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泓碧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晌午。
要说醒,其实不大贴切,因他虽然昏了过去,意识却没沉沦到不省人事,只是感知与外界隔了一层纱,跟鬼压床似地迷迷糊糊又无力挣扎。《截天功》的真气何其霸道,极寒彻骨,极热焚身,仿佛将他一身皮肉筋骨都丢进雪山熔炉里,整个人都像融化了一样,两股真气迅速把原先那点少得可怜的内力鲸吞蚕食,然后强行扩宽经脉,如同将一条小溪挖成大河道,只等来日引流入水。
一夜煎熬过去,薛泓碧总算恢复了微弱气力,他睁开眼睛,木然望了半晌屋顶,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挪回了客房床榻上,身上已经被打理过,经脉间还隐隐作痛,手脚更是沉重绵软,仅是下床这个动作都让他举步维艰。
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回笼,薛泓碧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扶着墙把自己一点点挪出去,就看见傅渊渟正坐在院子里陪那疯女人玩拍掌,那只能够轻易击碎铁石的手掌变得不堪一击,被疯女人没轻没重地一拍,他就夸张地往后一仰,连声告饶。
薛泓碧见到这一幕,气得胸中怒火翻涌,好歹顾及疯女人离得近,他不好当场发作,转身去厨房里找饭吃,准备吃饱了再作打算。
然而,薛泓碧没在厨下见到玉无瑕,反倒有一个陌生少女正坐在灶边烧水,见他走进来,少女好似早有预料,指了指盖好的大锅,道:“你醒了,我给你留了粥和肉包子,吃些垫垫。”
这少女跟李鸣珂差不多年纪,布衣麻裙,满头乌发随意编了条大辫子垂在胸前,偏她眉清目秀,容色昳丽,哪怕打扮朴素也十分好看,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起身挽起衣袖去揭锅盖时露出半截小臂,白得如玉雕成。
薛泓碧怔了片刻,把踏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去,轻声问道:“你是谁?”
少女笑眯眯地道:“我叫尹湄,家师姓玉,你昨晚住的那间房原是我的。”
《诗经》有云:“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薛泓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明媚动人的少女,闻言不禁一怔,好在他昨天前半夜心里有事,后半夜更是昏睡如死,对那间屋子的印象就只剩下“干净”二字,那些个桌柜箱笼更不曾碰过,现在得知情况仅是尴尬,倒无羞惭。
“你是玉前辈的徒弟?”薛泓碧向她告罪,“我这就搬出来。”
“不必,我都离开三年多了,那里头也没剩什么东西,师父让你们住下,你们就安心住着。”尹湄笑着摆摆手,“我跟白姨一起住,方便照顾她。”
薛泓碧猜想“白姨”该指的是那疯女人,忍不住问道:“玉前辈去哪里了?”
“师父出门办事,不好带白姨一起,想着你们大小俩爷们儿也不便照顾人,特意叫我回来。”尹湄把粥和包子都放在一张木托盘上递给他,“快去吃吧,这天气易凉。”
接过托盘时,薛泓碧下意识看了眼她的手,发现那双手虽美,指节却有茧,虎口、指缝等更有不少细伤,显然是一双练武持兵的手,心里那点惊艳顿时不翼而飞,本能地警惕起来。
尹湄对他的转变恍若未觉,催促道:“赶紧吃,等会儿傅前辈就要来找你了。”
薛泓碧没好气地道:“找我做什么?”
尹湄奇道:“他不是你义父,要教你练功吗?”
她不提还好,一说起“义父”二字,薛泓碧就想起自己认贼作父又被强买强卖了劳什子神功魔功,气得牙根都痒,只能把包子当成傅渊渟的脑袋,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这包子是鱼肉馅的,拿花椒和少量酒水腌制过,吃起来满口鲜香不觉腥,他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咬了一口,随着热粥下肚,胸中那股怒气也平息了不少,大脑逐渐恢复冷静。
他很快吃完了,自己动手收拾了碗筷,没想好怎么面对傅渊渟,索性坐在这里帮尹湄干活,同时不忘跟她搭话:“外面那个疯……白前辈,到底是什么人呀?”
尹湄道:“我也不知,六岁那年我拜入师父门下,白前辈已经在这里了。”
“她……”薛泓碧犹豫着开口,“她的腿,还有脑子……那时候已经不好了吗?”
