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骄阳似火。
萧正风连夜从宁州府营调来了一千名卫兵,直至晌午时分,大队人马已在云岭山外列阵集结,将这一带围得水泄不通,近千匹战马的鼻中不时喷出团团白气,马上骑士不动如山,马下步卒按兵待令,谁也没有说话,每个人都如同一张弓,只等一声令下。
看到这样一支精锐部队,李鸣珂顿觉芒刺在背,忍不住朝刘一手投去一个眼神,却没有得到回应。
王鼎昏迷不醒,至今仍被扣在县衙廨舍,朱长老唯恐少帮主有失,带了数十名丐帮弟子日夜守护在县衙之外,将其余帮众暂且托付给刘一手,任其驱使调动,是故此时在刘一手身后聚有上百人,与剽悍肃杀的宁州卫兵相比,这些丐帮弟子显得散漫无章,或交头接耳,或搔头跺脚,毫无整洁之态,可当旁人打量过去的时候,那些交谈声都在一瞬间戛然而止,一根根长棍分明指向地面,凛然杀气却如剑指心胸,令人胆颤不敢多看一眼。
刘一手并非不懂李鸣珂的意思,只是他根本无暇旁顾。
先是山匪公然以火雷炸毁甬道,再是殷令仪在县衙被人掳走,贼子的猖狂行径无异于往萧正风脸上狠狠扇了两巴掌,他已是怒火中烧,才会如此大动干戈,誓要于今日踏平云岭山。
有了冤鬼路的前车之鉴,刘一手对殷令仪的下落略有猜测,并不十分担心她的安危,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座大山,以及山里那些命运未卜的人。
偏偏,那个至关重要的人,今天没有来。
早上临出城时,昭衍在城门口被冯墨生派人截住,只道凶徒以郡主为质,必然尚在城中蛰伏待机,攻山已是势在必行,又怕后方突生变故,请他留守于此,暂领巡城之务以备不测。
这一幕发生在众目睽睽下,传讯的暗卫也未压低声音,刘一手与李鸣珂便也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比起昭衍的不情不愿,他二人心下更多的是震惊,须知此事关系重大,听雨阁几乎将整座县城牢牢捏在掌中,怎么会让一个备受猜忌的外人插手?
无论他们如何惊疑不定,昭衍今日来不了云岭山已成定局,也不知方敬是否有应对之策。刘一手想到自家盟主的托付,心中忧愁更甚,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出分毫。
就在此时,萧正风骑马巡视完毕,重回战阵最前,抬头望向那已被清理出来的道路,眼中精光一闪,右手高高抬起,并指如刀用力挥下,厉声道:“进!”
这一声饱含内力,几如雷鸣在耳,顷刻间传遍全军,乌泱泱的人马顷刻间一分为二,近六百名兵卒原地不动,其余人则紧随萧正风身后,化作一柄锋锐长枪,直直插入云岭山腹地!
此时已是箭在弦上,刘一手与李鸣珂亦无回头路可走,二人各领一支人马跟上,满地碎石都被马蹄震得颤动,尘烟滚滚,风云将变。
即便没了淤阻隔断,紧急清理出来的这条道路也容不下近千人一字排开,主攻人马便如蛇行而进,等到末尾的李鸣珂率人通过,最前头的萧正风已领着中军长驱直入,隐约听到马蹄踏破山石之声,无数飞鸟从林中惊起,死气沉沉的云岭山仿佛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你要抢在他们前头找到方敬。”
有了冯墨生的遭遇在前,萧正风这回不敢轻忽后路,提前给刘一手分配了把守南麓的重任,他无法跟李鸣珂一样随军深入,只好在两人擦肩之际,迅速叮嘱了她一句话。
李鸣珂心中一沉,她没有吭声,只点了下头便飞马而去,却将那上百名丐帮弟子都留给了刘一手,仅带上二三十名知根知底的镖师随行,另有一队数十人兵卒跟上。
见此情形,刘一手脸色微变,心知她不愿再连累丐帮,恐怕已报定决意,想要将人呼唤回来,最终又无可奈何地闭上嘴。
李鸣珂着实不愿再将丐帮牵扯进这方泥沼了。
镇远镖局多年来蒙受平南王府诸多恩典,上上下下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早与王府休戚与共,莫说是福祸难料,就算明知九死一生,李鸣珂也不后悔来这一趟。
她自幼是这样的性子,这回却是悔得刻骨铭心,尤其在看到疯疯癫癫的王鼎时,那种锥心之痛几乎要撕裂李鸣珂的魂魄。
这些年走南闯北,李鸣珂与丐帮中人打过不少交道,深知现任丐帮帮主王成骄是个粗中有细之人,看似豪放粗犷,实则对这些明流暗涌了如指掌,他对帮众约束极严,允他们行侠仗义,却不许他们肆意妄为,尤其不可牵涉到朝廷,如此行事有度,才让这天下第一大帮如日中天。
若非王鼎先斩后奏,王成骄决计不会允他来云岭山趟这浑水。
是我对他不起,若有机会……
李鸣珂闭了闭眼,心里那一丝软弱尽浮现了刹那就被她连根拔起。
有了冯墨生提供的地图,萧正风命他手下数百人呈扇形由外向内围剿,莫说是一个贼匪,就连一只野兔也不放过,等到他们逐步逼近,圈子也将越收越小,除非方敬他们能够上天遁地,否则就是无处可逃。
如此搜山可谓兵贵神速,要想抢在萧正风前面将人找到,难如上青天。
正当李鸣珂心急如焚之际,身边的镖师悄悄用手肘捅了她一下,她立刻朝左侧看去,只见茂盛的草丛动了动,像是被风吹拂而过。
然而,现在没有风。
李鸣珂朝那方向看了几眼,搜肠刮肚地回忆起来,倘若她没有记错,那里当是一片低洼地。
“听我命令,向左深入!”
