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宫的总舵矗立于白镜湖畔,背靠灵岫山,占地颇广,建筑雄伟,是为羡鱼山庄。
方咏雩一行人下了马,抬头望向这座巍峨大气的山庄,只见四下戒备森严,分明不见刀斧出鞘,已有凛然寒意透骨而来,就连满心愤恨的叶惜惜也觉得心头一颤,不着声色地握住了剑柄。
按照弱水宫的规矩,外来访客皆要解剑入门,这一回有沈落月在前带路倒是免去了这重麻烦,江平潮无心打量园林景致,跟在她身后穿过小径长廊,很快抵达宴会厅,见到一名中年美妇姿态慵懒地坐在牡丹垫上,素手持螺子黛,笑意盈盈地为江烟萝画眉。
乍一看,这美妇不过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可若是多看两眼,就觉得这风韵早已将她浸润染透,一颦一笑,举手抬足,哪怕是眼角那两道细纹的缝隙里都盈满了柔色,半分不显粉褪花残,反而增添了岁月如酒的风情。
这个女人不绝色,不妖娆,她像是水做的,秋波盈盈,温柔缠绵。
她正是弱水宫的宫主,骆冰雁。
以江平潮定力之深,见到骆冰雁时都忍不住怔愣片刻,对于武人来说可谓生死大忌,幸好今晚陪他们前来的人里还有刘一手和秋娘两位前辈,察觉他气息紊乱,秋娘在他肩头轻拍了一掌,内力透骨而入,在穴道里猛地一刺,江平潮登时惊醒过来,再抬头时冷汗涔涔。
因着这场武林大会是各家晚辈们的绝佳机遇,早在他们一行人启程之前,刘一手和秋娘便得了自家主上的命令,只准远远跟在后头,不得随行护卫,没成想抵达梅县不过一日,先后出了两回岔子,江烟萝更是被弱水宗的人掳了去,让两人都觉情势不妙,连忙追赶上来,原本十八人的队伍就变成了二十人,沈落月明面上未有微词,倒是让年轻弟子们心里安定了不少。
秋娘唤醒了江平潮,便又退回他身后,只将目光死死落在江烟萝身上。
江平潮适才吃了个暗亏,面对骆冰雁难免弱了气势,方咏雩站了出来,对骆冰雁行了个不卑不亢的揖手礼,道:“晚辈方咏雩,拜见骆宫主。”
他说得客气,眼中也是一片明澈,这骆冰雁美则美矣,论起年龄却比那人屠子周绛云还要大十来岁,做他小姑奶奶怕是都够了。
骆冰雁没想到武林盟主的儿子竟也来了梅县,心下微讶,柳眉微不可及地一皱,旋即笑了开来,坐直身道:“素闻方少主乃是武林难得一见的翩翩公子,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落月,请贵客们入席。”
说罢,她放下螺子黛,轻轻扶了江烟萝一把,适才如同木偶般端坐的少女重新变得灵活起来,脸庞苍白如纸,勉强维持了神情镇定,拾级而下走回秋娘身边,后者立刻握住她手腕探脉,发现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对江平潮和方咏雩点了点头。
沈落月只手虚引,有婢女从屏风后走出,领着众人分头落座。
弱水宫设宴并不繁杂,倒也算讲究,每人一张宴桌,上面摆放着珍馐美酒并鲜果糕点,每一样都精致好味,半点不输给王公贵族的家宴,侍奉的婢女们温柔恬静,倒酒布菜皆不必客人沾手,样样做得恰到好处,丝毫不惹人生厌,反而觉得熨帖合意。
单单这一场宴会,足可见弱水宫用心之诚,可惜在场众人都食不知味。
江平潮喝了三杯酒,推开殷勤侍奉的婢女,沉声道:“骆宫主,你大费周章请我们来这一趟,总不会真是为了喝酒吧?”
骆冰雁半点不为他的冒犯生恼,盈盈笑道:“诚然,本座最是欣赏青年俊杰,真心与各位结个善缘。”
叶惜惜冷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已结仇,何谈结缘?”
