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申时正,四方亮。
派去追捕云岭山逃贼的人马,历经一天一夜,终于回来了。
他们带着萧正风的印信,沿途驿马飞传消息,官府上下无有不应,调动所有能用的人手,只消半日就在方圆百里之内设下了重重封锁,本以为能够瓮中捉鳖,没想到那些人端得狡诈,甫一突围便分而逃之,十二个时辰下来,他们只带回了五具尸体,没有一个活口。
听完属下的禀报,冯墨生一双长眉皱得死紧,道:“仅凭这些散沙残兵,绝不可能遁逃得如此轻易,必定有人提前做好了接应准备,才能从听雨阁的手里抢人!”
说话间,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狭长老眼里隐含冷意。
萧正风坐在上首左位,右侧坐着殷令仪,两人相隔三尺许,言谈举止不见热络,倒有几分井水不犯河水的意味,偏就是这相安无事的态度让冯墨生感到了不安。
冯墨生人老成精,多年来浸淫于诡计之道,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与殷令仪脱不了干系,可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实在沉得住气,眼下萧正风又是态度不明,他不敢贸然对殷令仪发难。
上首两人皆是敏锐之辈,察觉到冯墨生欲言又止,殷令仪识趣地站起身来,朝萧正风一礼,道:“本郡主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郡主请便。”
萧正风起身,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唇畔笑意霎时收敛,淡淡道:“你疑心是她所为?”
冯墨生犹豫了片刻,道:“此时此地,能有这般本事窝藏近四十名逃犯的人,除了这位平南王女,老朽别无他想。”
“人数众多,如何窝藏?”
“大灾之后百废待兴,南面多处河道淤塞继续清理,北边山路崩塌亦要重建,大量流民被征调为工,三四十人分散融入其中,如在森林里藏起几棵树木,轻而易举。”冯墨生深吸了一口气,“此地为西北之交,宁州半数官吏都与西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者地崩过后人丁流亡难以计数,哪怕是一寻常典吏做些手脚,也非一朝一日可查出端倪的。”
“那就是无凭无据了?”
这句话从萧正风口里说出来,冯墨生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朝上首看去,但见那只独眼中尽是漠然,令他背后发寒。
“老朽……”
“昭衍醒了。”萧正风打断了他的话,“李鸣珂与刘一手交替为他运功疗伤,医师下了险针猛药,总算将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冯楼主是否深感失望?”
冯墨生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萧楼主且听老朽解释,这昭衍实在大有问题,城门之事分明是他与那贼和尚串通好来做的一场戏,亦是他趁机放纵贼人逃走,意在迷惑我等!”
萧正风冷笑一声:“我看你不只认为他跟贼人沆瀣一气,便连清和郡主也是他们一伙的,对吗?”
大堂内气氛骤冷,萧正风此言与冯墨生心里所想不谋而合,可他知道对方既然将话说了出来,便是摆明了不信。
许久,冯墨生才道:“是。”
话音未落,萧正风手里的茶盏狠狠摔在了地上,碎瓷片溅起老高,水花泼在了冯墨生脚边,将衣袍下摆溅湿一块,厚重地垂坠下来。
“山中匪首是疾风刀方敬,他为当年那件晴岚旧案对朝廷和主家心生怨憎,两年前诈死遁世加入了青狼帮,利用青狼帮在关内的势力密网于此建立贼窝,秘密冶铸军械输送到关外,同时蚕食宁州地方势力……二月时,青狼帮遭到寒山与雁北关联合打压,举帮投奔乌勒,大批奸细潜入关中作祟,而方敬这些贼子察觉到消息走漏,故布疑阵嫁祸给平南王府,意图挑起大靖内乱!”
萧正风拍案而起,死死盯着下方的冯墨生,咬牙切齿地道:“他们杀死天干密探,故意向京城传递假情报,将我等引来这里,再以刺杀逼迫王女改道至此,打着一石二鸟的好主意……冯墨生,事情到了这一步,人证物证俱全,你那样聪明的一个人,难道看不清真相始末?”
“老朽正是因为看清了,才不肯相信这所谓的‘真相’!”
合作以来,冯墨生对萧正风可算是恭敬有加,这次却是寸步不让地顶撞了回去,他看着萧正风,眼里藏着一抹深深的失望,沉声道:“不错,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事情确如萧楼主所说那般,但正因为这一切太过环环相扣,才让老朽不得不起疑!”