她一声令下,众镖师紧随其后,其余兵卒不疑有他,也紧紧跟上。
李鸣珂纵马在前,一路疾奔出三四里地,眼前终于开阔起来,方才在草丛里窥伺他们的人也被迫显露出身形来,追随在后的兵卒们见到贼人身影,登时振奋起来,毫不犹豫地随李鸣珂包围上去。
那人倒也机灵,发现身后马队逼近,立刻施展轻功朝山壁夹缝遁去,可惜这一队士卒里有善射者不少,这方甫一起身,他们便张弓搭箭,待到人至半空,箭矢也离弦而出,裹挟风雷之声,呼啸着飞射过去。
人在半空无处借力,那人勉强避过了几支箭矢,最后仍被射中,惨呼一声跌落下来,众人立刻纵马包围上去。
突然间,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破空之声,数道劲风倏然而至,竟如大雨泼天!
李鸣珂早有准备,瞬息间听声辨位,判断出周遭射箭者不过十一二人,只是这些人配合默契,箭矢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可钻,仿佛滔滔不绝的流水,纵有士卒躲过了第一波的飞箭,马匹也难逃箭雨,不多时便已人仰马翻!
他们聚在一处,箭矢也不长眼睛,有三名镖师也身中流矢,好在他们身手厉害,都未伤及要害。李鸣珂见状,一蹬马背腾空而起,点翠刀恍若狂风龙卷,箭矢竟无一能近她身,尽数被磅礴刀气扫荡开来。
不等士卒们松口气,却见李鸣珂细腰一折,飞至众人头顶,镖师们与她心意相通,无须一声招呼,立刻翻滚下马。
下一刻,李鸣珂的身躯凌空倒转,头下脚上坠入人群之中,急转如轮,刀锋横扫,恍若流星飒沓而过,不等惨叫出口,喉间已是皮开肉绽,刹那间鲜血飞溅,将她一身绛红衣衫染得如血一般红,如血一般烈!
“扑通”之声接连而起,马背上的七八人猝不及防就被李鸣珂割了喉,当即翻倒下来,其余落地的人惊觉不妙,立刻就要掏出信号烟花,蓄势已久的二三十名镖师却是一拥而上,将他们斩于乱刀之下。
振臂一挥,点翠刀上飞出血花朵朵,李鸣珂双脚落地,第一时间去看那被飞箭射落的引路人,可惜他伤势太重,已是气绝身亡。
她目光一黯,镖师们行动有序地灭掉剩余活口,这才凝神看向四周,那无孔不入的箭雨已经停下,一队人从四下隐蔽处走出,约莫十七八个,领头的果然是方敬。
他向李鸣珂一拱手,沉声道:“多谢镖局诸位仗义相助。”
找到方敬,李鸣珂心下一松,旋即眉头紧锁,直言道:“萧正风亲自率人攻山,外头还有五六百披甲精兵把守,凭你们这点人是无法强闯出去的!方掌事的,你听我一句劝,快些换上这些人的衣甲,避开其他人,取近道朝南麓去,佯装是中了埋伏的伤兵,刘护法在那里把守,他会给你们放行,只要能蒙混过去——”
这法子是搏运气,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方敬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不由得一暖,神色也缓和下来,道:“李大小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李鸣珂急道:“心领算什么?你们逃出这里,能多活几个人也好,你儿子快要成亲了,他已没……”
说到此处,她脸色微变,陡然闭了嘴。
方敬至今不知道冤鬼路的事情,只从昭衍口中听说过儿子将要成家的喜讯,既是老怀安慰,又觉怅然失落,道:“他早两年就没了我这个爹,只当我死了便是,也好不被我牵累,左右有他娘在呢。”
李鸣珂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当下不是说私事的时候,方敬带着手下十几个弟兄利落地扒下死人衣甲换上,对李鸣珂道:“李大小姐,你故意将这队人马葬送在此,事后恐怕要受追究,须得做好准备。”
李鸣珂回过神来,不敢看方敬的脸,低声道:“我晓得怎样善后,你们快走吧。”
方敬却道:“还要劳烦李大小姐一件事。”
“你尽管说。”
“请你转告刘护法一声,待到阵前相见时,莫要假装不认识我,更不要手下留情!”