骆冰雁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问道:“这位是……”
“望舒门,叶惜惜,被你门人杀害假扮的那位女弟子是我亲妹。”
“原来如此。”骆冰雁恍然大悟,“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本座已经问清楚了,来人呐。”
她轻轻拍掌,又有十三名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方咏雩敏锐闻到一股血腥味,等婢女们齐齐揭开红布,十三张托盘上赫然放了十三个死不瞑目的人头,正是他们白日里放走报信的那些弱水宗门人。
饶是叶惜惜也被这一幕震住,只觉得寒气从脚下一路窜上头顶,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弱水宫在江湖上成名已久,虽是黑道六魔门之一,行事自有章法规矩,本座身为女子,平生最恨奸侮妇孺的龌龊小人,严令门下弟子不得做那不齿之事,想必在座诸位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本座正在闭关,宫中一应事务皆交由属下打理,难免有所疏漏,出了这些败类是弱水宫之耻,杀剐不必由君,我等自当处置。”骆冰雁放下杯盏,一双美目杀气横生,“那八个犯下重罪的畜牲死便死了,这些擅自行动的混账也死不足惜,至于管教不严之罪……霍长老!”
她断喝一声,一名灰袍男子就从角落里走出来,刘一手与秋娘心头皆是惊骇,以他们二人的武功根基,竟然没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霍长老是我弱水宫四大长老之一,管教门人,司掌刑罚,此番出了这样的事情,他难辞其咎,应当给本座与诸位一个交代。”骆冰雁淡淡道,“动手吧。”
话音未落,霍长老右手屈指扣住左腕,不见他动刀使剑,只听一连声令人心惊胆寒的碎响,竟是生生将自己的左手骨一寸寸捏碎!
骨裂的声音并不大,却响在每个人耳畔,方咏雩心头骇然,知道这不仅是弱水宫给他们的交待,也是一个下马威!
很快,最后的小指骨也被捏碎,霍长老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淋漓,却没发出一声痛呼,他缓缓松开右掌,向众人单手行了一礼,拖着畸形的手臂走回骆冰雁身边。
骆冰雁勾唇浅笑:“各位少侠,本座给的交待,你们满意了吗?”
满座皆寂,连丝竹管弦之乐也悄然停止了。
半晌,江平潮站起身来,再度对骆冰雁行了一礼,道:“骆宫主实乃女中豪杰,深明大义。”
骆冰雁的做法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连叶惜惜都指不出差错,不是太坏,而是太好,好到令人不安。
骆冰雁唇角笑意渐浓,手指轻轻一点,沈落月走到江平潮身旁,亲自替他倒了一杯酒。
台上台下,举杯共饮,待酒液过喉,骆冰雁才道:“此事揭过,便是否极泰来,不过……本座还有一件事,需要各位少侠帮个小忙。”
众人心头凛然,暗道一声“果然来了”,方咏雩也站起身来,道:“以弱水宫的本事,若是连骆宫主也做不到的事情,恐怕我等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诸位莫要自谦,这件事情……还真得你们才好做。”
骆冰雁的满面笑容无声消退,变得沉冷如水,她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示意婢女转交给方咏雩。
方咏雩注意到,这个端着人头都面色如常的婢女,竟在接过这薄薄一张纸时微微发抖。
他接过信纸,看到上面白纸黑字写了这样几句话——
【弱水三千取不尽,饮罢一瓢不枉矣。卿乃一宫之主,当年以色侍人,背主夺位,而今恃貌傲物,纵下行凶,当为诸恶之首,万死不足惜也。三日之内,宫主务必安排后事,吾当替天行道,取汝性命以祭亡魂。——昭】
这字迹下笔遒劲,龙飞凤舞,以字观人当是潇洒男儿,然而……这是一封索命信!
当今武林,竟有人胆敢在梅县给弱水宫的主人送索命信!
方咏雩心头凛然,他将信转交给江平潮等人,但凡看清了信上内容,没有一个能够神色不变。
半晌,刘一手开口道:“江湖人结仇无数,骆宗主也是刀口舔血过来的人物,仅此一封索命信于你来说,算得了什么?”
