀里取了本巴掌大的小册子,随手丢到自己身上,他拿起一看,面上神色骤凝。
“尹湄用了一年时间,制造出本该属于你的身份凭据,连同那把剑一起托我转交给你,这是‘薛泓碧’的证身牌和生平简录。”方咏雩盯着他的眼睛,“上面写得很清楚——薛泓碧,生父薛海,生母白梨,永安六年冬月初七诞于宁州,次年因飞星案痛失双亲,为杀手杜鹃收养为子,漂泊七载,后入严州南阳城梨花巷定居五年,直至永安十九年……”
方咏雩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昭衍小心翼翼地吹飞了落在书页上的梨花瓣,他的手苍白细瘦,好像翻过一页纸都得用上莫大力气,逐字逐句看下来的速度也很慢,可在不知不觉间,血丝蔓上了眼白,泪水模糊了视线。
面具若戴得久了,便成了浇铸在脸上的枷锁,这既是头一次,或许也将是唯一一次,方咏雩看到了昭衍在他面前哭出来。
没有嚎啕哭声,没有流如雨下,昭衍的脸好似木头雕成般没有一丝表情,通红的眼里含着泪,青筋暴起的左手几乎要将铁牌捏碎,右手却还在轻柔地翻过纸页,整个人如被利刃从中割裂,一半放纵,一半还在克制。
直到一滴眼泪落在了手背上,昭衍才如梦初醒般小声地吸了口气,他飞快地抹了把脸,将手里的东西都收好,抬头对方咏雩郑重道:“多谢你。”
“受人之托而已,你用不着谢我。”
昭衍听罢,嘴角微微一扬,便向方咏雩摊开手,问道:“我的剑呢?”
方咏雩盯着这个瘦脱相了的人,不答反问道:“你还使得动剑?”
昭衍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道:“现在不行,过段时间总是可以的。”
“要过多久?”
“短则一年半载,长则十年八载。”
“那我就给你十年。”玄蛇鞭从袖口垂出头来,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十年之后,梨花开时,来娲皇峰夺回你的剑吧。”
“是夺而非取?”
方咏雩忽然倾身向前,目光冷厉得让人不敢逼视,只听他道:“小魔头,你我从前的账是一笔勾销了,可你总得让我出口恶气吧。”
昭衍眨了下眼睛,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怕我活不过十年呢。”
“你这样的祸害,阎王爷哪敢收你?”
“那我要是不来找这顿打呢?”
方咏雩也不说什么威胁的话,只道:“你大可一试。”
撂下这一句,他站起身来轻甩衣袖便要离开,却听昭衍唤道:“且留步。”
方咏雩驻足回眸,昭衍笑道:“来者是客,不如再坐一会儿,吃顿便饭也好。”
说罢,他就转头向灶房那边招呼道:“明儿,别蹲那旮旯偷听了,这都快晌午了,你那鱼汤烧好没?”
话音刚落,门后探出个脑袋瓜来,那少年讪讪一笑,回了声“快好了”就猫身钻了回去,这下连门都关好了。
昭衍唉声叹气道:“你说我怎会一时鬼迷心窍收了这么个傻徒弟?”
方咏雩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难得说了句好话:“赤子之心,要换了个心眼儿跟你一样又多又刁的,你夜里睡得安稳吗?”
昭衍仔细想了想,不得不道:“你是对的。”
提到这个眼生的少年人,方咏雩倒多了几分谈兴,问道:“他是乌勒人?”
昭衍也不隐瞒,直言道:“他是尔朱遗族的最后骨血,单名一个‘明’字,在灭族夜被我师父救走,如今入了我的门墙。”
方咏雩一怔,想到步寒英先前说的话,心里忽然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难道……日月门真正的门主,是他?”