萧正风冷冷道:“好,你说来听听。”
“老朽最初觉得不对,是发生在五月廿四的冤鬼路血案!”冯墨生面色铁青,“那场血案死者甚众,除刘一手外再无活口,其中不仅有武林盟的七大高手,还有二十四名出身听雨阁的精锐杀手,尤其是那坠崖而亡的方林氏,其为方敬之妻,若非遭遇截杀,她就会跟刘一手一起来到云岭山,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顿了下,冯墨生的眼眸微微眯起,继续道:“其次,是李鸣珂下山后的那番说辞,结合王鼎被山匪所擒致疯一事,看似能够自圆其说,可从云岭山内不曾爆发疫病这点来看,老朽不信她在山中未与王鼎会合……王鼎失踪后,上至那位朱长老,下至丐帮众多弟子,对李鸣珂一个外人分担没有迁怒,反而言听计从,其中难道没有端倪?
“再者,恰好在老朽跟昭衍入山之后,平南王女现身为李鸣珂解围,以己为饵牵制住萧楼主,使你疲于奔波难以兼顾,又在通道大开前夕,县衙遇袭,贼和尚当众掳走王女,却不伤其性命,只让我们分身乏术,不得不各自行事,顺势瓦解雷电两部联手!
“最后,昨日之事确实老朽莽撞,盖因老朽在得知消息后,断定王女被掳实乃他们设计做戏,可惜没能擒住那贼和尚,又不可贸然对王女动刑逼供,昭衍就成了唯一的突破口,而此人软硬不吃,不下狠手不可撬开他的嘴来……然而,老朽低估了他的本事,让他杀伤了许多手下,又被他故意激怒,这才怒火攻心动了杀念,现在想来,恐怕是他故意为之。”
冯墨生说完了这一席话,眼中精光暴射,直视萧正风道:“敢问萧楼主,昨日是谁向你通风报信的?此人必是跟昭衍串通好的内鬼,只要将其拿住,就可解开这一团乱麻,当知老朽所言不假!”
“你还少说了一件事。”
萧正风一步步走下来,独眼里是毫不掩藏的厌恶,寒声道:“本座信任于你,攻打云岭山皆按你计划行事,此乃我二人之间的秘密,不曾传入六耳,结果是消息走漏,伤亡惨重,差点功亏一篑。”
冯墨生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昭衍的确不是什么善茬,身份又极为敏感,本座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动他,故而你想要斩草除根,首先就要瞒过本座的耳目,昨天带去的那些人手皆出自你的忽雷楼,若无意外,本座根本赶不上救人,只会看到昭衍的人头摆在案前,再听你巧舌如簧。”萧正风语气极冷,“可惜了,你敢在本座身边安插桩子,就没想过本座会投桃报李吗?”
雷电两部合作数载,双方麾下都混进了不少彼此的人手,秉承着互信互利的准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睁只眼闭只眼,萧正风也不在乎冯墨生扯着自己的旗号去办事牟利,只有一点,冯墨生不能把他当睁眼瞎的傻子来愚弄。
“你——”
饶是老辣如冯墨生,此刻也不禁脸色大变,他在萧正风的逼视下倒退了两步,心里方寸大乱。
半晌,冯墨生哑声道:“先斩后奏,是老朽有负萧楼主的信任,但别忘了……我们这次前来云岭山,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真相,萧楼主难道忘了阁主的吩咐?”