“一封信,着实不算什么。”骆冰雁幽幽道,“不过,若是这封信出现在我的枕边,那就算天大的事情了。”
骆冰雁闭关三月,今日晌午方才出关,身心俱疲,屏退旁人,独在卧房小憩。
她这一觉睡得很好,还做了个难得的美梦,等到一觉醒来,就看见这张信纸躺在她枕边,离她的脑袋不过一尺之遥。
来人能够悄然在她枕边留信,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了她的头。
那一瞬间,骆冰雁的惊怒可想而知。
她发疯一般叫来了守在寝殿外的所有人,没有一个看到旁人出入,那个人就像是平地而生的鬼魅,唯一留下的线索便是那个孤零零的“昭”字,恰好这时霍长老带着十来个狼狈不堪的弟子前来求见,骆冰雁这才知道自己闭关的日子里,这些混账东西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如方咏雩等人料想那般,骆冰雁固然为此事震怒,也会处置违反规矩的门人,可她决不会为此在一帮白道小辈面前低头认错,杀几个王八羔子事小,在黑白两道面前丢了脸面才事大,倘若被这帮小辈将弱水宫的面子撕了开来,以后怕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踩一脚。
直到其中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说出了那布衣青年要他们带回的话。
那人叫昭衍。
算算时间和路程,他若有绝顶轻功,从酒楼离开直奔羡鱼山庄,赶在众人之前潜入她的卧房留下书信,着实易如反掌。
正因如此,骆冰雁才会打破惯例,派沈落月即刻赶去云水客栈请人赴宴。
方咏雩等人总算明白了弱水宫此举缘由,一个个惊疑不定,他们都见过那来历不明的布衣青年,对方武功高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以其年岁能高到这个地步就有些骇然了。
沉思片刻,方咏雩开口道:“骆宗主,恕晚辈直言,无论留信之人与那昭衍是否为同一人,我等也不过跟他萍水相逢,恐怕帮不到你。”
骆冰雁轻抬酒盏,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道:“无论如何,这人是拿此事做把柄来针对本座,说明他另有顾忌,不愿袒露本来目的,只要我们两方和解,他一时间也不好再对本座下手,否则就是自打脸面。”
方咏雩不得不承认她所言有理,然而双方已经结下血仇,就算骆冰雁处置了犯事之人,难道各自心中当真能够毫无芥蒂?一句和解,谈何容易?
至少,叶惜惜绝不甘心就此和解。
方咏雩知道这话怎么说都是错处,索性闭口不言,江平潮本来要说什么,也被江烟萝轻轻拽了一把。
最终,还是刘一手说道:“骆宗主,观留书所言,此人应当是与你有宿怨,这一回不过是借题发挥,与其指望我们,不如你仔细回忆从前,说不定能想出一二。”
“本座已经想过了。”骆冰雁轻轻叹气,“实不相瞒,我当年不过是前任宫主的一名侍妾,本没有掌权为主之心,奈何老宫主欺人太甚,不仅以我为炉鼎,便是连我的亲人也不放过,这才让我起了杀心……本座毒杀老宫主,灭他一门十六口,血洗弱水宫,重建羡鱼山庄,所做之事从无后悔,只可惜当时力有不逮,叫老宫主的小女儿逃出罗网,倘若那女孩活到现在,也该是这般岁数了。”
她的语气很轻,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明人不说暗话,先前那八个畜牲虽然死了,本座派落月审问了其他弟子,得知他们原本没想动手,只是当晚被人撺掇,喝酒壮贼胆,犯下不可饶恕之错,而那撺掇他们的人已经不见了。”骆冰雁语气极冷,“至于那易容害命的梅七娘,昨晚那八人之一是她亲弟弟,这十三个人都是她的部下。”
一切似乎都已明了。
