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泓碧不好赌,骨子里却有赌徒的疯劲。
他一改先前躲躲藏藏的作风,逃出院墙后不走偏僻小路,专往人流密集的地缝跑,一边跑还一边捏着嗓子大喊大叫,乍听像个吓得破了音的小姑娘,没等迎面而来的人看清他身形样貌,他已经钻进了人堆里,饶是有混在其中的武林盟弟子发现了他,刚踏出一步就被人墙挡住,等到冲出重围,那滑不溜丢的家伙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委实气煞人也。
实际上,薛泓碧带着方咏雩混进了一辆载货马车里,堆得老高的麻袋货箱能够阻挡旁人视线,只要小心挪动几下就能在中间腾出足以让两个少年栖身的空隙,按理说方咏雩在这时候就该喊人,可他那病又犯了,全靠薛泓碧渡去的真气才能护持心脉,呼吸急促又微弱,已经没了清醒意识。
顾虑到这点,薛泓碧不敢拖延太久,等到马车停下,趁车夫去找人卸货的工夫,他立刻从中跃起,背起方咏雩就翻进了附近一户人家的院墙。
说来也巧,这户人家恰好在办白事。
三进大宅,高墙鳞瓦,单单一个后院就有南北客栈大,园景布置虽有贵气却少雅致,家主八成是个富商而非有功名者,此时整座大宅都挂满丧布和白幡,隐隐还能听见诵经声和哭丧声,下人们面带哀戚却分工有序,想来出事的不是当家人,而是太爷太奶一类的人物。
薛泓碧先把方咏雩藏好,猫一样在大宅里晃了两圈,才知道这家主是做绸缎生意的,在绛城小有声名,亡者正是他的父亲,古稀之龄,无病而终,算得上喜丧,已经在家停灵四日,请和尚道士来做了法事,明后天开白席过水桥,大后天就要扶灵出城回乡下老家安葬。
他眼珠子一转,偷偷潜回后院背上方咏雩,钻进了后院。
家主今年也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膝下两子无女,发妻跟他一起住在中堂院,妾室前两年死了,后院就空置下来,此番前来的宾客也少有女眷,故而这里成了整座大宅最安静的地方。
谨慎起见,薛泓碧没有选择那些日常打扫好的房间,而是住进了妾室生前的屋子。
他刚才躲在假山后面听一个婆子教训丫头,话里提到了这个妾室,据说是女婢上位,没成想夫人是个厉害的,她不仅没能生下儿女母凭子贵,还在几次把戏后越发惹老爷嫌恶,最后变得疯疯癫癫,前两年失足落水死了,她住过的屋子被人说晦气,夫人直接命人把门锁了,一应物什都在里头,已经积了灰。
薛泓碧从窗户翻进去,从柜子里翻出还算干净的被褥,把方咏雩安置在床上,又溜出去偷了些饮食,可惜方咏雩又开始发热,牙关咬得死紧。
无奈之下,薛泓碧把馒头撕成碎屑泡进热水里,撬开他的嘴一勺勺往里灌,勉勉强强把人喂了半饱,又将他扶起来,盘膝坐在身侧,一掌抵大椎,一掌抵关元,截天内力化成两道暖流,经由两处大穴流注督脉,强行调动方咏雩体内虚弱的阳气,以外力帮助运行了六个大周天,勉强形成了阴阳交汇,这才松开手,只觉得全身瘫软。
以薛泓碧如今这点微末道行,想要帮人运转周天委实不自量力,虽然侥幸做到了也是耗损极大,何况借助外力,能救方咏雩一时却救不了他一世。
说起来,他才从义庄逃出生天,又躲进了办白事的人家,专找丧气地,当真是命里带衰。
