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酷吏横行,滥用严刑重法,牢里死个把犯人就跟路边砍倒棵树一样稀松平常,放在别的地方恐怕激不起一点水花,但这人是死在暗狱里,事态便非比寻常了。
死者并非旁人,正是前些日子被收监的礼部右侍郎陈敏,这人受过针刑,后来不堪折磨发了疯病,狱卒们手段用尽也无法再从他嘴里撬出只言片语,又不好将人整死了,于是禀报上去,准备将其移交给大理寺刑狱作最后处置,不成想两边公文刚走完审批,人就死在了暗狱里。
先前说过,能被关进暗狱的犯人无不牵涉重案,死了任何一个都不可轻忽,何况是在这节骨眼上,狱卒们只觉大祸临头,纷纷提心吊胆起来,却不敢拖延瞒报,上头的反应自是极快,不消个把时辰,便有人过来查验实情。
出了这等事,司狱早已候在了牢门外,生生在这萧瑟寒天里急出了一身大汗,本以为主办此案的陈大人会亲自前来,不想是个生面孔,令他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敢问是……”
“在下昭衍,听说有案犯暴死狱中,受萧阁主之请前来查探。”
司狱小心打量了他一番,又将这句话在心里头掰碎了细细咀嚼,此人瞧着年纪轻轻,自称“在下”应不是官场中人,又道“受请”而非“奉命”,说明他甚至不是听雨阁中人。
然而,这人不仅拿出了阁主手谕,还有浮云楼的令牌傍身,来头只怕不小。
好在昭衍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一名仵作并三名地支暗卫,俱是司狱认得的人,他不敢怠慢,仔细验看了手谕和令牌,亲自领人入内。
头一回走进这地方,昭衍面沉如水,心中也平静无波,仿佛沿途见闻不过尔尔,使司狱心里愈发敬畏,身后跟着的三名暗卫悄然交换了几番眼色,俱是无法从他身上窥出丝毫端倪。
狱卒们不敢擅动陈敏尸身,整间牢房都维持着案发原样,昭衍看了看挂在牢门上的锁链,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顿时挑起了眉,挥手示意仵作上前验尸,三名暗卫也各自搜查起来。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昭衍自觉插不上手,遂跟司狱交谈了几句,指着一墙之隔的那间牢房问道:“此处关押何人?”
司狱道:“是杜允之。”
昭衍一挑眉,锐利目光迅速扫视了四周,暗狱不仅守备森严,连牢房建造也与别处不同,越靠近深处的牢房越是封闭阴森,人站在过道上,很能直接看到牢房里面的情形,牢门外也只挂着编号木牌,是以每次提审犯人,必得先从司狱这里拿到与之对应的牌号,否则难以寻人,大大避免了有人劫狱或灭口的风险。
正因如此,一旦暗狱里出了事,基本可以断定是内鬼所为,故而上到司狱下至狱卒都人人自危。
见司狱面如土色,昭衍抬手轻拍他的肩膀,问道:“案发之后,你们可曾进去盘问过?”
司狱忙道:“不曾,这杜允之是阁主亲令关进来的人,全权交由浮云楼审讯处置,旁人是不可干涉的。”
“那我能否进去一探?”
司狱本欲拒绝,目光下移到他腰间那块令牌上,犹豫道:“这……”
“陈敏的案子移交在即,人却在这关头死了,不论真相如何,尔等都得按规受惩,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利,想来不用我来教你。”昭衍语气淡淡,“杜允之与死者相隔如此之近,虽是难窥内情,但保不准听见过些许动静,我只要一盏茶的时间,或者你自己拿出点有用的线索来。”
这等看似留有余地的话实则最是唬人,司狱心头一惊,不敢再横加阻拦,打开牢门放他进去,想了想又道:“前天夜里,陈大人对犯人用过大刑,情况恐怕不好。”
点头谢过提醒,昭衍取了一盏油灯在手,独自走进牢房,火光驱走了满目幽暗,果然照见一道人影窝在草堆下,身躯蜷缩,一动不动,若非呼吸可闻,昭衍怕要以为他也是个死人了。
“杜允之,还能爬起来吗?”
