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了你是听雨阁的人,这云岭山中何物最具价值?”
那日溪边,昭衍俯身准备背起王鼎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莫名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彼时方敬心乱如麻,被他这句发问唤回了神智,凝眉沉思好一阵,他最先想到的自然是那些军械火器,其次是冶铸工事,又提及了隐秘可靠的煤铁买卖渠道,最后是这些百里挑一的下属。
然而,无论他给出什么答案,昭衍俱是摇头,却道:“方掌事的,这山里最值钱的并非那些死物,而是你。”
身为云岭山的掌事人,方敬不止要担负守山重任,还要统管内外的大小事务,他是个谨慎老练的人,许多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都被他藏在自己肚子里,连最亲近的心腹也不可窥探,是故在这物证被毁的当下,他这人证就变得无比重要了。
“我若是冯墨生,根本不会在意什么小鱼小虾,只将心思都放在你身上,用一切手段揣测你是怎样一个人,再针对你布下天罗地网,绝不怕做了无用功。”昭衍脸上带笑,声音却冷得可怕,“冯墨生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最擅长对付的也正是他的同类,因此咱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让你成为这种人。”
这才是当晚营地遇袭的真相。
虽说昭衍愿一力承担那十四条人命的业障,但是方敬从不认为做下决定的自己有多干净,这些人是他亲自挑选出来,与他共同在此驻守两载,既是主从又是袍泽,不论原因为何,是他们全心信任着的自己辜负了他们,黄泉之下判官看薄,冤罪顶上该添他方敬一笔血债,死后该入地狱受刑,来生当牛做马以偿罪。
于是,方敬出现在了这里。
两块人高的巨石从上方坠落,它们激撞着砸破空气,携千钧之力轰然碾下,萧正风脸色倏变,立刻往左蹬地腾身,一脚踏在岩壁上,身躯几乎与地面平行,堪堪躲过了巨石夹击。
那些向后飞退的暗卫则没有这般好运气,须知这裂谷下的夹道狭长如蛇,石头落地后又滚动起来,快如迅雷闪电,三个轻功稍差的暗卫当即被石头压住,身躯陡然消失,其余人只能听到骨肉被巨石生生碾碎的恐怖声响,饶是常年刀口舔血的地支暗卫,此刻也不禁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上方风声忽至,方敬率十七个弟兄扯着树藤飞身落下,双脚尚未落地,利刃已然出鞘!
十八个人,十八张刀,十八道铮然锐响,十八股森寒杀气!
萧正风这方恰好也剩下十八人,地支暗卫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发觉敌袭逼近,无须萧正风吩咐,十七名暗卫毫不犹豫地拔刀出鞘,他们与这些江湖草莽不同,习惯了攻守合作,三人一组小三才阵,出刀快,收势更快!
双方一经交手,刀兵相撞迸出火星点点,无不深知此乃生死之战,俱无半分留情,刀光剑影如织罗网,血花飞溅似风中红梅!
一朵血梅打在了方敬脸上,他没有擦拭,只握紧了刀柄,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人。
萧正风亦是如此。
狭路相逢的一瞬间,方敬一眼盯住了萧正风,后者也在同一时刻找上了他。
萧正风近些年来养尊处优,出手不过用些拳掌功夫,并非他不善兵刃,而是其贵为一楼之主,倘若凡事都要自己冲锋在前,还养那么多恶犬爪牙做什么?
久而久之,寻常人等只道紫电楼楼主掌法厉害,却不知萧正风的枪法更是卓绝!
腥风扑面,萧正风反手从腰后抽出两把短枪,不等枪尖展露锋芒,一道凌厉刀气已破空而至,正是方敬先发制人!
长刀化作白虹,只消片刻便逼近萧正风面门,眼看就要劈开他的头颅,一把短枪蓦地从下方袭来,稳稳抵住了刀锋,方敬毫不犹豫地向后飞退,几乎在他撤身刹那,另一把短枪神出鬼没地刺出,在方敬的腰侧捅出一个洞来,万幸只是衣服。
尽管如此,冰冷枪尖擦过皮肉的感觉仍令方敬背后一激灵,可他竟是不退反进,右脚倏然在地上一踏,本是朝后的身躯又闪电般往前飞射,长刀再度出手,这回是连斩七刀,一上两下,左右各二!