那个昭衍或许与老宫主的女儿有关系,此番回来是要替她报仇雪恨,又顾忌那女子的安生,这才设计连环掩盖自己的真实动机,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仗义出手的任侠,既能激起弱水宫与望舒门、海天帮的冲突,又能浑水摸鱼寻隙刺杀骆冰雁。不过,他没想到骆冰雁如此能屈能伸,竟然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发现端倪,主动放低姿态与白道众人求和解,一旦此事达成,他便又成了孤身一人,骆冰雁毕竟掌控整个梅县,没有白道这边的袒护,他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现在,骆冰雁的态度很明确,交待她给了,诚意也给了,只要白道众人答应和解,跟她暂时联手,这件事就能皆大欢喜。
见众人一语不发,骆冰雁眉头微皱,道:“弱水宫作为六魔门之一,当初老宫主在位时做过无数伤天害理之事,可谓是为祸一方,可自本座执掌弱水宫以来,梅县百姓不说安居乐业,也能够偏安一隅,黑白两道这五年来摩擦频频仍未兴干戈,本座从中斡旋亦有两道高人见证。江湖武林虽分黑白,然自古光影同在,本座一直希望两道能够共治武林,倘若换了别人坐在本座的位置上,怕是做不到比本座更好……此番诸位少侠若能助本座抓住元凶,本座一定严加约束门人,襄助流难百姓行善积德,今后必有报答!”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是骆冰雁能给出的诚意极限,众人都是江湖儿女,素知这位弱水宫之主言出必践,也知道她这一番陈词利害并非作伪。
骆冰雁活着,比死了更好。
原本义愤难平的江平潮等人面露犹豫之色,显然已经被她说动,方咏雩眉头紧皱,却也一言不发。
他们的神情变化落在叶惜惜等望舒门弟子眼里,比鲜血人头更加刺目。
“我不同意!”
叶惜惜狠狠闭了闭眼,用力摔碎了酒杯,她自始至终没动过一筷菜肴,也没沾过一滴酒水,此时越众而出,拔剑直指上首,厉声道:“不管此事是否关乎弱水宫旧怨,总之是你弱水宫门人害我望舒门弟子,此事可结不可解,要我们反过来帮你?绝无可能!”
说罢,她将长剑用力劈下,宴桌一分为二,独自转身离去了。
门外的守卫本欲阻拦,却被沈落月喝住,剩下五个望舒门弟子顿时没了主意,想要去追又不好轻举妄动,最终还是江平潮点了个海天帮弟子,令他去追叶惜惜,就算人不回来,也要送她回客栈,免生意外。
那弟子名叫江鱼,是江天养的亲传弟子,跟江平潮一起长大,武功在同行弟子里数一数二,有他去找叶惜惜,众人才略略放下心来。
出了这个岔子,江平潮自然不好当场应下骆冰雁之请,只好绞尽脑汁地推说一番,最后说是回去商议,定了一日时间。
言至于此,夜宴将尽。
骆冰雁也是个心思缜密的,既然江平潮不肯当场应邀,她放他回去,却扣下了方咏雩,说是与方少主一见如故,请他多留一日。
好听一些是留客,难听点就是人质。
然而狗急尚且跳墙,倘若逼急了骆冰雁,今天谁也别想离开羡鱼山庄。
方咏雩答应留下,刘一手自然要守在他身边,江平潮拉着满脸忧色的妹妹,带领其他人即刻赶回,想必今晚夜不成寐,要跟穆清好生商议此事了。
骆冰雁留了方咏雩,却不打算跟这小辈消磨时间,打发了沈落月送他二人去客院休息,自己回去练功了。
毕竟有一把刀悬在头顶,心比海宽的人也不能安心入眠。
方咏雩以为至少这一天算是梅县最后的太平。
直到翌日一早,天还没亮,他被刘一手急急叫醒,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喧嚣,夹杂着惊恐和愤怒的哭嚎。
骆冰雁死了。
她在后山温泉练功,附近共有十八个守卫,全都被一剑穿心,而这位美人蛇蝎的弱水宫主漂浮在血池里,喉头伤口已经被热水泡得发白肿胀,死不瞑目的脸上刻了一个怵目惊心的“昭”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