昭衍唤了一声,语气里故意带上了恶意嘲讽,蜷在角落那人闻言果真有了反应,身子猛地抽搐了两下,似乎想要起身,却是有心无力,只勉强弹了弹手脚。
见此情形,昭衍眸光微闪,抬步走了过去,强行将人从乱草中拖了出来,发现对方身上确实伤痕密布,用刑者显然精于此道,一鞭一刺都避开了要害,专往折磨人的地方下手,使其痛不欲生又性命无虞。
撇开这些皮肉伤,真正厉害之处在于内里,昭衍握住杜允之的腕脉,将一丝真气传入其中细细探查,发现这人体内几乎成了一团乱麻,显然是被人先以独门手法封住了奇经八脉,再灌入一股外力强行冲穴,导致四肢百骸间气血乱闯,穴道、经脉乃至脏腑都受伤不轻,若无回天妙手相救,日后即使恢复过来,也是功力大损,再难突破,这可比杀人头点地残忍得多。
昭衍收回真气,将油灯靠近了对方面庞,这人已是意识浑噩,但还勉强残留着些许神智,火光离眼睛越来越近,他本能地向后倒去,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不错,知道怕火。”
昭衍笑弯了眉眼,蹲下来问道:“昨天晚上,你可有听见隔壁的动静?”
杜允之颤抖着抬起头,眼瞳急剧收缩,显然是有话想说,可他费力地张开嘴,只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气音,手足筋脉也被乱走真气震伤,如今举手抬足皆难如登天。
昭衍皱了皱眉,强行将他的嘴掰开,发现舌头完好,喉头明显肿大发炎,再一摸额头,掌心下的皮肉烫得惊人。
寒气侵入伤体,引发炎症虚火,以至于不能言语。
好手段,简直好到了让人叫绝的地步。
昭衍松开手,知道什么也问不出来,拿着油灯就要离开,瘫倒在地的人见他欲走,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用两条胳膊死死圈住了他的腿。
“……啧。”昭衍低头对上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嘴角缓缓下落,“放心吧,我会告诉她的。”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困兽般挣扎的人却听懂了,那双手用光了最后一点劲力,像枯败的树枝一样垂落下去,昭衍没再多看一眼,转身走出了牢房。
从他进去到出来,前前后后绝不超过一盏茶工夫,司狱身边已多了一名随他而来的暗卫,昭衍仿佛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提防,随手将油灯挂回壁上,道:“问不出来,他犯了炎症,人已发起高热,若不尽快找个医师,你们很快要再收一次尸了。”
司狱大惊,再顾不得什么,忙进去查看犯人情况,昭衍却将那暗卫拦住,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这三名暗卫是萧正则暂时交由他驱使的,不论其心中有何想法,表面上总是挑不出错的,眼下却难得面露迟疑之色。
昭衍声音转冷:“怎么,我不配听?”