说出这一句话,已是别无他法,冯墨生好似凭空又老了十来岁,连身子都佝偻下去。
他低下头,没看见萧正风脸上的冷意彻底化为了失望。
冯墨生到底是小觑了萧正风。
狐假虎威也好,阳奉阴违也罢,只要他还有用,萧正风就不会轻易放弃他,唯独一点,他不能拿萧正则来压萧正风。
刹那间,萧正风耳畔无端回响起殷令仪当日那番话来,听雨阁与平南王府再怎么针锋相对,哪怕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也是萧氏与殷氏的厮杀博弈,归根结底还是皇亲国戚内部的争权夺利,他们恨不得对方万劫不复,却不想大靖社稷飘摇倾覆,在这一点上,他们荣辱与共。
因此,殷令仪会在发现外贼诡计时放下身段,主动前来投奔,萧正风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她一根手指头。
可冯墨生不一样。
他既不姓殷,也不姓萧,纵然大靖江山万年,跟这等蝇营狗苟之辈也无多大干系,只要事情结果对自己利大于弊,冯墨生才不管洪水滔天。
难怪,直到现在这个时候,他还要一门心思将平南王府拉下泥潭。
“……本座,当然不敢忘。”
转身,萧正风压抑住将要爆发的凛然杀气,道:“如今云岭山之事已罢,本座会看好殷令仪,将她平安带回京城,至于其他人……由你安排。”
冯墨生听他语气僵硬,反而安下心来,不敢在此多留,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开。
他走得快,不多时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这才觉得背后一片湿冷。
冯墨生知道自己将萧正则抬出来只能压萧正风一时,过后必定激起对方的怨愤,奈何事已至此,倘若过不去今日这一关,后果更不堪设想。
一念及此,他不仅对萧正风深感失望,栋梁与朽木果真有天壤之别,无怪乎如今执掌重器的人是庶非嫡,可惜萧正则不待见自己,否则哪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冯墨生心里盘旋着诸多念头,他回到房中后屏退旁人,提笔写了一封长信,将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悉数记录纸上,封好火漆,这才唤来了癸七。
癸七是跟随冯墨生最久的心腹之一,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在冯墨生手里攥着,他不担心癸七背叛自己,将信封递了过去,肃然道:“带上这封信,即刻秘密出城,快马加鞭赶赴京城,一定要亲手将信送到阁主面前。”
果不其然,癸七没有半句废话,将信放在贴身的地方,避开旁人耳目,快步离去。
冯墨生按了按空荡荡的右肩,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上了萧正风这条船,两者之间利害牵扯太多,此时想要抽身后退绝无可能,还得设法弥补这次纰漏,先将萧正风稳住,再行修复二人的关系,只不过……得留一条后路了。
心知萧正风此刻还在气头上,冯墨生今日不再去他面前晃荡,亦不曾插手过多事务,只在自己院子里翻阅这两日的密报,直到夜幕降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何事?”
“回禀楼主,医师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王鼎醒了。”
冯墨生眼皮一抬:“可还发疯?”
“暂且不知,只晓得萧楼主已经过去了,请您也去一趟。”
冯墨生心下了然,王鼎被带回县衙已有两日,只是昭衍点穴颇重,他自身又真气紊乱,纵然解了穴道也不曾苏醒,如今总算醒来,萧正风才要他去掌掌眼,兴许能从王鼎嘴里撬出些什么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成了疯子,不也有疯子的价值吗?
冯墨生欣然起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将修好的铁钩手装回肩下,这才疾步赶去。
县衙里面没有医堂,后院廨舍又住着殷令仪,哪能让一个武功高强又随时可能发狂的疯子住进去?因此,萧正风命人打扫出一间还算干净的牢房,加固了铁锁栏杆,派地支暗卫轮班看守,至今没出任何事端。
天下乌鸦一般黑,各地衙门的牢房也大多阴暗湿冷。
冯墨生进去的时候,明显注意到牢门外添了许多披甲执锐的卫兵,地下隐约传出鬼啸狼嚎般令人震悚的嘶吼声,他眉头微皱,旋即松开,不着痕迹地朝跟在后面的下属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悄然折返回去。
守卫自然不敢拦他,冯墨生顺利入内,走到熟悉的牢房前,果然见到被铁链五花大绑的王鼎正躺在地上挣扎怒吼,双目赤红如鬼,额头青筋毕露,浑身筋脉都鼓胀出来,让人一见就觉得胆寒。
听到脚步声,站在王鼎身边的萧正风回过头来,见是冯墨生才脸色稍缓,道:“你过来看看,我瞧着有些不对劲。”
冯墨生一面拉开牢门,一面问道:“如何?”
“要说他装疯,确实不像,只是他浑身气血逆冲,按理说早该经脉尽断了,却还生龙活虎,实在奇哉怪也。”
论城府手段,冯墨生远在萧正风之上,可要论起武功造诣,萧正风却要强过冯墨生。
听到萧正风这番话,冯墨生不禁皱起眉,快步到了王鼎身边,单手扼住他的脖颈,细细感知脉搏跳动的节奏,果然快得远超常人,莫说是寻常之辈,就算是习武之人也要血脉偾张、爆体而亡。
就在冯墨生陷入深思的时候,头顶突有劲风来袭,他下意识侧身一让,却是萧正风一掌落下,几乎擦着他的肩膀掠过,眼看一击不成,断然抓住铁链一端,蓦地振臂一抖,但闻“哗啦啦”一阵锐响,缠绕在王鼎身上的铁链登时松开!
“你——”
冯墨生神色巨变,萧正风却已顺势退了出去,迅速将牢门缠链上锁,整间牢房瞬间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笼!
笼子里,有冯墨生,还有一个挣脱束缚的武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