他实在累极了,脑子里胡乱转悠了几个念头,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很快就倒在方咏雩身边沉沉睡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大雪终于停了,只是天色还阴沉不见放晴,一如薛泓碧的心情。
方咏雩还没有醒,烧倒是退了,手脚也恢复到常人应有的温度,眼睛却睁不开,迷迷糊糊间说过几句胡话,薛泓碧仔细听了会儿,口口声声都是“爹娘”,却不像是骨肉情深,反而像是那对男女化成了恶鬼,在他的梦境里作祟。
薛泓碧叫不醒他,好在这声音如蚊呐,不怕引来旁人,只怕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有心把这小子拖出去丢还给武林盟,可一想起昨天晚上那些来历不明的杀手,只怕方咏雩还没见着他爹,就先丢了小命。
他暗嘲一声自找麻烦,去厨房偷了碗热粥,依样画葫芦地喂给方咏雩,自己连啃了五个大包子才算垫底,有了力气处理伤势。
撕开衣服清洗结痂的创口,烈酒直接浇下去,伤口重新崩开,跟血痂长在一起的脏物也被冲走,他疼得满头冷汗,嘴里的棉布都快被咬烂,下手却没有半分迟疑,从妆奁里找出一支银簪,在烛火上烤了烤,又在酒中一浸,便刺入伤口,把嵌在里面的两根银针挑出来。
万幸,针上没有淬毒。
做完这些,薛泓碧将东西都锁进一个空箱子里,换上昨晚从客舍偷来的衣服,倚墙沉思起来。
自打没了傅渊渟,他在绛城多留一日,生机就少一分。经过昨晚的事情,薛泓碧知道寻找自己的势力不止武林盟一方,那些家伙若为杀人,自己根本没有机会逃出义庄,可对方想要活捉自己,却不打算放过方咏雩。
那就不大可能是听雨阁的人了。
武林盟才跟听雨阁联手在绛城设伏,有了这一次合作,听雨阁跟武林盟的关系完全可以更进一步,就算要翻脸也不会是这个时候。
“补天宗”三个字在薛泓碧脑海中一晃而过,若说听雨阁不下杀手是以为自己知道九宫线索,那么补天宗要活口就该是为了《截天功》,至于杀方咏雩,一是他倒霉被自己绑在身边,二是对方有把握在杀人后销毁罪证或者栽赃给自己,左右能让方怀远断子绝后,又能在武林盟跟听雨阁之间划一道口,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里,薛泓碧又忆起那晚自己能够逃离南北客栈,全赖有人引走刘一手,当时只道天助我也,现在想来也不对劲。
如果是补天宗,薛泓碧在离开客栈后就会被抓,犯不着等到昨晚才动手。
可若不是补天宗,那又会是谁呢?
薛泓碧忽然想到了一个死人——傅渊渟。
过了一天一夜,他已经从愤怒和仇恨中清醒过来,再看傅渊渟死前做过的事情,处处都透着诡异。
不管不顾地把整本《截天功》都教给他也好,来到绛城落榻飞仙楼也罢,甚至是自己被抓前听到的那句“小心”,看似落入一个十死无生的圈套,实则都暗藏了傅渊渟的算计。
他们在水云泽呆了一个月,傅渊渟根本没有机会提前来到蕴州大开杀戒引得武林公愤,结合当日他与玉无瑕、陆无归的那番对话,以及此番玉无瑕决意投靠的翻脸无情,薛泓碧不难推测出这老魔根本就是来送死的。
如果绛城发生的一切,都是傅渊渟算计好的呢?