暗卫忙道:“非是如此,只因这陈敏……”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自然不够仵作仔细验完一具尸体,暗卫们倒是手脚利落地将整间牢房搜了一遍,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厢一无所获,仵作那边却有了发现,只是这答案实在大出所料——陈敏,极有可能是冻死的。
“死者衣衫大敞,袒胸露背,气绝至少四个时辰,体表只有零星淡红尸斑,面部筋肉扭曲,另有……”
仵作口中所述,无不是冻死之人的特征。
昭衍在寒山潜修许久,常年与风刀霜剑打交道,也见过不少冻死骨,将这些描述与自己所见一一对照,果真符合甚多,暗卫也亲自去看过尸体,没在陈敏身上发现可疑伤痕。
要想进一步确定,就得下刀子了,只是以仵作的经验来看,结果八九不离十。
北地十月气候已寒,暗狱这等不见天日的地方又比别处阴冷许多,陈敏不过一介弱质文人,先前受过针刑,而后大惊大悲,已是心灰意冷,熬不住冻病也未可知。
“陈敏疑似被活活冻死,杜允之也伤寒入体急病不起……”昭衍瞥向神情惶恐的司狱,“你们这些人,可真是把‘阴曹地府’生搬硬套到了人间来啊。”
司狱本就害怕,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心惊肉跳,仿佛有鬼魅在耳后吹气,当即起了身鸡皮疙瘩,脸色煞白却无话辩驳。
“继续查,不急下结论。”
顿了片刻,昭衍看向那三名暗卫,道:“留两个人在这里盯着,剩下一个随我回去禀报。”
三名暗卫对视一眼,适才与他搭过话的那人越众而出,昭衍看也不看转身就走,司狱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跟在他背后,强装镇定地说着开脱之词。
一路上,昭衍对司狱的话置若罔闻,甚至懒得多看,直到一脚踏出了暗狱大门,他才侧过头,眼角像是带着一缕阴风,目光瞥在人身上时便使其不寒而栗。
“听闻在去岁仲夏之前,司掌暗狱事务的是忽雷楼。”昭衍勾起唇,“我在云岭与冯楼主有过短暂相处,今日见了你,方知‘人走茶凉’这句俗语也不尽然,至少……他都叛逃了一年多,尔等这些被他养肥的鼠辈,还是保持着贪婪蠢毒、无能担当的‘优良传统’,真不错啊。”
眼看着司狱一张脸涨成了锅灰猪肝色,昭衍犹嫌不够,慢吞吞地道:“听雨阁有诸君这等能吏,何愁不江河日下?”
此言一出,纵然是泥捏的人也要恼羞成怒,司狱身上杀意方起,不等随行暗卫出手,两人眼前同时一花,尖锐的伞尖从司狱鼻前划过,钉进了他两脚间那块地砖,轻松如穿透一块豆腐,周遭甚至没有一条多余的裂纹。
一点猩红在司狱眉心出现,血线淌过鼻梁蜿蜒至下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浑身抖似筛糠。
明明没有碰到,只是一道劲风……昭衍能在他脸上留条线,就能轻易劈开他整颗头颅。
一旁的暗卫也被惊住,伸出来的手僵在了半空。
“既然摊上事了,就别想着推诿干系,把残局收拾漂亮点,说不定还有转机。”
昭衍将伞挂回背后,笑道:“如今情势多变,自作聪明往往会作茧自缚,你说是吗?”
他再不看司狱一眼,领着暗卫离开了这里。
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昭衍赶得不巧,半路上得知萧正则被召进了宫里,他不愿过去枯等,索性把那名暗卫扔回了总坛,转而去浮云楼寻江烟萝。
江烟萝正在院子里看一封密函,桌上摆了两只茶盏,一杯动过,一杯尚满。
见他来了,她随口招呼道:“坐。”
“谁来过?”昭衍碰了下杯壁,发现余温尚在,想来与江烟萝对坐品茶的人刚走不久。
江烟萝态度自然地道:“陈朔接到了武林盟传来的急报,即刻给我送来。”
闻言,昭衍倒茶的动作顿了顿,他抬头看了江烟萝一眼,意味不明地道:“真是陈朔?”
江烟萝听他语气古怪,放下密函道:“怎么了?”
昭衍盯着她道:“我刚从暗狱回来。”
“我知道,早上你是当着我的面接下这差事的。”江烟萝嗤笑,“事到如今,陈敏已经是枚废棋了,萧正则要将他移交给大理寺刑狱,不过是与人方便,没了萧正风撑腰,吏部那位老尚书也不会自找麻烦,等待陈敏的注定是死路一条……你说,什么人会连这枚废棋都不放过,连这点时间也要争抢呢?”
“当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人。”
“所以,陈敏的死因有查出来吗?”
“仵作初步判断,说是冻死。”昭衍笑了起来,“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暗狱虽然阴冷,但要冻死一个大活人,并非轻而易举。”
江烟萝一怔,旋即笑意渐浓:“还有什么发现?”
