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突然,冯墨生来不及多说一个字,王鼎已从背后扑击而至,口中竟是发出虎啸之声,入耳轰隆,震得心肝俱颤,冯墨生本已提起的一口真气不由滞涩了片刻,王鼎已猝然逼至身侧,五指成爪朝他脖颈抓来。
冯墨生倚仗绕指柔强行扭身下腰,头顶霎时传来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墙上赫然多出五道长长的寸深抓痕,坚硬的石砖在王鼎手下竟成了烂豆腐,令冯墨生满心骇然。
王鼎之所以被江湖人称作“武疯子”,无非是他发起狂来才最厉害!
神志疯癫的王鼎认不得人,赤红双眸只映出活物轮廓,满腔翻涌的气血燃为业火,叫嚣着要将一切撕碎,此时的他出招没有章法,全凭一股子本能出手,似猛虎,如恶龙,不怕疼不畏死,更不知何为守势!
冯墨生是惜命之人,哪敢跟这不知死活的疯子硬碰硬,铁钩一横挡下指爪,却是一触即分,旋身屈肘荡开王鼎,铁钩顺势劈下,眼看就要将缠绕牢门的铁链砍断,门外的萧正风忽地出手如电,右手五指一展一收,灵蛇般朝铁钩抓去。
危难当头,冯墨生哪能任他拿捏住自己的兵器,钩尖猛一翻转,堪堪从萧正风指下避开,却也失去了断锁破门的大好机会,王鼎恰好一拳砸来,铁钩逆势向后挡住背心,冯墨生霎时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如有一柄重铁锤狠狠砸在了钩身上,浑厚刚猛的内力虽被铁钩卸去大半,剩余部分仍透过钩子侵蚀入体,冯墨生整颗心顿时一紧,脏腑之内隐隐作痛,连忙错身甩开王鼎,再看门外已没了萧正风的身影,他一怔,旋即眼中杀意横生。
萧正风是打定主意要借这疯子的手杀了他!
冯墨生万万没想到,萧正风竟会在此节骨眼上做出这样的事来,一时间又恨又急,可这牢房不过方寸之地,两个大活人在其中腾挪缠斗,总也脱不出七尺之遥,王鼎只一个箭步便再度欺近,左右两拳齐出,上砸面门下击胸腹,任何一处被他打实,至少要去半条命。
这两人一个年轻力壮一个年老体衰,一个身材高大一个矮胖笨重,冯墨生不过一转身,王鼎的拳头已飞至他面前,即将把他的脑袋砸成烂西瓜,冯墨生蓦地身体下沉,本就发胖的身体登时揉成了一个肉球,却是不退反进,从那团肉里伸出一只手来,猛然抱住了王鼎支撑在前的左腿脚踝,整个人顺势往左后侧一滚,将王鼎的身子拽得一趔趄,同时铁钩疾出,飞快朝他左腿膝弯横削过去!
冯墨生这一招奇诡迅疾,从下腰到砍腿几乎只在眨眼间,眼看王鼎一条腿就要被砍成两截,这疯子却是顺势倾倒,左手一把抓住了铁钩,鲜血从他掌心渗出来,不等冯墨生吃惊,王鼎已与他撞在一处,两人几乎滚作一团。
刹那间,冯墨生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铁钩仍被王鼎死死握住,他来不及震惊,眼角余光瞥见了身后的铁栅栏,忽地计上心头,故意翻转铁钩欲削王鼎手指,后者意识浑噩,本能地振臂一挥,将冯墨生连钩带人甩飞出去。
这一抛非同小可,冯墨生如被飞索绑住的锤头,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后背即将撞上那一排冰冷的铁栅栏,蓄势已久的铁钩悍然劈出,这一下叠合了冯墨生与王鼎两人的力量,只一下,耳中轰鸣大作,眼前火花四溅,铁栅栏应声断裂!
扬尘之中,冯墨生撞破栅栏狼狈落地,顾不得身上伤痛,就地一滚闪出老远,快步跃上台阶,一把将半开的铁牢门摔上。就在门栓落下的瞬间,门内陡然传出一声巨响,整面铁门都被拍得往前一突,可见王鼎掌力之大!