尹湄叹了口气:“是,这两年已经算是好转了,在我小的时候,她连坐起来都不能够,成天瘫在床上,得亏师父每天晚上亲手用内力给她推拿筋骨才不至于彻底废掉。”
薛泓碧听得可怜,又有些羡慕,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骨肉至亲尚且如此,玉无瑕跟那疯女人显然没有血缘之亲,却照顾了她这么多年,想来是当年有故,感情匪浅。
这么一想,他又发现不对,玉无瑕固然对那疯女人照顾有加,傅渊渟这个在外头杀伐果决的大魔头也对她无微不至,远远胜过与他纠缠半生的玉无瑕,若说他二人无亲无情,薛泓碧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他把这疑问说出口,尹湄也无法回答,少年少女互看一眼,只觉得大人的爱恨情仇过于复杂,遂将这些问题抛诸脑后,专心做事。
如尹湄所言,等到薛泓碧帮忙收拾干净灶台,傅渊渟就跟鬼影般飘了进来。
薛泓碧正在磨刀,看到他时动作一顿,握刀的手不自觉攥紧,尹湄察觉到他对傅渊渟的敌意,脸上笑容也敛了,目光在这两人间来回转了几下,起身对傅渊渟行了一礼,道:“傅前辈。”
傅渊渟“嗯”了一声当做回答,对薛泓碧的动作视若无睹,只道:“你随我来。”
薛泓碧深吸了两口气,缓缓松开手里的菜刀,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傅渊渟将他带到小院后面,穿过菜畦就是一片水草丰茂的空地,昨天后半夜下了一场雨,地上淤泥湿滑,走一步都是脚印。
他一直走到空地中央,负手而立道:“拿出你的本事,攻过来。”
薛泓碧此刻虽是赤手空拳,却无半点畏惧,左手屈指成爪,右手搓掌成刀,脚下一蹬便冲了上去。
他这些年来学得都是外家武功,有“绕指柔”打底,又偷学过杜三娘的刀招,走的是奇诡狠辣的路数,专攻筋骨要害,尤其擅长借力打力和临阵变招,近身功夫可谓不错。然而,傅渊渟一改昨夜霸道专横的作风,双手始终负于身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似慢实快地从薛泓碧的攻击下避过,哪怕薛泓碧确定自己的手指锁住了他咽喉,那皮肉又一触即离,叫他功亏一篑。
如此一炷香下来,傅渊渟连嘴角的笑容都没变过,薛泓碧已经满头是汗,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在欺近刹那猛地被傅渊渟侧身一顶,整个人如被车马猛撞,狼狈地倒退数步,跌坐在泥水中,再想起身却发现胸前被撞击的地方忽生剧痛,霎时卸了力。
“你空有招式却无内力,便如空中楼阁根基不稳,吓唬阿猫阿狗是够了,对上真正的习武之人,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傅渊渟掸了掸衣角,语带嘲讽,“凭你这点本事,别说取我性命,在江湖上活不过个把月。”
薛泓碧气极,正要说些什么,目光不经意落在傅渊渟脚下,登时愣住了——他们打了一炷香的工夫,薛泓碧的脚印遍布傅渊渟周遭,傅渊渟却始终寸步不移,换言之,他仅站在原处就躲开了自己的全部攻击。
“是虚招。”察觉到他沉默的原因,傅渊渟轻笑一声,“武者对决,向来是虚实相应。适才我用虚晃引你一招一式都往实了去,不仅耗费你的气力,也让我摸清你的招式底细,最后我化虚为实,一举便将你击败。”
若是对决,这一下薛泓碧已经死了。
“当然,虚招也不是对任何人都起效,倘若两者差距甚大,在你不自量力想要试探的时候,人家不必看你蹦跶,直接一指头就能摁死你。”傅渊渟盯着他苍白的脸,“认清你的对手和你自己,是杀敌保命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薛泓碧终于开口了:“你要教我?不怕我学会以后杀了你?”
傅渊渟好脾气地道:“放心,等你学成出师,我坟头草都该比你高了。”
薛泓碧:“……”
“昨夜我为你打通了任督二脉,将阴阳真气传入你经脉间,你仔细感悟其中变化,按照我教你的心法运行真气,将它们融入自身,今后修炼《截天功》会事半功倍。”傅渊渟侃侃而谈,“《截天功》分为阴阳两册,虽可双修却难兼顾,我会把两册功法都教给你,但你在三十岁前只能专修其中一种,现在做个选择吧。”
“有何区别?”