诈死之前,方敬已在永州敛羽多年,以至于世人只知刘一手是武林盟主方怀远的左膀右臂,却不知他与方敬并称临渊门的风雷双刀,疾如风,迅如雷!
萧正风正待刺出第二枪,七道劲风同时袭来,顷刻间笼罩全身要害,他眉梢一挑,双手用力一合,只听“咔嚓”一声,枪柄机括扣紧,两把短枪竟合成了一把长枪,他振臂一转,长枪亦随之急转,浑厚内力在残影中化为罡风,如一面盾牌护在了身前。
刹那间,但闻数声尖锐急促的锐响,火星飞溅迷人眼,疾风七刀尽被长枪荡开,方敬第八刀自上而下压住枪尖,身子借力而起,于半空中翻滚一圈,又是一刀劈向萧正风头顶,后者就地一滚,长枪逆势直上,与刀锋悍然相撞,双双震退开来。
方敬人在高处,顺势落在了一块凸起的怪石上,这才有空看向别处,只见那三十四人厮杀之处已是惨烈至极,七八具尸体横倒在地,刺目的鲜血还在流淌!
他面色一变,萧正风同样冷下了脸,谁也没想到对手竟是如此难缠,在这场人数相当的混战里,死伤亦是相差无几!
然而,一个地支杀手临死之前,已拼力放出了信号烟花,那猩红的花朵在头顶炸开,震落了几许碎石,尖利无比的声音亦传出了老远!
看到这一幕,萧正风总算放心,他的目光重新落在方敬脸上,问道:“你就是那姓方的贼头子?”
方敬没有回答,只是森然看着他。
这样的反应无疑是默认了,萧正风冷笑道:“你可知本座是什么人?”
“当朝太后的亲侄子,庆云侯世子,听雨阁紫电楼之主。”顿了下,方敬咧开嘴笑了,“该杀千刀的虎伥。”
萧正风面色一寒,却没有被他激怒,只将长枪抬起,遥遥指着方敬道:“你既然心知肚明,还敢行此谋逆之事,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方敬亦是冷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萧正风怒极反笑:“动手!”
一声令下,刀鸣应声,那厢厮杀疯狂更甚,这边方敬与萧正风同时身形闪动,前者如鹰隼般飞扑而下,后者旋身侧让,反手一枪靠背刺出!
经过刚才那番交手,二人都对彼此的实力有所估量,论武功高深、招法精妙,萧正风无疑更胜一筹,可方敬经验老到,出招变招间攻守变换自如,虽是一刀在手,却是灵活奇诡、如臂如指,抢得“唯快不破”的要诀,纵然以短敌长,招架起来亦有条不紊,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
关键在于,萧正风不消多时就能等来援兵,而方敬没有跟他耗下去的底气。
一念及此,方敬面上闪过一抹冷色,眼见长枪当胸刺来,他这回竟是不闪不避,只将刀锋斜压而下,原本刺向胸膛的枪尖被迫偏移下落,捅入了方敬左边腰腹,而他用血淋淋的左手死死抓住了枪身,蓄势已久的长刀霹雳斩下,但闻一声铿锵,枪身衔接处被他一刀斩断!
萧正风没想到此人悍勇至此,猝不及防下手里只剩了一把短枪,方敬向后一翻,抬起一脚踹在萧正风胸口,后者顿觉脏腑颠倒,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可萧正风亦非易于之辈,顺势抓住了方敬的脚踝,五指用力一捏,筋断骨折。
两人都发了狠,方敬左脚畸形站立不稳,萧正风便趁他病要他命,短枪直向方敬腰腹伤处刺去,果不其然撞上一面白刃,他往旁侧一闪,追来的一刀横削就落了空,瞅准方敬去势未绝,萧正风一枪刺他腋下空门,左手趁机握住了那把戳在方敬腰间的短枪,用力向后一贯,本是入肉五分,这下直接将人捅穿!