冯墨生却已无暇旁顾了。
他好不容易逃出牢房,转身向后看去,这牢门前本该有一片空地,现在却挤满了人,上百双眼睛冷冷盯着自己,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这些人是冯墨生再熟悉不过的地支暗卫,在今夜之前,别说是瞪视他,连看他一眼也不敢。
“冯楼主果然是宝刀未老,武疯子发起狂来也留不住你。”
萧正风站在人群最前,他对这个结果已有预料,倒也不算错愕失望,独眼上下一扫,将冯墨生的狼狈尽收眼底,唇畔便有了些许笑容。
铁钩向下,冯墨生声音沙哑地问道:“为什么?”
直到这一刻,冯墨生仍不相信萧正风是为了白日那场冲突就对自己痛下杀手,他着实跟了萧正风许久,为其做了太多的事,两人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彼此之间利害紧缠,萧正风就算要过河拆桥,也得先过了河再说,现在还远不到时候。
若无超出自己掌控的巨大变数,萧正风怎会急不可待地做出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冯墨生的满心惊疑,在一个人头滚到脚边时化为乌有。
那是两个时辰前秘密离开的癸七。
他双眼圆睁,血还没干,似乎直到临死之际,还在试图看清是谁杀了自己。
“……”
冯墨生僵硬地抬起头,看到一封血迹斑驳的书信从萧正风手中飘落,旋即被他踩在脚下,碾为碎屑。
“你……”
“冯墨生,我给过你机会。”萧正风语气森冷,眼里有掩藏不住的失望,“可惜,你就这样回报本座!”
这一句话里带着浓烈的杀意,冯墨生倒退了一步,可他不愧是久经磨难的老江湖,立时发现了端倪何在,急声问道:“萧楼主,是谁向你——”
可惜他的话没能说完,在冯墨生出言之时,萧正风高高抬起的手已倏然落下!
正如昨日冯墨生带人围杀昭衍那样,今夜被萧正风带来此处的地支暗卫都是紫电楼里数得上号的好手。随着萧正风一声令下,无数身影纵横闪动,看不清的刀光剑影从四面八方同时杀到,冯墨生脚下一蹬地面,蓦地冲天而起,那些刀枪剑戟悍然相撞,巨响刺耳,迸发出一大片火花。
直到此时,冯墨生先前派走的人还没回来,八成是凶多吉少。
正如他了解萧正风,后者也同样对他知根知底,既然决定了要动手,绝不会给他等来后援的机会。
心绪翻涌难平,冯墨生凌空一折腰,整个人翻身倒挂,铁钩向下一劈,压住一根长戟,双腿闪电般扫荡出去,踢开迫近一圈人,只听“咔嚓”数声脆响,也不知断了多少骨头。趁着阵型打乱,冯墨生左手一探一抓,扣住一名暗卫的肩膀将人拉到身前,旋即脚下错步,拿对方挡住了背后袭来的劲风,鲜血飞溅而出,他一眼也不多看,抬脚踢在一把横劈的刀上,顺势借力飞起,朝萧正风所在方向风驰而去。
见状,萧正风抬手卷过一把长刀,点地斜飞向前掠去,眨眼间与冯墨生身影平行,一刀向他腰侧砍去!
听雨阁四天王平起平坐,武功却分高低,冯墨生与萧正风算是伯仲之间,见他一刀砍来也不畏惧,脚下猛地一踏,身躯向前一倾,如拉长了的蛇,于风中骤然一绕,半边身体活似没骨头一样,一下子贴近到萧正风左侧,铁钩自下而上地划出一道残月,从臂下空门刺出,直取萧正风脖颈。
这一钩不可谓不好,可惜冯墨生打着与方敬一样的主意,他却不是方敬!
冷笑一声,萧正风不闪不避,主动将脖子送到铁钩前,冯墨生只想拿他自保,哪敢真一钩子割过去,急忙侧锋一偏,脚下强自停步,身躯不由得迟滞了片刻,萧正风的左臂趁机回荡而来,一下拍在他肩膀上,瞬间变掌为爪,握住铁钩与肩部衔接的臂环,往里向下一拽!
“啊——”
冯墨生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右肩一阵剧痛难当,急忙挥出左掌打在萧正风胸膛上,双双向后飞退,萧正风闷哼一声却不松手,顺势将这铁钩硬拽了下来,带起一溜刺目的猩红!
断臂多年,冯墨生每日都会拆卸这条铁钩手,只是那臂环内有一圈铁丝作为固定,现在被萧正风连环一起拽落,骤然勒进的铁丝活活从冯墨生肩膀断口处撕下了一圈血肉,此痛不亚于断臂,他疼得眼前发黑,恰在此时,众暗卫再度围攻而至,数十把刀剑齐向冯墨生斩落!