“阳册先锻体后炼心,相比招式更重内力,进展缓慢却根基稳固,体魄强健远胜常人,大成者生生造化内息不绝,能以肉身断金切石,坏处是刚过易折,若不能做到真气收放自如便会自伤己身,在我之前就有一代宗主因此心脉爆裂而亡。”顿了一下,傅渊渟又道,“阴册先炼心后锻体,内力至阴至寒,招式诡谲千变,若是你这般根骨悟性上佳者,进展一日千里,大成者可使内力透骨冻血成冰,即便手无寸铁也能轻易杀人于无形,坏处是根基不稳易生心魔,若不能做到坚守本心,要么疯癫致死,要么就变成冷血无情的人屠。”
说到最后,傅渊渟似是想到什么,眸光微黯。
薛泓碧没发现他的情绪变化,只觉得这两条路都是忘川河上奈何桥,左右都是一死,区别只在早晚,他想起昨晚那冰火煎熬的痛苦,现在仍然心有余悸,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如果我不练呢?”
傅渊渟笑眯眯地道:“可以,不过你要是不练,那两股真气无处疏导就会在你经脉间炸开,届时皮焦骨寒,跟个半生不熟的烤羊也差不多了。”
薛泓碧:“……”
若说昨晚他想把这首鼠两端的老魔千刀万剐,现在他就是想将这不干人事的笑面虎丢进油锅里炸个富贵花开,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狠狠盯了傅渊渟一会儿,最终道:“我练阳册。”
傅渊渟故意气他:“想开了?我还当你威武不能屈,宁死也要跟我对着干呢。”
薛泓碧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刻薄道:“与人斗是争意气,与狼心狗肺之徒相斗算什么?”
“牙尖嘴利,倒像你爹。”傅渊渟微微眯眼,“真当我不会杀你?”
森然杀气乍然一现,如同刀锋压于头顶,薛泓碧只觉得芒刺在背,恐惧几乎在这瞬间如潮水般席卷上来,膝盖差点软倒下去,可他死死咬住牙关,硬是撑住了没跪下,大声道:“你要杀便杀,就是到了阎王面前见了我爹娘,我也要说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傅渊渟,你纵横江湖大半生,翻云覆雨好不威风,可你做过几件问心无愧的事情?当年陪你出生入死的人,如今还有几人在世,又有谁是你不曾辜负?你应有尽有时虚情假意,一无所有才悔之晚矣,与虎谋皮沦落至今是你咎由自取,无怪乎你众叛亲离!”
傅渊渟本是佯怒,故意想要杀杀这小子的锐气,却听到了这样一席话,登时怔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也微颤,活像是被重锤击顶,肉崩骨碎,魂飞魄散。
薛泓碧逞了这一时痛快,将他满腔压抑的愤恨也宣泄出去,他执拗地望着傅渊渟,只等被这老魔当场打杀,却没想到傅渊渟愣怔半晌,最终反而笑了:“你说得对。”
这四个字出口,傅渊渟的魂魄也归了位,他像是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争执,走过来拎起薛泓碧道:“既然你选了阳册,那就开始吧。”
薛泓碧被迫双脚离地,觉得自己就像只要被拎去厨房宰杀的鸡鸭,使尽解数也没能挣脱下来,直至傅渊渟走到一处水塘边,抬手把他扔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霎时没顶,薛泓碧好不容易才扑腾着浮上来,没成想又被一竹竿打了下去,傅渊渟拎着不知打哪儿找来的竿子站在岸边,冷酷无情地道:“锻体先习气,你什么时候能在水中呼吸自如,就算过了这道坎。”
常人闭气不过十来息,精通水性者可在水中屏息一炷香到个把时辰不等,擅长呼吸吐纳的内家高手最长能在江河里憋上一天半宿,而傅渊渟丝毫没有看在薛泓碧初学此道的份上放水,等到这一天教学结束,夕阳余晖照向水泽,他才大发慈悲地把薛泓碧捞起来,后者躺在岸上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气,已然半死不活。
可他不曾求饶,傅渊渟也不会手下留情。
丢下一句“回去吃饭”,傅渊渟自顾自地转身离去,薛泓碧却没动,他喝了一肚子水,肺也像要炸开,此刻吐水都来不及,哪还吃得下什么?
好不容易吐出腹中积水,薛泓碧抬头望着有些刺眼的夕阳和前方水草掩映的小道,一时有些怔忪。
他真能在这老魔手下练出一身好武功吗?
他要练多少年才能有资格跟听雨阁和补天宗这样的庞然大物为敌?
他已经是“贼子”,无论在朝在野都是人人喊打喊杀,就算押上此生孤注一掷,真能拼出一个好结果吗?
这些问题,薛泓碧已经想了很久,仍不知道答案,眼前那条小路好像有了别样的魔力,蛊惑他往前走去。
或许杜三娘说得对,他不该做什么江湖人,离开这里去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隐姓埋名从头开始,哪怕有朝一日在劫难逃,总也比这朝不保夕的日子来得强。
然而,他心里转了这么多念头,最终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步履蹒跚地往小院方向去了。
有些路一去不回,视死如归。
有些人飞蛾扑火,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