他本来就快死了,以傅渊渟的性子,比起毒发身亡,他更想以一场轰轰烈烈的决战作为归宿,打了武林群雄一记耳光,死在一生之敌的手里,甚至在死后玩弄各方手眼势力,这就是傅渊渟最想要的葬仪。
听雨阁想要傅渊渟死,玉无瑕就成了布局索命的那只手,踩着他的尸骨踏上高楼;补天宗想要得到《截天功》,陆无归就是周绛云手下最会咬人夺食的狗,他可以把自己摆在前面做肉骨头,只要周绛云动心松手,无论这条狗冲出去做了什么,都是出于主人的意思。
可惜薛泓碧所知太少,手里的线索也有限,无法判定正误,更不能推测更多。
他捻了捻眉心,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另一个人。
绛城护城河外的葫芦山,清虚道观里那位老观主。
葫芦山不是去往绛城的必经之地,傅渊渟偏要往那里走,还滞留了三日,薛泓碧原本以为他是故地重游,可在离开的时候,傅渊渟留了一封信让老观主保管,偏又叮嘱自己记得去取,说什么“时机未到”。
现在想来,傅渊渟早已做好死在绛城的准备,他要说的话是在死后才能告诉自己。
“老魔头……”
双手攥拳,指节发白,薛泓碧骂得咬牙切齿,眼睛却红了。
他依旧想不通个中始末,可明确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满腔彷徨郁气也随之散了,连伤口都不再疼得厉害,算是一件好事。
唯一的不好,就是方咏雩病情越来越重。
薛泓碧现在做梦都想逃离绛城去葫芦山,可他不知道如何处置方咏雩。
昨天杀手来袭时,他救了方咏雩,方咏雩也帮了他,薛泓碧万万没想到这病秧子其实对武学招法了解颇深,虽然是纸上谈兵,可也临危不乱,若没他在关键时刻出言指点,自己恐怕已经落败被擒。
然而,遭遇了昨晚那场变故,方咏雩病情急转直下,薛泓碧再把脉,已经显出雀啄之态,说明他心力衰竭,若不能及时医治,时日无多了。
薛泓碧向来恩怨分明,只冲着这件事,他也不能让方咏雩因自己而死。
傍晚的时候,方咏雩终于醒来了,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神情十分迷茫,薛泓碧都担心他病傻了,好在两人四目相对后,方咏雩的眼中出现了一点神光,气如游丝地道:“你……也死了啊。”
薛泓碧:“……”
他怀疑这家伙真是傻了。
“放心,我怕你去阎罗王面前告叼状,把你小命抢回来了。”薛泓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里悬着的石头却落了地。
经历了一场生死患难,又在死里逃生后睁眼看到熟悉的人,方咏雩此时再看他已不觉得面目可憎,勉强笑了一下,道:“我不会告你的,是我命不好。”
薛泓碧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了片刻,他缓缓开口道:“你是武林盟主的儿子,哪里会命不好?休息一会儿,等天黑透了我就把你送回去,你爹那么有本事,总能让你……”
“他算什么有本事?”方咏雩忽然打断他的话,冷笑了一声。
薛泓碧一怔,他看方咏雩始终是个病弱善良的富家公子,哪怕生气也不会口不择言,更别说他这一声满含讥讽的冷笑是冲着生身父亲。
方咏雩嘲了一句,脸上不见半点快意,他闭上眼睛,良久才道:“你不必白费力气,自行逃了便是,他救不了我。”
薛泓碧皱了皱眉:“你这病虽然麻烦,却不是绝症,只要好好……”
“好好养着,做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方咏雩漠然道,“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年,够了。”
他平日里待人温和有礼,如今病入膏肓,压抑多年的森冷与怨愤便不再受他拘束,仿佛厉鬼撕去了画皮。
薛泓碧默然半晌,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你。”
“你说得对,我爹带人杀了你义父,你对付我理所应当,是我自己犯蠢。”方咏雩看了过来,“昨天晚上你没丢下我,我已经不恨你了,你要走就尽早,武林盟这次来了不少人,早晚会搜到这里。”
薛泓碧这回看了他很久,忽然问:“你就一点也不想念父母,就这么想要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娘早就没了,至于我爹……”方咏雩攥紧被褥,指节发白,“你以为我如何落到这步田地?只因我是武林盟主的儿子。”
“……可你在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叫他们。”
方咏雩的神情有刹那空白。
薛泓碧不知道他对生父有何怨怼,也不想对别人的家事刨根问底,只能言尽于此,见他终于安分了,转身去倒了一杯温水。
等到水杯递过来,方咏雩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他握住杯子,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仿佛透过这一杯水看到了某个不在这里的人。
“我爹娘是同门师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说得也慢,像一艘小舟逆流而上,追溯那遥远的曾经。
“我爹练重剑,我娘就练轻剑,他们一起下山闯荡江湖,风风雨雨十几年,是江湖上人人艳羡的侠侣,后来我爹成了武林盟主,我娘就做盟主夫人帮他打理内务,他们都说我爹娘鹣鲽情深,肯定会白头偕老……可这是给外人看的,全都是假的!
