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样的事,海天帮这顿饭是用不下去了。
江平潮好心救人却遭设计,心中怒火熊熊,直接掌毙了“余卿卿”,又令人打断了这些弱水宫弟子的手脚,把他们连同“余卿卿”的尸体一起丢出门去,这才觉得通畅了些,爽快掏出银票赔偿了店家损失,正巧先前奉命去寻找下榻地的弟子派人回来报信,说是城中客栈十有八九都已满客,实在住不下他们这么多人,他略一沉吟,索性应了穆清之邀,带着一行人马赶去云水客栈。
短短三日之间,云水客栈先后出了两桩命案,对店家来说无异于飞来横祸,南北旅客不敢来此居住,寻常江湖人也不愿蹚浑水,偌大客栈便只住了望舒门女弟子,愁得掌柜的嘴上都起了燎泡,冷不丁看到一大波人涌入大堂,先是惊喜,继而面色一苦,生怕这些人又在自己店里生事。
海天帮在东海一带根基深厚,手底下明暗买卖多不胜数,可谓是财大气粗,江平潮见掌柜的满脸苦涩,直接摸出面额八百两的银票放在柜台上,道:“这间客栈被我们包下来了,三日过后就走。”
三天赚得八百两银子,掌柜的没想到自家竟能因祸得福,麻溜收了银票,点头哈腰地赔笑几句,便带着伙计们知趣地去后厨忙活,把整个大堂都腾了出来。
江烟萝毕竟是文弱女儿家,一路奔波数日,适才又受了惊吓,告罪一声就带着婢女上楼休憩了,左右二楼住的都是望舒门弟子,她住在那里正合适。
众人分工忙活起来,江平潮挪出一张圆桌子,示意穆清坐下说话,方咏雩坐在他身边,见穆清左手旁也坐下一名素衣女子,容貌与那“余卿卿”少说有五分相似,神情哀戚,犹如雨打荷花般可爱可怜。
“这是我三师妹,叶惜惜。”穆清叹了口气,“她与余师妹乃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妹,幼时家中遭难,一同拜入望舒门下,多年来相依为命。今天一早,客栈门口发现了那八具尸身,事情闹得不小,我跟叶师妹去了趟官府,让剩下的师妹们留在客栈不要乱走,没想到一回来就看到弱水宫的人找上门,当时场面混乱,余师妹追着其中一人跑远了,等她回来的时候……”
“她一回来,我就认出那不是我妹妹。”叶惜惜眼中落下泪来,语带哽咽,“我妹妹的性子野惯了,就算面对师父也不肯服软认错,哪会乖乖低头听大师姐的训?一见她唯唯诺诺地往大师姐身边凑,我便直觉有古怪,上去拦了一把。”
方咏雩注意到她左手小臂上还缠着渗血白布,想来是那时候留下的。
“那冒牌货被当面揭穿,见势不妙就逃走了,我带人沿着余师妹离开方向搜查……”穆清面露不忍之色,却还得把话说下去,“最后,我们在一口井里找到了余师妹。”
余卿卿被人一刀穿心,扒掉钗环衣物,裹上一条破被单就丢进枯井里,再不复她年轻漂亮的模样,别说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同门师姐妹,就连江平潮和方咏雩听了也觉愤恨。
江平潮冷声道:“一掌打死那毒妇,当真是便宜她了。”
穆清道:“弱水宫害了我两位师妹,望舒门必不与其善罢甘休,倒是牵连了……”
“穆女侠这话太见外。”江平潮正色道,“七十年来,望舒门镇守东山之岭,海天帮盘踞东海之滨,两派同为白道盟友,彼此守望相助乃是理所应当,弱水宫如此伤天害理,既然叫我等遇上了,就该替天行道!”
江平潮这一番话发自真心,可谓豪气干云,饶是叶惜惜心下悲恸万分,也不禁多看他几眼。相比之下,方咏雩这个武林盟主的独子就显得安分平庸,哪怕与他们同桌共坐,也如同一只徒增摆设的白瓷瓶。
他一心两用,听着江平潮三人的对话,想的却是酒楼里那惊鸿一瞥的青年。
昭衍。
方咏雩自小在武林盟长大,对许多江湖人物的生平轶事不说尽在掌握,也算是所知甚详,近年来崭露头角的武林新秀在他这里更是了如指掌,却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倘若那是个绣花枕头倒还罢了,偏偏对方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弱水宫的总舵杀人拖尸,又能在一招之内救下江平潮,那张桌子看似只是随手一扔,实则对出手角度及时机的把握要求极高,快一步殃及无辜,慢一步又救不下人,更遑论把一个武功不弱的练家子砸倒在地,令对方来不及察觉。
江平潮跟穆清都是武林白道这一代炙手可热的英杰人物,前者武功直追其父江天养,后者剑法深得玄清师太谢安歌的真传,哪怕面对骆冰雁这等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也有一战之力,可在昭衍出手之前,他们俩皆未察觉端倪,可见对方的武功至少在这两人之上,若以同辈论比,恐怕只有那号称“武疯子”的丐帮少主王鼎能与之相斗。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方咏雩心里盘算不休,恰好江平潮跟穆清也说到此处,令他精神一振。
“今日在酒楼出手的那位……”江平潮的语气有些微妙,“那人自称昭衍,武功是出乎意料的高强,他既然为望舒门出手讨仇,穆女侠可知此人是个什么来路?”