鲜血狂涌,萧正风一声冷笑就要将枪拔出,不想方敬手臂下压,死死夹住了他的短枪,同时劲风回荡,长刀竟换到了左手,以诡谲莫测的角度奇袭而来。
萧正风当即意识到不对劲,奈何他兵器受制已来不及松手闪避,只见一点寒芒在眼前放大成一片飞白,紧接着剧痛从右眼袭来,下一刻,他的世界黑了一半。
刀尖捅进了他的右眼窝!
“啊啊啊啊啊啊——”
任是萧正风武功高强,终究不是铜皮铁骨,他一掌拍开方敬,半边脸已是鲜血淋漓,浑浊的浆液混合血水一同淌下,他痛彻心扉,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惨叫。
众暗卫察觉不妙,顾不得自身安危,拼命朝这边赶来,方敬被萧正风那一掌拍得口吐鲜血,却知此时已到存亡关头,提起一口真气再度冲过去,那萧正风已是发了狂,染血双手劈空乱舞,掌力轰在坚硬的岩石上,整块石头都四分五裂。
方敬让开了一掌,背后暗卫已然杀到,眼看就要将他一刀枭首,旁侧蓦地闪出一道人影来,奋力将方敬撞开,那一刀落在他身上,几乎将他开膛破肚,这人却是紧咬牙关,莽劲往前一扑,手里的短刀也没入暗卫胸膛,二人皆不曾松手,直至双双气绝身亡。
热血溅在背后,方敬没有回头去看,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因伤发狂的萧正风,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猛地朝萧正风扑了过去。
萧正风瞎了一只眼,耳力却未受损,当即听声辨位,一枪刺向自投罗网的方敬,孰料这浑身浴血的人竟还有余力,单手抓住枪尖,顺势欺身而近,忍痛提膝往萧正风腹下一撞,趁其吃痛之际,方敬用力一仰头,而后狠狠撞上他的脑袋。
“咚”的一声闷响,两颗头颅结结实实撞在一处,俱是血流不止,萧正风本就头脸受伤,这一下将眼部伤口撕得更烈,他痛不欲生,手下力道不由得一松,方敬趁机抓住他手腕用力一扭,最后一根短枪离手落地,不等萧正风反抗,喉间便是一凉,竟是长刀抵在颈前,但凡他稍稍转头,就要皮开肉绽!
电光火石间,仅剩的九个兄弟都聚集在方敬身边,个个提刀向敌,以血肉之躯将他与萧正风挡在身后,众暗卫亦是靠近,奈何晚了一步,眼见萧正风受伤被擒,一个个亡魂大冒,有心拼命救主,却是投鼠忌器。
就在此时,山谷外传来烈马嘶鸣声,显然是看到烟花的大队人马终于赶到。
方敬受伤的腰腹只是草草点穴止血,整张脸几乎被血糊住,他不敢擦拭,死死握住刀柄不妨,颤抖的左手飞快封住萧正风身上几处大穴,顺带扭脱了他的肩节,“嘎嘣嘎嘣”的声音传出,暗卫们都骚动起来,恨不能生啖方敬之肉。
萧正风倒还硬气,强忍着钻心剧痛,咬牙道:“你竟敢如此对待……我一定将你……还有你那帮弟兄,我一个都不放过,要把你们千刀万——”
话未说完,站在方敬身边的一名下属手起刀落,直接斩下了萧正风一根手指,他痛得险些咬了舌头,若非穴道被制,恐怕已经跪倒在地。
“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倘若我们要被千刀万剐,拉你陪葬是够了,呵呵。当朝太后的侄儿,够本!”方敬森然一笑,大声吩咐道,“将这根手指送出去,让他们将路让开,放兄弟们出山,否则老子一刀刀宰了这狗官!”