“我趁机去见了杜允之,毕竟他跟陈敏相邻,说不定能给点有用的线索。”昭衍目光幽深,“可惜的是,他不仅受了刑,还犯了伤寒炎症,嗓子眼肿得跟桃核一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看来那里头着实很冷。”
“牢房再冷,终究比不得心冷。”昭衍叹了口气,“陈大人好歹侍奉了你们母女两代人,几十年来忠心耿耿,功劳苦劳都是有的,你却把他往火坑里推,真狠心啊。”
江烟萝委屈道:“阿衍哥哥,陈朔好端端地从我这儿离开,你何出此言呢?”
昭衍冷笑了一声,拿起那只满当当的茶杯,走到一旁的小池塘边,当着江烟萝将茶水倒了进去,里面安静游着的几尾小鱼就像突然被扔进热油锅里,拼命弹跳了起来,只消几息工夫,所有鱼儿都翻了肚。
“刚才坐在这里的人若真是陈大人,他不会一口不动你的茶,你也不会给他下药。”昭衍将空杯子丢在了地上,“阿萝,我今日算是明白了——萧正则留着杜允之继续作饵,你若想要高枕无忧,本可在一念间杀他灭口于无形,却选择了留他性命……并非你于心不忍,也不是你怕了萧正则,而是杜允之的价值未尽,你要用他来引蛇出洞。”
江烟萝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
从鲤鱼江刺杀到四明馆风波,玉无瑕明里暗里算计了她好几次,一度让她险象环生,江烟萝早已打定主意要加倍讨回,后者既然决定撕破脸也不会留下余地。然而,她们俩毕竟合作了多年,手里都握有对方的把柄,若要永绝后患,非得一击致命不可。
“早在鲤鱼江出事的时候,你就知道玉无瑕盯上了杜允之这枚棋,于是在你抵达京城后,你借我和萧正则为掩护,将杜允之顺势送到了玉无瑕手里,左右琅嬛馆那桩旧案是个隐患,你早晚都要清除他的。”
与其处处提防,不如请君入瓮。
“锁骨菩萨玉无瑕,早在二十多年前她就不是个简单人物,区区一个杜允之根本不足以引她上钩,所以你下了血本,将一条臂膀送到她的刀下……毕竟,神射手只相信自己射出的箭,让她亲手抓住陈朔,你的陷阱才算布置完整。
“只有一点,你就不怕她真砍掉这条臂膀吗?”
这一番话出口之后,院子里陡然寂静了下来。
此时天光未暗,江烟萝可以看清昭衍脸上最细微的神情变化,她不意外他能这么快看穿真相,却不想会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悲悯。
他为谁而悲?或许是物伤己类。
“陈朔不会死,只要他有一口气,我都能让他恢复如初……这是,一点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江烟萝收敛了笑容,“我也不会这样对你。”
像是害怕他不信,她又重复了一遍:“阿衍哥哥,我不会拿这种手段对付你。”
昭衍垂眸看她,却见江烟萝拿过放在桌角的一只木匣,轻轻朝自己推了过来。
“这是什么?”
江烟萝道:“你打开便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昭衍打开了锁扣,呼吸骤然一滞。
匣子里躺着半截锈迹斑驳的断刀,正是听雨阁总坛大门上悬挂的那把,也是他生母留在世上的唯一遗物。
“你——”
“我说过,此番入京会替你拿回来。”江烟萝轻声道,“阿衍哥哥,这件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但我不会为别人去做。”
她这一生骗过许多人,剥皮拆骨也找不出真心所在,可在许下那个承诺的时候,她确实没有多想。
毕竟,他们从骨子里相似、连心血都相连……
江烟萝给了昭衍一条手帕,唇角带着缱绻的笑,看他擦拭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藏起了掌中那枚细针。
……那些对付别人的手段,哪配用在彼此身上呢?
她看不到手帕后面那双通红的眼,其实跟针尖一样冰冷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