“说来惭愧,我等委实不知。”穆清摇头苦笑,“今日之前,我从未见过此人,回来路上也问过了师妹们,没有一个认得他姓名身份,更不知道他哪来底气敢如此招惹弱水宫……”
说到这里,她与叶惜惜对视一眼,肃容道:“不过,他到底是为我望舒门弟子报仇雪恨,弱水宫要因此事找他麻烦,也就是找望舒门的麻烦。”
方咏雩见她神情坚毅,忍不住会心一笑,这位望舒门大弟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无怪乎自家大师兄打从绛城一别之后,念念不忘已有五载,至今还不肯娶妻。
然而,方咏雩心中这样想,嘴上却道:“既然穆女侠你们与他并不相识,此人为望舒门出头一事便有待商榷了。”
叶惜惜还当他要一直当个锯嘴葫芦,听他开口便似要质疑替自家师姐妹报仇的义士,心中难免不悦,皱眉道:“怎么说?”
“从他留下那句话来看,此人并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当真敢与弱水宫为敌,如此可有两说,一是他实乃义愤任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顿了顿,方咏雩看向穆清,“二是,此人可能跟弱水宫早有仇怨,替望舒门出手只是借题发挥,心下另有图谋。”
江平潮不解地问道:“若是他别有企图,为何放了狠话就走?”
方咏雩道:“这就是我暂时想不通的地方了。”
昭衍就像一团雾里云,令人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四人议论了两个时辰也没分析出所以然来,反而觉得线索越来越乱,直令人感到头晕脑胀。
正当江平潮招呼小二准备暮食的时候,紧闭的客栈大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云水客栈既然被江平潮包下,里里外外自然都换成了海天帮的人,门外分明守着四名弟子,就算有事也会通传或预警,眼下除了这敲门声却再无动静。
大堂里的众人神情微变,穆清刚刚放松下来的脊背又紧绷起来,她握住剑柄,朝叶惜惜使了个眼色,后者起身前去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姿容秀美的黄衫女子,身后跟着两男两女四个仆从,看着十分气派,像是高门小姐。
在她左右两侧,四个守卫像雕塑一般木立原地,其中两人还保持着拔刀出鞘的姿势,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唯独各自脚下多出一颗石子。
飞石伤人,隔空点穴。
叶惜惜心头凛然,定睛看向这黄衫女子,沉声问道:“来者何人,有何要事?”
黄衫女子笑了一下,抬手行了个礼,恰到好处地露出手背上的水纹刺青,声音如同黄莺出谷般悦耳动听,道:“在下是弱水宫右护法沈落月,宫主听闻各位少侠远道而来,特意令人在总舵设下接风宴,遣我等来此迎接,一尽地主之谊。”
江平潮已经走上前来,闻言冷笑一声,道:“接风宴,怕是鸿门宴吧!”
沈落月脸上笑容分毫不改,顺势接话道:“近日,弱水宫与各位少侠之间着实有些龃龉在,这场宴会也是为了解开彼此误会,望请诸位如期赴约。”
“误会?”穆清面寒如霜,“你弱水宫门人残害我师妹在先,仗势欺人逼迫我等在后,此事从无误会只有血仇。”
沈落月幽幽叹气。
若论容貌,她少说逊色江烟萝三分,明艳大气也不如穆清,可这一声轻叹出口,百炼钢也化作了绕指柔,一些定力不佳的弟子顿时心神摇曳,变得面红耳赤。
“我等是诚心相邀……”
沈落月一手将鬓发捋到耳后,一手递出块绣帕。
这帕子小巧精致,素白丝绸的边角绣着一簇兰花,江平潮一见到就变了脸色,原因无他,此乃江烟萝的贴身手帕!
穆清见他神情骤变,心里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着人上二楼寻江烟萝,奈何为时已晚,那房间里窗户打开,婢女被人点昏在地,江烟萝不见踪影,问遍住在左右厢房的望舒门弟子也无任何线索。
江平潮双手紧攥成拳,指节发出令人胆寒的轻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将我妹妹怎样了?”
沈落月被他这身煞气震住,下意识退了半步,嘴角笑容微敛,郑重道:“江少主莫急,令妹只是先行一步,等你们到了总舵,一定能见到她。”
方咏雩讥讽道:“先挟人再相邀,弱水宫的待客之道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沈落月的目光这才落在他身上,秀美微蹙:“阁下是……”
“临渊门方咏雩,你未经允许‘请’去的那位江小姐是我未婚妻。”
沈落月脸色微变,目光在众人身后扫视一圈,果然见到一些打扮不同于海天帮弟子的人,她很快收拢心神,对方咏雩嫣然一笑,道:“既然如此,方少主今晚可得赏光呀。”
方咏雩漠然道:“好。”
他率先应了邀约,江平潮心系血亲自无不应之理,穆清自然也不会反驳。
然而谨慎起见,云水客栈至少得留下一个主事的人,方咏雩跟江平潮必是要去,穆清权衡再三只得留下,吩咐叶惜惜替自己前往。
三人从各自门人里挑了五个好手,一行十八人随沈落月等人离开,穆清站在客栈门口,望着他们身影逐渐远去,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仅仅一楼之隔,弱水宫的人能避开他们耳目抓走江烟萝,对方武功怕也在她和江平潮之上。三派弟子加在一起着实人数不少,可与弱水宫这地头蛇相比实在不足为提,梅县离他们宗门少说有五百里地,眼下远水解不了近渴,若真出了什么事,恐怕就难以脱身了。
若说白道四大门派里,当属临渊门与海天帮并称双璧,黑道六大魔门中就该是补天宗跟弱水宫进退相争,凭他们现在的人手要跟弱水宫一决生死,无异于以卵击石,骆冰雁现在之所以派人示好,一是忌惮他们身后门派,二就是顾忌那个来历不明的昭衍。
毕竟,对方能够单枪匹马潜入弱水宫连杀八人,未尝不能威胁到骆冰雁。
穆清想了想,招来一些人耳语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