昭衍颔首道:“没错,不过他现在年纪太小,心性本事都还有的磨炼呢。”
“你就不怕养虎为患?”方咏雩神情微冷,“两年前乌勒王在呼伐草原西南边陲遇刺身亡的始末,用不着我提醒你吧?”
昭衍明白他言下之意,轻声道:“你放心,我做事什么时候留过后患?”
方咏雩的脸色并没有因此缓和下来,讽刺道:“是,你从来不留后患,也不会留有余地,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昭衍平心静气地给自己添了半盏水,悠然道:“若非如此,你我哪有今日同在树下赏花的光景?”
方咏雩知道他说得对,可眼见这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心里便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那些个恩怨是非的话早在两年前便说完道尽了,倘若细算得失,还是他欠了昭衍不少,偏偏他们两人之间,道谢和道歉都太过虚伪了。
心绪翻涌间,昭衍已喝完水站了起来,先前坐着还不明显,当他挺直了身躯,清风拂起月白衣衫,整个人更显细瘦,几乎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
然而,他依旧站得笔挺,步子也稳,进屋不过一会儿,又拿了一件东西出来。
那是一把素白的伞。
无名剑,天罗伞,一攻一守不可缺,合二为一是藏锋。
“想来你是不肯轻易把剑还我的,那就顺道把这伞也带走吧。”不等方咏雩拒绝,昭衍又道,“当年家师得到藏锋,曾立下‘伞给朋友,剑给敌人’的誓言,而后传承到我手里,伞剑誓约亦如是。”
顿了顿,他捧着天罗伞递到方咏雩面前,弯眸笑道:“方咏雩,你曾与昭衍化友为敌,不知今日可愿跟薛泓碧化敌为友呢?”
相识至今,匆匆八载,风刀霜剑都尝过,生关死路也踏遍。
方咏雩以为自己会犹豫许久,可他仅仅是静默了一瞬,便抬臂去接,分明手中多了一样分量不轻的物什,却好似卸下了身上某个看不见的沉重包袱。
“十年后的今天,我会在娲皇峰备上两坛好酒,但别想我会手下留情。”
春风拂过,梨花纷飞,他如来时那样化烟而去了。
昭衍却是知道,这一别之后的重逢不会太久。
一旁传来脚步声,他侧头,看到老被自己嫌弃的傻徒弟端了陶锅出来,正东张西望地寻找那已经不告而别的客人。
“我这位朋友是大家出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晓得你手艺差,先走一步了。”
昭衍招呼他到石桌旁坐下,少年盛了两碗汤,又从食盒里取出剩下两笼还没凉的包子,正要举箸用饭,忽听师父道:“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少年吓得手一抖,便见昭衍屈指敲了敲陶锅边缘,道:“这汤已经不烫了,下回要长记性。”
“……我错了,师父。”
昭衍笑眯眯道:“不算什么大事,你听见了也好,叫你知道逍遥日子不长久了,往后勤奋些,十年之后若练不成他今日这身本事,可莫怪师父教得不好。”
闻言,少年不由得一怔,没等他琢磨出昭衍话里的深意,又听昭衍道:“明儿,你跟在我身边一年了,汉话虽还说不大利索,但也逐渐适应了,为师给你起个汉名可好?”
“谢师父赐名。”
昭衍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梨花瓣,他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锐利非常,而后又变得温柔如这春风。
“我本姓薛,你也随我姓吧,至于名字……明者,日月也,那就再添一个‘照’字好了。”
日月之道,贞明者也。(注2)
薛明照将自己的新名字反复喃念了三遍,他乖乖点着头,但脸上神情仍是懵懂的,昭衍弯唇一笑,知道他尚不理解此中真意,但也无妨,十年的时间既短又长,便如当年的自己那样,早晚会有千人万事教他明白的。
“吃饭吧。”
昭衍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藿香炖鱼汤,又夹起一只包子。
汤味不好不坏,包子馅不咸不淡,便连这天儿也不冷不热,一切都是如此寻常。
……也算不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