眼看冯墨生就要被乱刀砍成肉酱,萧正风面上那一丝笑意却是骤然消失,他猛地转头看向院墙,厉声喝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墙头上飞跃而下,片刻不到已闯入战圈,也不见他如何躲避,只将双臂张开,以己为盾护住冯墨生,那无数刀剑劈砍在他身上,竟然发出了金石撞击之声,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道反震而回,众人不由得往后倒退,骇然看着这不速之客,有那昨日去过西城门的人眼尖,失声道:“是那贼和尚!”
来者正是鉴慧,他将内力运转全身,硬受了这数十把刀剑斩击,虽是皮肉未破,五脏六腑却似颠来倒去,经脉间隐隐作痛,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他不敢逗留,一把抓住冯墨生的胳膊,倚仗金刚不坏之身闯出重围,眨眼间翻过高墙,朝外飞奔而去。
“追!”
正如冯墨生所料,萧正风今夜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仅截住了癸七,连忽雷楼的其他人也被死死看住,本以为这老狐狸插翅难逃,没想到还会有人胆敢来救,更不曾料想来救他的人是掳掠殷令仪、勾结贼匪的妖僧鉴慧!
短暂的震惊过后,滔天怒火升腾而起,萧正风本是为了冯墨生私通萧正则一事才决定对其下手,不料半路杀出了一个鉴慧,想到冯墨生口口声声说这和尚遁逃无踪,以此将罪责推到昭衍头上急于杀人灭口……诸般种种,他的脸色愈发铁青,右眼和左手断指的伤处又开始作痛。
他强忍住钻心的疼痛,深知今夜过后雷电相生的联盟必然不复存在,遂横下心来,道:“传令下去——冯墨生涉嫌通敌,与贼叛逃,立即飞书锁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忽雷楼上下人等尽数归位,若无本座准许不得擅离半步,否则以同罪论处,杀无赦!”
众人领命,乌泱泱的人潮很快分散涌出,整个黑石县以县衙地牢为始,火光喧哗迅速扩散,风声鹤唳,鸡犬不宁。
这一切,先一步逃离县衙的冯墨生自然看不到,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不过他现在是过江泥菩萨,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活命,哪还管得上那帮子手下?
萧正风的动作很快,听雨阁将整座县城牢牢攥在手里,鉴慧能够潜伏回来都是夺了一个地支暗卫的身份,自然没那本事带冯墨生一起逃出城去,于是他没有多加犹豫,甩开一波追兵之后,直接故技重施,带着冯墨生钻进了一处暗渠下。
与明渠不同,暗渠多建于地下,城内各种污水都由此排放,越是人口众多,地下暗渠越是复杂交错,这里阴暗潮湿,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尤其地崩后路桥大变,沟渠也遭到损毁,变得愈发脏污不堪,莫说是人,连野狗也不愿靠近这些地方。
有了殷令仪被掳一事,萧正风这回肯定不会放过对暗渠的搜查,只是这地下与地上不同,哪怕无孔不入如地支暗卫,短时间内也找不到这里来,足够让人得以喘息。
冯墨生穴道受制,被半拖半拽地走在这暗渠内,有老鼠远远窜过,其中胆大的一两只回头张望,眼珠里闪烁着阴冷的光,冯墨生与这老鼠的目光对上,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见不得光的鼠辈。
鉴慧一路带他进了暗渠最深处,避开那些浑浊的污水,找了个桥洞钻进去,将冯墨生往角落一推,也不多说一句话,自顾自地盘膝坐下,调节内息。
冯墨生试探着调动真气冲击穴道,这和尚点穴的手法颇为独特,短时间内竟是冲破不开,他转了转眼珠,不安分地扭动起来,脑袋撞上了石头,流出了一些血。
血腥味弥漫开来,鉴慧眉头微皱,他睁开眼朝冯墨生看去,见这人似有话要说,犹豫了片刻,道:“冯楼主,此处离地面不远,你若是大声说话,恐怕引来追兵。”
冯墨生将这句话记在心里,拼命朝他点头,鉴慧只好将他哑穴解开。
喉头一松,冯墨生果然没有大声叫喊,他借着从上方漏下的些微光亮,将眼前之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然是昨日见过的那名和尚。
冯墨生始终认为鉴慧是跟昭衍一伙的,如今见他来救自己,不会以为是出家人大发慈悲,只是他向来识时务,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阴晴不定的老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他抽了一口冷气,却灌进了满腔恶臭,险些呛咳起来,鉴慧连忙伸出手,冯墨生哪肯再被封住哑穴,勉力将这股气压了下去,哑声道:“大师昨日已逃出城去,今夜却又出现,总不会是特意来救老朽的吧?”