“我爹娘的确早有婚约,可我爹爱上了别人,他想要悔婚另娶,惹得我爷爷大发雷霆,对方也心有所属,他只能依约娶我娘……对他来说,这桩婚事是‘退而求其次’,可对我娘而言,她嫁给了一生最爱的人,也嫁给了心中没有自己的人。”
风浪扑面而来,小舟在大海上随波逐流,随时可能支离破碎。
“我娘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成婚后事必躬亲,方方面面都为他考量,唯一的败笔是生下了我这个废物……我一出生就患有心疾,扎个马步都会昏厥,无法承担临渊门和武林盟的重任,我爹对我很失望,他宁可彻夜指点徒弟练武,也不会浪费一个时辰在我身上。
“整个武林盟,只有娘亲不曾放弃我,她求来名医良药,竭尽心血调养我的身体,在我五岁的时候,病症已经少有发作,我以为噩梦结束了……”
风浪渐平,远方出现了一线天光,小舟疾驰而去。
“清明节那天,爹娘带我回乡给爷爷扫墓,途中遇到‘生花洞’的余孽设伏截杀,他们恨我爹带人剿了魔窟老巢,想要拿下我们一家逼武林盟释放洞主,可惜打不过我爹,就抓了我跟娘亲为质……
“我们被关在地牢里,周围很黑,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闻到股挥之不去的腥臭味,那些家伙丧尽天良,武林盟一天不放人,他们就要送点‘东西’过去……娘亲让我别怕,说爹不会丢下我们,可我闻到她身上有血腥味,摸到她的左手少了一根小指。”
天光尽头没有海阔天空,只有一方断崖。
“我们一直在等他,等了整整十天,我娘少了十根手指,别说握剑,她连拿筷子都做不到了……可是当那些人要砍我的手指,我娘就拼命挡在我面前,谁来她就咬谁,最后她的左臂也没了。
“第十二天,我爹仍然没有放人,却带弟子们杀过来了,地牢里一片大乱,娘亲趁机把我藏了起来,告诉我她很快回来……我藏身的地方就在一条水渠里,那是死水,里面还有死人,黑灯瞎火谁也看不到我,那些贼人都被她引走追了出去,我等不来任何一个人,只能在体力耗尽之前爬出去,想要找到爹娘……
“然后,我看到娘亲被贼首拿刀抵住脖子,我爹就站在十步开外与他们对峙,贼首让他自断一臂立刻退走,可他步步向前,一剑将那贼子……跟我娘一起斩了。
“我喊了一声‘娘’,想要扑过去抱住她,却被一个贼人抓住,挨了两掌昏死过去……等我醒来,娘亲已经没了,我被打伤大椎,任脉也不能再闭,成了不能断药的废物。”
狂风呼啸,小舟掉下断崖,摔了个粉身碎骨。
自始至终,方咏雩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语气也平淡无波,唯有那双眼睛好像被毒蝎子的尾巴蛰了,痛得血丝密布,偏偏不肯闭上,定定地望着水杯里的影子。
一股寒意从薛泓碧脚底升起,直冲天灵。
“他剿灭了生花洞,没放过任何一个贼子,大家都夸赞盟主的手段气魄,没有人再提起我娘……”方咏雩缓缓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薛泓碧,“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忘不了那十二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忘不了一个人被留在死水中听见一个个脚步声远去,忘不了……我爹杀死我娘的那一剑。”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水杯砸落在被褥上,人也倒了下去。
薛泓碧吓得一激灵,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堪堪把他扶住,只觉得寒意透骨,摸不到一点温度,若非呼吸尚存,几乎要以为他死了。
可他现在不死,怕也活不过今晚。
脉象紊乱无力,散涩并见,已从雀啄转为房颤,是心脉不堪重负,即将断绝的前兆。
十五岁的少年人,本该如旭日初升般璀璨,方咏雩却要在这个冷寂的夜里孤身赴黄泉,而他未做错任何事情,只是一次又一次被抛弃。
若想救方咏雩,得设法护住他的心脉,并尽快将人送回武林盟,请医者施针下药。
薛泓碧闭上眼睛,手臂颤抖了两下才探入腰封,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摸出了一块玉佩。
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依稀映出玉佩上龙飞凤舞的刻字——
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