话音未落,不等李鸣珂变脸出声,方敬已翻身上马,带领弟兄们扬鞭绝尘而去。
李鸣珂连忙紧追过去,却只见到黄沙飞扬,快马绝踪。
她心里猝然涌上了不祥的预感,也不知是否沙子迷了眼,陡然落下泪来。
女人的预感向来很是准确。
方敬一行人离开低洼地不久,便被另一队人牢牢盯上了。
萧正风虽有些刚愎自用,但不是一味逞能之辈,他固然调来了一千精兵,可不曾带过兵,于是在冲进腹地之前,他果断将指挥权移交给了同行的千总,命其领兵继续扫荡,自个儿弃了马,带着二十名地支暗卫绕行向后,埋伏在了往南的必经之地上。
感觉到大地传来隐约的震颤,眺望到前方扬起的尘沙,萧正风伏在略高的山坡上,果然看见一小队人马风驰电掣地朝南麓赶去,面上不由一喜,心里暗道:“又让那老狐狸料中了!”
原来,在连夜制定了大举攻山的章程后,冯墨生为考虑周全,又与萧正风谈论起那姓方的匪首来——
“老朽此番未能亲眼见到匪首,却可通过夜袭营地之事揣度一二。此人麾下有不法之徒数百人,聚集两载而不出纰漏,哪怕经历如此大变,云岭山内仍是他的一言堂,不仅其背后势力庞大堪为震慑,亦足见他城府不浅手段老辣!如此人物不会看不清事态,在发现老朽出山时就该料到云岭山即将面对重兵围剿的后果,以其抛弃伤员任人戕害的行径来看,这厮是个当机立断的冷血之人,待到山门被破,绝不会负隅顽抗,趁乱出逃方为上策……萧楼主若要擒住匪首,不如入山之后避开耳目,率领一支心腹暗卫悄然折返,埋伏于出入紧要之地,定能有所收获!”
萧正风虽已对冯墨生心生不喜,但是双方合作数载,这老狐狸堪称算无遗策,何况他这一番话说得有情有理,萧正风深以为然,遂从善如流,今日才会安排刘一手扼守南麓通道。
有数百名精兵待战在外,萧正风不怕重蹈覆辙,只要冯墨生预判的贼兵果真出现,而刘一手将其放行,无论他是否看破贼情,皆能以贼党同罪论处,这才叫做一网打尽!
萧正风向后打了个手势,二十名暗卫都不曾轻举妄动,直到最后一骑从下方飞驰而过,他们才从隐蔽处站起身来,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然而,事情发展出乎了萧正风的意料。
这一行人自西而来,向南而去,路过萧正风特意选定的山隘时,距离南麓通道只剩下不到十五里路程,结果他们绕过了隘口,却是向东疾奔。
纵然是轻功再好,也不可与骏马的耐力相较,萧正风察觉事情有异,果断下令缓行,沿着马蹄痕迹追踪过去,发现这些人竟是进了一处裂谷。
地崩之后,云岭山内多处山峦崩裂,有几处足以让人马通行,只是萧正风早早派人勘察过附近地貌,知道东麓尽头乃是一道高绝险峻的深涧,人若是跳下去,在接触水面的刹那就会脏腑尽碎而亡,必定十死无生。
因此,萧正风虽派了人在下游看着,却没想过这些贼子真会试图从这里逃走。
他犹豫了片刻,想到那领头之人八成就是贼首,云岭山的秘密都藏在此人腹中,终是将心一横,挥手下令入内。
这一带近水,裂谷下的山道不仅狭窄,更是阴暗潮湿,好在暗卫们最是精于此道,轻易便从枯叶烂泥中辨识出马蹄印,果真是一路向前。
事已至此,萧正风唯有率人跟上,却不料行至中段之际,上方忽然传来轰隆之声,伴有碎石坠落而下,他心头一跳,抬头只见两边夹壁上竟有大石摇摇欲坠,旁边隐约可见人影推动!
马蹄向前方,马上人却未必在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是螳螂,谁是黄雀?
一瞬间,萧正风意识到自己中了诱敌之计,同时有一个巨大的疑窦在心里升起——自己的行动全程保密,蛰伏的山隘更是冯墨生经过再三思量才在地图上圈定而出,这些贼子怎么会知道他在那里,故意打马而过?
他来不及多想,上方巨响轰隆,两块足有人高的大石同时坠落,向着底下的人呼啸砸来!