鉴慧想了想,道:“小僧此番的确是为冯楼主而来的。”
冯墨生一怔,旋即失笑:“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僧答应过一个人,要让冯先生活过今晚。”
短短一句话,令冯墨生寒意陡生,他死死盯着鉴慧古井无波的脸,一字一顿地道:“昨天去云岭山通风报信的人是你,做局的人……是昭衍?”
做了近二十年忽雷楼楼主,冯墨生是何等老辣狡诈之人,他不相信未卜先知一说,连自己都料不到萧正风会突然发难,却有人提前安排了鉴慧出手相助,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指使鉴慧之人即为冯墨生失算的变数。
这个人的身份,除昭衍之外,冯墨生不做他想。
一念及此,他又觉得不对,道:“不,萧正风亲口承认了他在我身边放有暗桩,否则……”
鉴慧没有回答他,和尚是个口舌笨拙的人,除了念经那会儿,其他时候嘴皮子都不利索。
这边不搭腔,冯墨生却不肯死心,一面悄悄运气冲穴,一面继续说话拖延时间,只听他自顾自地道:“是了,暗桩确有其人,昨天也必然跟着我一起出城,可连我都不能分辨出他,更何况是外人?想来这厮是不幸死在了乱斗里,而你在我率人追击昭衍远去之后借了一个死人的身份,飞奔去找萧正风求救,在那节骨眼上萧正风无暇细辨,你只要瞒过了头一遭,而后就可借故死遁,换个身份蛰伏起来。”
鉴慧依旧不言。
见他无动于衷,冯墨生眼珠一转,问道:“大师,你这刀枪不入之身好生厉害,却不知是个什么来路,竟与掷金楼的《宝相决》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这一回,鉴慧抬头朝他看来。
冯墨生轻咳了一口血,笑道:“奇哉怪也,杀人如麻的掷金楼之主,跟慈悲为怀的出家人,练的好似同一门功夫,这是什么缘故?”
他虽然在问,面上却无半分疑虑之色,可见是胸有成竹,故意拿话作试探。
鉴慧到底没修炼到四大皆空的境界,冯墨生提起《宝相决》时他已心乱一拍,现在又说到掷金楼,他脸色微变,沉声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别的本事没有,所见所闻倒有一些。”
鱼儿上钩,冯墨生暗自感受着体内变化,面上咧嘴一笑:“据闻大师出身空山寺,没见识的江湖草莽只当是个修野狐禅的无名小寺,老朽却不这样认为,倘若没有记错的话……平康二十四年,也就是血海玄蛇傅渊渟夺回补天宗的那一年,依稀是秋日,老朽为一些麻烦事不得不投靠朝廷,承蒙萧胜峰萧大人赏识,在他手底下办事,这一件事就是与掷金楼楼主谢沉玉接洽……彼时先帝致力于北征,听雨阁尚未成立,趁机壮大自身的萧氏家族需要联合一支能为自己干脏活的江湖势力,而掷金楼也要借萧家的力量铲除纠缠多年的老对头,双方一拍即合。”
鉴慧的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
冯墨生似乎陷入了回忆中,喃喃道:“说也奇怪,掷金楼那时候在江湖上呼风唤雨,让谢沉玉如鲠在喉的宿敌却是一群不成气候的和尚,他们住在深山老林里,寺庙破旧只够勉强遮风避雨,老朽记得那寺名正是空山寺……那天,老朽提前在他们的食水里下了毒,待到和尚们毒发之后,杀手再鱼贯而入,有个小沙弥抱住老朽的腿朝里头大喊‘快跑’,被老朽一刀——”
“闭嘴!”
鉴慧修了十几年佛,可终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冯墨生这一席话入耳,仿佛夹杂了无数冤魂的哭喊声,他神色巨变,一掌就朝冯墨生拍去。
冯墨生等的就是他破功这一刻!
穴道冲开,纵无铁钩在手,冯墨生内力尚存,他使出绕指柔,猛地后仰贴地,如一块摊开的肉饼,险险避开鉴慧这当胸一掌,旋即拍地翻起,摊开的身躯一伸一卷,死死牵制住鉴慧的手臂,整个人几乎贴在了他背上,右腿拦腰为索,左手屈指朝鉴慧眼睛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