萧正风虽是痛极,意识却还清醒,听得方敬这般要求,才知此人根本不是冯墨生口中那舍弃同伴、冷血无情之辈,而是要以一死换众生。
胆敢跟随方敬来此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当即有人捡起这根断指,不顾周遭环伺的虎狼,大步流星地朝裂谷口走去,众暗卫已是焦躁难安,奈何萧正风落入敌手,剩下能做主的冯墨生偏又不在,只能步步后退。
那出去喊话的人很快回来,朝方敬用力一点头便又站回原位,方敬拿刀架着萧正风,九名心腹寸步不离地护在他前后左右,在地支暗卫的杀意笼罩下,一步步朝出口走去。
那从宁州府营临时调来的千总姓郑,他按照萧正风的吩咐率兵扫荡,果然在靠近北麓的地方发现了贼窝,遂下令包抄围剿,没想到东面突然有烟花升天,那是听雨阁的独门信号,他当即察觉不妙,改让手下兵卒留活口,空耗了许多人手,这才将所有贼子全部拿下,带着他们速速朝这边赶来,却不料迎来了一截断指。
萧正风不仅是听雨阁四天王之一,还是庆云侯世子,在萧家权势如日中天的当下,他这未来家主的身份何其尊贵?倘若让萧正风在此有个三长两短,莫说郑千总自己,宁州上下军官都要大难临头!
不得已之下,郑千总下令让开道路,眼睁睁看着方敬等人挟持萧正风走出裂谷,分明他们势单力薄且个个负伤染血,手握数百精兵的郑千总却不敢轻举妄动,色厉内荏地叱道:“大胆贼子,尔等图谋作乱,还敢挟持上官,究竟意欲何为?”
方敬冷笑,他所剩的力气实在不多,不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于是朝身边人低语几句,那人便越众而出,抬刀直指那堆被五花大绑的人,厉声道:“放人,否则我们宰了这狗官!”
这一伙山匪可是钦犯,郑千总好不容易拿到这份功劳,还没捂热乎着就要被迫交出,实在是不甘心,可他看了萧正风一眼,终究不敢怠慢,道:“要放人就一起放!”
他话音未落,方敬手腕一抖,刀锋从萧正风肩头削下一块肉来,痛得萧正风发出了一声惨叫,吓得郑千总连忙噤了声。
人群之中,李鸣珂脸色惨白,死死咬住了牙关。
她不知打哪儿弄了一身伤,好端端一个漂亮姑娘如今浑身是血,伤势比之方敬也轻不了多少,本以为方敬已经听了自己的话率人远走,这才佯装败兵准备前往南麓断后,没想到正撞上了郑千总,与这伙卫兵一同赶来,却见到了眼前一幕。
李鸣珂想放声大哭,又不敢落泪,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前方,她朝身边的镖师打了几个手势,悄然退出混乱的人群,全力施展轻功朝南麓赶去。
她实在狼狈,好几次跌倒下来,磕碰得手脚淤青,却不敢耽搁片刻,爬起来又往前疾奔,终于在力竭之前赶到了南麓通道。
守在这里的刘一手等人亦看到了那道猩红烟花,百步之外的精兵们亦躁动起来,他正犹豫着是否冲进去一探究竟,没想到会等来李鸣珂,短短两个时辰不到,她已变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吓得刘一手连忙从藏身处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
“李大小姐,怎么了?”
李鸣珂死死抓住他的手,准备出口的话在看到聚拢而来的其他人时又咽了回去,她勉强定了定神,哑声道:“萧楼主他、他一时不慎落入了圈套,被匪首所擒,正往这边来了!”
此言一出,众丐帮弟子也好,监视他们的地支暗卫也罢,俱是浑身大震,有暗卫连忙奔出通道去找卫兵长,更多人却是将李鸣珂包围起来,急声催问其中究竟。
李鸣珂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被这吵吵嚷嚷的声音一逼,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一个踉跄便栽倒下来,骇得刘一手连忙将她搀住,就在两人距离拉近之时,李鸣珂嘴唇翕动,密音道——
“他说……别否认,别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